家里人給我的奶奶找的一個保姆，現在她和保姆兩個人住在高樓大廈里。

　　她住的公寓真的很高，從她屋里陽臺的窗口望出去，上海那幾個難看的地標性建筑都能看到。每隔一段時間我去看她，每一次的探望都需要我撇開生活里頭疼的煩人瑣事，有時這種帶著義務的陪伴總是讓我感到累贅，但我盡力顯得真誠。

　　我們見面的情景都是這樣，我一邊在門口換鞋，一邊沖著里面喊話，“我來了！”

　　如果房間里沒有回應，我就喊第二遍，她聽到我的聲音，從最里面的臥室走出來，無論哪個季節，她通常都里一件外一件，里面穿一件薄的，外面再套一件，有時候是針織背心，有時候是帶亮片的開衫，既愛美又保暖。

　　自從我爺爺去世，她的思維也跟著越發緩慢。如果你生在一個龐大而運作協調的大家庭，那總會聽見大人反復講起先輩們的事情，我們家里最愛說的是，“孩子們，我們家可是名門之后！”自民國，家中就有人當了將軍，南征北戰后得大宅，厭戰，協全家復歸家鄉。為此，幾個叔叔還專門去了圖書館查閱資料，果真有此宅，只不過經**一把火燒成廢墟。

　　看著大人們由興致勃勃講起這段歷史，我問我爸，“你看，那我們現在算不算家道中落。”我爸瞟了我一眼，好像在說“親愛的你能閉嘴嗎？”

　　奶奶就是大宅里出來的女孩，前段時間喜歡稱她們為名媛，現在不知怎么地，名媛二字聽上去也參雜了點貶義，那姑且叫我奶奶為淑女好了。她就是那種穿著刺繡旗袍，和家里的其他姐妹，穿梭于達官貴人間的社交場合的女孩。這種想象在我見到她老態龍鐘的樣子時會略有停滯。

　　起先我爸爸不太想承認奶奶腦子遲鈍了，他反復強調是年紀大了，口齒不清，有幾次還因討論這個問題弄得不開心。直到有一天他發現他的母親忘記如何使用電話的時候，才慢慢接受事實。現在家里人安排老太太每天要吃一種藥，這種神奇的小藥片能阻止大腦退化。但事實證明這種藥片只能減緩病癥，但無法阻止，就和大麻一樣，但不會讓你上癮。

　　以前奶奶見到我來看她，都是一臉興奮的，張開雙臂想要擁抱我，把我摟在懷里。現在她的身材變得越來越矮小，但依然會用力擁抱我，哪怕是酷暑難當，然后問我，今天冷不冷？

　　可是，我親愛的奶奶，現在可是夏天呢。

　　她盯著我看很久，然后把我當成別人，尤其是把我當成我的姐姐。就像她適應了爺爺去世的事實，我也適應了她的遲鈍，適應了她漸漸離我遠去。

　　白天，保姆陪著她坐在陽臺上，她的臥室很大，左右兩張床，其中一張我爺爺去世后就一直空著，另外房間的左右兩邊各有一個陽臺，右邊那個被她改造成了念經的小房間，供奉著觀世音和其他幾尊佛，到點兒就炊煙繚繞。另外一間陽臺能看到東方明珠，外加樓層高，能把大半個上海盡收眼底的陽臺，我爺爺過去在這間陽臺上放了個寫字臺，臺子上架著兩排粗細長短各不相同的毛筆、硯臺和墨汁。兩人各擁一間，各享其成，互不干擾。現在這桌子也沒人用了，上面就被放了些盆栽，現在它主要被用來做陽光房，被各種綠色植物以及這幾年還沒消散光的墨汁味環繞。要不是這些墨汁味，我都快忘記它被成堆的宣紙鋪滿的樣子了。

　　人的記憶一旦被遺失會飄到什么地方去呢？不會就這么真的消失了吧？很奇怪的，人的頭的直徑也不見得變小多少，倒是很多事情會想不起來，你知道這種遺忘的滋味，但是想不起來到底想不起來了什么，腦海里有一個半關半掩的門，門縫里透出光線，你越走近光線就越弱。有幾回門里的光會忽然亮起，著實又把自己嚇一跳。

　　七年前，家里正在籌備一場婚禮，婚禮前奶奶拉著我走到陽臺，壓低聲音對我講，“告訴你一件事情，我跟別人講別人不信，我知道你相信我，我就跟你講講，但我跟你講了之后，你也不要跟別人講，別人會以為我在騙人。”

