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瑟的傍晚,行人低著頭縮著脖子趕路。除了地鐵里的暖氣徐徐從地道里滲出,溫暖的地方只剩下街邊的黑暗料理。
在這個空氣渾濁的空間里,屁股著了小板凳,車子從身邊呼嘯而過,能產生一種與世隔絕的疏離感,還帶點日新月異
店主老太太在路邊支了一鍋子炒飯,一個轉身,再一抹鼻涕,露出黑黝黝的手指,撥開肉腸包裝紙,袖口里飛出一把剪刀,把肉腸刷刷剪得整齊劃一,再一股腦甩到鍋里去。
就在候杰坐這兒吃飯的前一小時,身無分文的他還在地鐵二號線里晃悠,來來回回坐了半天,從百無聊賴的午后坐到人潮洶涌的黃昏,他從一個滿臉發痘的男青年褲子后袋里順手牽羊了二十塊錢以及一張交通卡,到手后地鐵正好到站,他隨著人流擠出地鐵站,刷了男青年的交通卡,小方格電子屏上顯示余額十六塊。
今天這點微薄收入讓他感到受挫,又萌生了回老家的念頭,但一想到老家的漫天塵土飛揚,他覺得還是這里好一些。他討厭這種想法,每當這種想法竄進腦海,他的胃就難受。
在他的記憶中,以前故鄉的朋友們里面,有人念了大學,變得斤斤計較;有人讀完職校立馬跑去工作賺錢,成為一個早衰的工人;還有的女同學嫁了人又生了孩子,變成一個積極向上的小老太。反正到了最后,所有人好像都走到了正軌上,遠方的大城市也像一個初升的太陽瑩瑩發亮,吸引著年輕的人們,包括他離開故鄉之前的最后一個女朋友,那女的瘦得跟根柴火似的,但侯杰就是喜歡。
她在離開前兩天的一個下午,約侯杰在車站見面。瘦子女朋友說,“后天我就走了,你保重吧。”
侯杰問她去哪兒。
“離開這里,上大城市去。”女孩順著雜草叢生小路指向遙遠的天際線,
“你干嘛高攀到那兒啊?”
“我就不能高攀一次啊。”
“那我咋辦呢?我倆咋辦?”
女朋友沒說話,他立刻知道她是專門來和他道別的。“行,祝你好運。”侯杰迎著風沖著夕陽大搖大擺地回家去了。
后來他看看家鄉確實也沒什么氣色,坐上火車,也來到那個很瘦的女朋友來的城市,他什么準備也沒有,也沒定下目標,所以除了在街邊混跡和打零散工時認識來的幾個天南海北的狐朋狗友之外,也沒什么收獲。
接著學會偷錢,他的技術很高超,他以為這是天生的。現在他賺錢靠的全是運氣了,有的時候五十,有的時候一百,運氣好還有幾張裝著千百來塊的消費卡。可是今天一個下午他的效率幾乎是零,他把二十塊和那張只剩十六塊錢的交通卡放進大衣內側的口袋里,晃晃悠悠沿著商業街走。
過馬路的時候,走他前面一小孩的摔倒了,他立馬扶起了小孩,小孩的奶奶一個勁地謝他說,“小伙子真優秀,像個黨員。”
他走到一個十字路口,看到了這家黑暗料理,就坐了下來,然后就遇到了一個女孩。她踩著高跟鞋,手里提著包,和兩個紙袋,上面印著商場的標識,一個剛剛購物完的女人,他可以想像這個女人熱氣騰騰買東西的樣子。
走過侯杰身邊的時候,從她包里掉落出一個錢包,侯杰叫住她,她低頭一看,說了句謝謝拿起錢包就走了。侯杰坐回凳子上,看著她離開的身影,一個小黑影掉在地上。
侯杰趕緊跑過去撿起錢包,從里面掏出十二塊錢付給老太,起身走了。
這錢包是正方形的,粉紅色。侯杰坐在廣場中央的長凳上,細細解剖它,里面有很多卡,很少的現金,包括一張身份證,上面印著女人的臉和名字,她的名字叫陳凌。
夜里的風很大,他把錢包往褲子后袋里一塞,但他自己總偷別人的后袋,所以不放心把錢包放那兒,還是放進了大衣內側的兜里。拿了這個錢包之后,侯杰看著眼前華燈初上之后更加霓虹閃爍的街道,心情忽然輕松不少,踏著輕松的步子穿梭于街道。
走了沒一會兒,吃飯時攢下的熱氣都被風吹走,他頂著寒風走到附近一家商場里,哆哆嗦嗦舒緩了一下筋骨,商場的暖氣熱浪般撲過來,他閉上眼鏡深深吸了一口氣,把空氣里彌漫著的蔬菜水果包裝袋的味道滲透進肺里,一下子有了煙火氣。柜臺那兒圍了一圈人,他也擠進去湊熱鬧,看看能不能再干上一票。他往人堆里一扎,看到正當中站了一女的,使勁翻著手提包,后面倆大叔扯著嗓子喊,你找到錢再付!讓我們后面的先上來啊!