　　我說，“你說吧。”

　　她打開自己陽臺上的窗戶，指著遠處天空里的一片云說，“剛剛這里，飄過一片云。”

　　“然后呢？”

　　“上面站著好多人，穿著古人的衣服，五顏六色的，就這么飄過去了。”

　　“你看清他們都是誰了嗎？”

　　“看清幾個，有個老頭，估計是太上老君，還有觀世音也在。”

　　聽完她講，我腦子嗡了一下，但習慣讓我克制住這種驚慌失措，細想也沒什么可驚慌的。

　　聽著她講，遠處的天空也好像一下子變得彩色了，“我覺得這是一樁喜事，不然我怎么會看到他們？”所以盡管現在奶奶的遲鈍越發厲害，但我堅持相信她是一個通靈的腦子不靈活的老太太。

　　我知道她指的是即將舉行的婚禮，說完這事，她忽然又把氣氛恢復到日常生活的模式里，和我一起走出陽臺，重復了一遍，“不要跟別人說。”

　　但事實證明，也許這段婚姻讓大多數人都體驗了一把家庭之樂，就像所有普通婚姻的正常趨勢一樣，孝順、馴服、沒什么冒險精神的年輕人，從高潮走向平淡，并成為我們家里頭第一樁離婚。唯一沒有被這件傷心事輻射到的就是我爺爺，他在這樁離婚發生之前去世了。而奶奶也稀里糊涂，分不清誰跟誰。

　　我從來沒見我奶奶為爺爺的趨勢掉過眼淚，她甚至在追悼會上安慰那些痛哭流淚的親戚，湊在一個哭得泣不成聲的老人耳邊耳語安慰了幾句，擺正被客人們弄歪的香爐，最后走到廚房倒了杯水自己喝。

　　她像一個剛剛入伍的新兵一樣，壯志滿懷地重新開始了久違幾十年的獨居的生活。并不順利，她總是不滿意家里的保姆，換了一個又一個，沒有一個令她滿意。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老太太都是這樣，我在美劇里看到，如果給老太太找一個男保姆，或許情況會有好轉，但基于現實，找男保姆是不太可能。

　　我爺爺要是在，就會協調奶奶和保姆之間的矛盾，就像現在這種被架在妻子和婆婆之間的丈夫，現在這個任務被轉手到了他們的每個孩子身上。不過話說回來，在他們共處的幾十年中，這個男人從來都是做協調工作，正如兩人的不同背景，當年我年輕的奶奶對金錢沒有概念，我爺爺是個窮演員。他從協調生活開支開始，為這個女人打造了新的生活軌跡，賦予了她有情有義有節制。讓我驚訝地是一般這種結合通常會被生活中的繁瑣擊垮，而這兩人反倒朝著穩定的方向跨去。

　　現在讓人憂慮還是她大腦退化的問題，她已經分不清我和我姐姐，當然我也習慣她總對著我喊我姐姐的名字。

　　有次我忘記帶自家鑰匙，就走了兩站路去奶奶家，床頭柜上堆著幾本舊書，她正半躺在床上翻著一本文學雜志。她見我來了，果然叫出的是我姐姐的名字，我應聲回答她。她從床上爬起來，說是要給我弄點下午茶，問我要喝什么，果汁還是咖啡。

　　我說不用你忙，阿姨會幫你弄的，我胃不好，不能喝咖啡，你不記得啦？

　　她怔怔地看著我，“是吧？”

　　我點點頭，她又問了我一遍，為什么？

　　“因為我的胃不好，咖啡對胃的損傷太大了。”

　　“你的胃怎么了？那你真的不能喝咖啡了？你從來都沒有喝過咖啡？”

　　我搖搖頭，“我過去經常喝咖啡，后來胃給喝壞了。”

　　“你以前喝過咖啡？”

　　我不知道為什么當時她不依不饒地問我關于咖啡的問題。奶奶套上一件開衫，邀請我一起坐到大陽臺上觀看日落，我幫她把兩張椅子正對窗戶，風并不大，徐徐地還帶著一絲熱氣，把底下人家廚房的空氣都吹了上來似的。

　　打開窗戶，整個城市凈收眼底，已經依稀看到城市光影在日落里愈演愈烈的趨勢，包括一條條街道上爬行著的車流和螞蟻搬的人影，東方明珠的燈光還未亮起，層疊高樓的影子背著天空，和那些紅瓦別墅連成一體。