侯杰定神一看,那人就是剛才在黑暗料理旁邊碰到的女人,一想到她的錢包還在自己兜里,他就想撒腿就跑,又覺得過意不去,這是他頭一回偷了錢之后感覺到內疚的,因為這是第一次他看到他偷了人錢之后給人帶來的麻煩。
陳凌一抬頭,看到侯杰,嗨!你十部是那個提醒我掉錢包的人!她沖侯杰招手,侯杰移開自己的目光假裝沒看到,但陳凌不依不饒站在收營臺叫喚他,所有人的目光都朝著侯杰這邊看去,侯杰沒辦法了只好硬著頭皮上。
你怎么在這兒啊!快借我點錢,錢包又不見了。陳凌又轉過身再對排后面的倆大叔說,“你倆別急啊!”
“多少錢?”
“八十四。”
侯杰伸手到自己上衣內袋,摸索著陳凌的錢包,掏出一張紙幣,一看一百塊。
“你今兒算幫我忙,馬上還你錢!”
陳凌接過服務員遞過來的塑料袋,示意侯杰跟她一起走出商場,一路穿過掛著促銷打折招牌的衣服鞋子的店門前,這些大大小小的店面像兩排士兵夾道歡迎出國訪問歸來的國王皇后似的,一走出商場,夾道歡迎的士兵們都不見了,冷風一吹,熱情都被吹散了。
“我家就在附近。”陳凌看看表。
“你今天也夠倒霉的,我就不來添亂了,再見!”
“回來回來!像你這種借人錢還不要人還的,真是該加入黨組織,他們就缺你這樣的。”
“今天什么日子啊,我前面路上碰到一老太太也這么說我,是不是黨派你們來的?”
“反正我不是被派來的。那老太太我就不知道了。”
“算了,我思想覺悟太高,不適合入。”
陳凌領著侯杰上了她家,十一樓,樓道里空蕩蕩。
“現在小姑娘膽兒真大,一個人住還敢帶陌生人往家里跑。”
“我還有一室友呢。你也不算陌生人了!”
進了房間,他環顧一圈,一套簡單的兩房一廳,一桌兩凳一沙發,裝修是花了心思的,墻上掛了兩張簡筆畫,一張畫了一聽啤酒,另一張畫了一個模糊的女人影。
我覺得這個挺像我的。陳凌指著畫說,隨后她脫去外套,轉了一圈。
嗯,還行。侯杰摸著下巴,他發現其實陳凌脫去外套后更瘦了。
陳凌被毛衣下的干癟身形讓他忽然想到他的瘦子女朋友,自打侯杰來到這里,他從未停止尋找過瘦子女朋友,終于在一家餐廳找到過她的足跡,但店里的人說那個瘦女孩已經不在這兒做了,他順藤摸瓜找到了女孩住的地方,躲在樓下想給她一個驚喜。
初冬的早晨,空氣里還留著昨晚的刺骨寒冷,張嘴呼氣就會有一股股水汽從嘴里出來。他來到一棟破敗的老式住宅樓下面,看到瘦子女友穿著粉紅色大衣下了樓,剛準備迎上前打招呼,瘦子女友身后跟著一個面帶倦容的大叔,大叔身后又跟著另一個姑娘,大叔走到一輛破舊的汽車旁邊,從副駕駛旁邊抽出一個信封,遞給兩個姑娘,頭也不回地開車走了。侯杰看到這倆姑娘站在早晨清冷的陽光下,把錢一分為二,沒有交流。
他鼓起勇氣去敲門,開門的正是瘦子女朋友。瘦子女友說,“我剛剛就看到你了。”
“你看到我了?”
“你看。”瘦子女友拉開窗簾,透過窗子指著剛剛侯杰站立的角落。這里看得一清二楚。
突然旁邊響起了開門聲,他們同時看去,和瘦子女友一起的那個姑娘出門了。
“你現在就干這個?”
“對。”
你電話里不是跟我說你在理發店。。。
沒等侯杰說完瘦子女友插嘴說,“我騙你的,我沒去理發店,我就做了幾個月超市營業員,但現在的這個錢比過去多多了,你看。瘦子女友從兜里掏出剛才大叔給的信封。”
侯杰沒往信封那兒看,他問,“我寄給你的錢呢?”
“別寄了,我又不缺你這么點,以后還不知道怎么還你。”
“不用還。”
“真不用還?”
“真的。”
瘦子前女友說昨兒工作一天,今天她一天沒事,隨后他們一起在附近廣場地下室理吃了個飯,吃完后沿著人行道一直走到兩條馬路之外的公園,公園深處沒有人,但他們也只是并肩走過,邊走邊聊,天黑之前侯杰送她回到了家里。
“我可以陪你睡一覺,這樣我覺得自己就不欠你了。。。”瘦子女友說。
侯杰離開了那房間,并且他感覺很長一段時間里都不想來這片區域了。后來他仔細想了一下,當然了這也算是自我安慰,他以為瘦子女朋友這么講,是為了讓他乖乖離開。
“對了,你是干嘛的呀?”陳凌問他,侯杰從回憶里猛地被拉回來。
“我?我。。。”侯杰的大腦在飛速運轉自己能干什么,他的思緒從小學在家鄉彈皮弓想到高中教女朋友騎自行車,又想到幾個月前在一家小餐館打工端盤子。他清了清嗓子說,“我是一個歌手。”
“啊?”
“我是一個歌手。”他重復了一遍。
“流浪的那種?”
“對!”
“會彈吉他?”
“不會。”侯杰看到房間里躺了把吉他,所以這個不能瞎編,“但我一哥兒們會。”侯杰想到了前段時間在夜市邊上認識的流浪歌手,那人長了張民工臉還偏說自己叫詹姆斯,毫無吉他天份,侯杰信心滿滿地樣子繼續說,我們前些日子正準備籌一樂隊,樂器都齊了,打鼓的有了,彈貝斯的也有了,還在找地兒。他越吹越得意,他想象著詹姆斯那張民工臉,又想到自己提著麥克風挪著小步子唱沙啞的歌,差點忘記前些日子詹姆斯問他借了四百塊之后消失地無影無蹤的事情了。
“是嗎!那你們以后要是真有演出了記得叫上我來看,我多拉幾個朋友給你們捧場。”她講話的樣子也是很真摯。
然后不知從何處陳凌拿出一張碟片叫侯杰一起看,兩人手捧熱茶坐在沙發里。后來事情和他猜想的差不多,電影看到一半,他們忽然扭在一起,當陳凌壓在侯杰身上的時候,他還能清晰地聽到電視里女人發出的尖叫。陳凌的溫度讓整張床都是溫熱的,侯杰就像剛才電影里那個被拋進大海的男人,他迎接著一圈又一圈的海浪,只要風一停,他們都陷入了海底。
第二天,侯杰起先醒來,輕輕離開床,屋外空無一人,他小心翼翼地關上門,穿上外套。陳凌嘴巴微微張開睡著,房間的窗簾沒有拉,陽光灑在她的側臉,映出柔軟的光輝。
門外傳來敲門聲,陳凌一下子從床上坐起來,把侯杰的衣服一件件從地上撿起來塞進他懷里,拖著他走到另一間房間,那里有扇后門,通向消防通道。匆忙地說了一句再見,就把門關上了。
在走廊里穿戴完畢,侯杰走出了小區,他抬頭看看身后的樓,白天總算看清楚了,他從來沒來過這兒,應該是酒店式公寓。
他摸摸左邊口袋,錢包不在,又摸摸右邊的,找到了,但他不記得自己拿出來過,他打開那只粉色錢包——他的勞動成果。
除了幾張百元和零錢,什么都沒有,里面還夾了一張字條,寫道:感謝昨天的一切,銀行卡和身份證我就先拿走了,剩余的你都拿去吧,看得出你需要。別來找我,保重。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網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會 版權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