　　“我就是在這里看到他的。”奶奶說。

　　“你看到了誰？”

　　“你爺爺啊。”

　　我爺爺稱她為太太，而她稱做爺爺為爺爺，和我們叫的一樣。

　　奶奶一邊看著寫字臺的方向一邊說，“他就站在這里，長胖了一點，氣色好了不少。”

　　保姆給奶奶端來了茶，我問她，“奶奶有沒有跟你說過她看到爺爺的事情？”

　　“哎呦！她腦子又糊涂的！”保姆放下杯子，嗓門很大，帶著鄉音。

　　我想也是，幾年前她就在天空里看到各路神仙，現在能看到我去世的爺爺，也不奇怪，她總是能看到這些東西。

　　保姆把兩杯茶重重地放在茶幾上，轉身走了，我把她粗魯地放在桌子邊緣的茶杯重新移到茶幾中央來，手還沒離杯，窗外就吹來一陣暖風，我抬起頭，看到我爺爺就在窗戶口看著我，我放下杯子，他現在的模樣，正如我奶奶說的，面色比去世前好了。臉上帶著一些清高，像個遠征歸來得意洋洋的船長。一會兒他就隨著夕陽消失不見，我才意識到剛剛發生的一切是不尋常的，活著的人是不太會看到已經死掉的人的。

　　“我也看到他了！”我對奶奶說。

　　“嗯？”她木然地看著我，過了幾秒鐘終于反應過來。

　　為了證實我今天看到的不是幻覺，我去看望奶奶的次數明顯增加了，我泡了一杯茶，坐在陽臺上，閉上眼睛，默數三二一，想象自己騰空而起，然后悶的睜開眼睛，盯著窗口，但是那里一點異常都沒有。我又以同樣的方式試了一次，這次我在心里更富有誠意，但依然是徒勞。

　　試了很多次，不同的時間點，不同口味的茶袋，面朝不同的方向，我就這么守株待兔似的等在陽臺上，但爺爺一直沒有再出現。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也快要淡忘這件事情了，就像爺爺去世之后，對于他曾錄下的印象也隨之淡忘，徒增了一些不太真實的對他的幻想倒是真的，每當想到他，他在我心中變得出奇的偉岸。

　　眼下季節更替，這里也由夏入秋，整個城市被塵土和落葉包裹了一番，奶奶的睡眠時間也跟著晝夜長短逐漸增加，像個孩子似的。老太太從中午午睡，能睡上五六個鐘頭，醒來也不清楚時間又到了幾點，只管聽憑她的孩子們的安排。

　　傍晚時分，我來看望她，她還在睡覺，我推門進去，房間里能聽見老人的呼吸聲，我坐在床邊的凳子上，我拉開半掩的窗簾，天色已是大西洋般的藍，遠處透著暗紅，所以即便拉開窗簾房間里還是沒進多少光線。桌上放著兩本相冊，保姆說是剛才來了老朋友，他們一起看舊照片。

　　“你知道嗎，你奶奶都認不出你爺爺年輕時候的照片了。哎呦，你可憐的奶奶。”保姆說。

　　奶奶躺在床上翻了個身，醒了。嘴里嘟噥了一句，“爺爺。”就像她旁邊那張床上還躺著個人似的，她以為她旁邊還躺著個人。

　　我打開窗子，房間里需要新鮮空氣了，正是這座城市我喜歡的時刻，遠處的輕軌開過，在黑暗中劃過的弧線，就像夜里的航班。這一列輕軌的聲音居然從遠處傳到了陽臺上，就仿佛我已經站在車廂里，那種車于軌道間發出的輕微震動和剎車時尖銳的摩擦聲把我吸去了那里。

　　我正坐在一輛輕軌上面，車里人不多，一個提著行李箱的老外，一個看書的胖姑娘，胖姑娘身邊還坐著一個嚴肅的中年男人，他一動不動地審視著他周圍的空間。我向窗外望去，遠處建在坡上的橋，就像國道，兩旁是大樹，有時候道路比周圍要高出許多，我現在正路過一處高出來的道路。窗外的景色是白天，一切都看得清楚，綠色，綠色，窗外的一切都是綠色的，這種綠不像是出自中國的數目常有的墨綠色，好像是歐洲小鎮街道上那種讓人心情愉悅的綠色，泛著光，讓常年生活在亞洲的人忽然有一種令人興奮新鮮感，并有一絲心曠神怡，然而這些樹木我叫不太出名字，大概列車迅速移動在滿眼的綠色中讓我感到眩暈，我是站著的，一手扶著把手，車子轉彎，但還是沒有開出這段被綠色植被環繞的高地。

　　當時我一點都不感到恐慌，就像每一個正在做夢的人，很少的時候會意識到自己正在經歷一場夢，而當你反應過來的時候無論通過什么方法都無法從夢中脫身而出。這種和現實很想的存在感，也是夢的迷人之處。

　　我舒服地靠在玻璃，欣賞茂密的綠叢，在綠叢中，一個橘紅色的小點吸引到我，我盯著遠方的這個點，等著車子朝它的方向越來越靠近，這個點也變得清晰和龐大，這個點逐漸變為一個建造在樹叢中的花園，里面好像什么顏色的花朵都有，但主要是橘紅色和紅色的花朵，但這些花朵中中間還餐咋了一些顏色更淺的綠色，好像是那種熱帶的盆栽，但體積很大，像是被放大鏡照過的多肉植物。

　　這就是一個處在樹叢中的多肉植物的花園，它們又不同于普通的多肉植物，它們巨大而柔軟。在這個花園里，有兩張藍白條紋的躺椅，并排放在花園中間，上面躺著兩個人，兩人手中各自拿著一本書，這個花園離開我所乘坐的列車有一段距離，所以看不清這兩人手中到底翻看著什么，像那種全英文的硬質封面小說，但我看清了這兩人的面孔，爺爺和奶奶。這兩人面對著太陽的方面，躺在花叢從，各自看著各自手中的小說。

　　這個景象倒和他們的真是情況很像，在他們那件左右各擁的兩間臥室里，他們有自己獨立而相同的床，鋪著相同的被單，被套，枕頭套，左右也是各自的陽臺，分數不同功能，左右床頭柜上放的樹也是千差萬別的，奶奶喜歡那種板厚不報的文學雜志，爺爺喜歡小說。這兩個人的相處就像機器的齒輪，卡口正好卡準，整個機器勻速運轉了一些年，忽然一個齒輪脫離軌道，那另一個會因為慣性繼續旋轉。這里不是太空，這里有引力有風雨，慣性會消失，剩下的那個齒輪也會靜止，它就停在杠子上，等著身上的余溫消失，這種等待，是一件非常，非常孤獨的事情。這種事情不應該由老人來體會，但老人們說，在衰老之前，他們就同上帝簽了一個關于孤獨的契約了，這只是契約的一部分。

　　就在看清兩人面孔的同時，我才意識到事情的蹊蹺，我回頭看了眼車廂，里面的人好像又換了一批，沉默不語地坐在列車上，眼睛和我一樣，看著窗外，也有點無論發生什么都莫不關機的樣子。

　　我再次看向的時候，車窗在一瞬間變成奶奶房間陽臺上的那扇窗戶，窗外也從白天變成了黑夜，一列輕軌剛剛駛遠，呼嘯聲還殘留在空氣里。維系一段長久的關系，不是夜半相擁時感悟到的真滴，或許有那么一點因素，但主要還是兩個人同時被各種無關緊要的瑣事包圍，這樣你們總會一起老去的。而我，我只想知道那個花園里面，兩個老人手中書的名字。

　　“你來拉？冷不冷？”房間里傳來奶奶的聲音，她醒了，但依舊躺著。

　　“不冷。”

　　“要不要喝咖啡？”

　　“不要，我胃不好，不能喝咖啡的。”

　　現在倒是特別想喝一杯，速溶的也可以，只要加一些牛奶，也許喝下后胃里的反應不會那么明顯。我只是想變得清醒一點。最后我走進廚房為自己倒了一杯橙汁。我明白我并不是特別想念咖啡，只是對它殘留在舌尖味蕾上的滋味有些好奇。但日積月累，那種好奇和思念，會自我發酵，變成一種新的物質，自由生長。從此，對于原先味道的記憶已經記不清楚，漸漸變成一種陌生的味道。

　　我捧著盛滿橙汁的玻璃杯走進陽臺，從落地窗的倒影里，落地窗映著奶奶，也映著窗外的夕陽。我看到一個晃晃悠悠的身影慢騰騰從床上爬起來，扶著床沿，彎腰找拖鞋。

　　玻璃把室內室外的影像重疊，她像一個在天空云層中找拖鞋的老仙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