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我要找的人就在樓上。”他指指前面的樓梯,一陣悉悉索索的腳步聲從那邊傳來,我們嗖一下躲進墻后,我看見剛剛馬路上那輛車里的男女老少沿著樓梯上了樓,那些能歌善舞的人此刻已經沒有了表演,表情也是有點不舒服的,而另外一些少許年輕的人,跟在他們身后。
“我等下上去,你就在這里不要走開,哪里都不要去,知道嗎?”大胡子一把將我抱上凳子坐好。
“嗯。”我點點頭。
“你要是亂走,就不能飛了知道嗎?”
“知道!”聽到飛,我又有點興奮。
“噓!跟你說過了,輕點兒!”說完他轉身也上了樓梯,三步并做兩步走。現在這個只剩下我一個人,此刻雖然是大白天,但屋子里被茶色玻璃擋去了陽光,只有一道道光線射進來的地方能看見空氣里漂浮的塵埃。我跳下凳子左右環顧,這里根本看不見原先醫院的影子,沒有病房也沒有病床,不見叫苦連天的病患也見不著神色匆忙的護士,沒有刺鼻的消毒水味道,只聞得到一點木削和塵土混雜在一塊兒的裝修味兒,在走道的一邊,橫躺著一張麻將桌,麻將散在地上。
我感到無聊,不想繼續等待了,便朝著樓梯走去,越走近越能聽到樓上的聲響,我上前兩個臺階,腦袋貼著墻壁使勁想聽到些什么,墻的那頭傳來音樂聲,歡天喜地的那種,敲鑼打鼓,像是在開派對,我又往上走了幾個臺階,聽得更加清楚了,走到二樓,正對著昏暗的大廳,大廳左側有一扇虛掩的門,里面一定是亮堂堂,從我這里看,門邊透出一絲金色。我躡手躡腳靠近那扇門,透過門縫我看到那群敲鑼打鼓的中年人和領著他們來到這里的年輕人。大胡子忽然站了出來,“不是他!我要帶他離開!”他指著一個帶著白帽子的老人,老人手里提著一個小喇叭。
一個年輕人輕蔑地告訴他,“決定都已經通過,改不了了,你走吧,不然就和他們一起。”
“不不不,決定可以改變的,可以改變的!我今天來就是帶他走的!”
沒等大胡子說完,兩三個年輕人就站了出來,押著大胡子準備走出那房間,我急忙躲在窗簾后面,卻發現一只死蜘蛛,但我不能叫,只得捂住自己的嘴巴。
“告訴我,”大胡子喘著粗氣,“告訴我還有什么彌補的方法!”
其中一個年輕人想了想,示意大胡子一起下樓。我依舊躲在簾子后面,聽到樓下霹靂巴拉清零哐啷的,等到聲音漸漸小了,我慢慢從簾子后走出來,從樓道間的縫隙望下去,看到他們仨坐在樓下搓麻將,看來剛剛那張橫躺的麻將桌已被他們扶正,散落一地的麻將牌應該也撿起來了。
“一條。”
“二條。”
“東風。”
“吃!”
年輕人眉頭一皺,看著大胡子“這你都吃?”
“嗯。”大胡子點點頭,忽然又明白過來,“不對不對,看錯了...”他把剛剛吃進的東風放回了桌子中間。三人盡管相對無言,因為牌未結束,那張桌子好似也不冷清了。
“他知道是我說的嗎?”大胡子問那幾個年輕人。
“知道。”一個人邊理牌邊回答他。
“什么!”大胡子的聲音聽上去有些崩潰,“我不知道結果會這么嚴重,是他們逼我的!這不是我的意思!”
“九萬!”年輕人繼續在出牌。
“不行...我要進屋和他解釋!”
“嘿你還真是難纏啊,他不僅知道是你說的,你寫的那些東西他都看見了,明白嗎?”
大胡子愣愣地看著兩個年輕人,“那是你們逼我寫的...”
“到你出牌了,別發愣。”
大胡子隨手從自己面前那攤抽出了一塊麻將牌。
“算了算了,你在這里等著,有消息我再告訴你,走,我們上去吧。”另一個年輕人將自己面前的牌胡亂打散,起身后把凳子踢到在地,發出很響的聲音,聽到他們慢慢上來的腳步聲,我又奪回了窗簾后面。開門,關門,這里又安靜下來。
我從簾子后出來,看到大胡子也上了樓,他看到了我,我也看到了他。門里忽然有了動靜,他做了個手勢讓我趕快躲起來,我只好重新回到窗簾后面。那扇門又開了,嘩啦啦很多腳步聲,沒有人響亮的講話,只有竊竊私語。
“我能帶他走了嗎?”
“想得沒!”
“那我能進去看看他媽?”
“別擋我路。”
我不敢往簾子外頭看,只好盯著腳下那只死蜘蛛,我不知道它的眼睛長在什么位置,但它也像是在看著我。我和蜘蛛互相看了一會,大胡子拉開窗簾,我這才敢出來。那只蜘蛛忽然翻了個身,飛快地爬走了。
“幫我個忙,我進去看看,要是樓下有人上來了,你就立刻告訴我,可以嗎?”
我半知半解,但他也顧不上我的感受,已經打開門走了進去,也不知道那扇門里到底藏著什么東西,大胡子進去之后就沒有出來,我再外面等了很久,樓下終于有了動靜,我敲敲門,里面沒有反應,我推開門,看見大胡子跪在地上,滿臉都是淚水。
他的面前躺著一個看不清面孔的人,因為他的臉已經裂開來了,從中間裂開,像鑿開了的核桃,鼻子早就不知被裂到那一邊,嘴巴劈成兩半,頭中間的那道裂縫一張一合像是在說話,里面露出暗紅色的內里。這回我沒有被嚇哭,因為我還不確定這個東西是不是人,即使他有一個人的身子和一個裂開的腦袋。
我跑到正在哭泣的大胡子身邊,他哭得一抽一抽得,在此之前我從未見過一個大人哭,只有我的那些好朋友們哭,鞋子脫不下來會哭,玩具被別的小孩子搶走了會哭,吃不下午飯會哭...但我從未見過一個本應該高高在上能夠將我們一把抱起的大人哭泣,看到他一哭我也很難過,心里像壓了塊石頭。
但我不明白他在哭什么,之前他還是很平靜的,屋子里的那些人干了什么讓他這么傷心,我不明白,也沒有頭緒,我想那就找點開心的事情讓他停止哭泣,能夠讓他站起來離開這個昏暗的地方。就像我和我的朋友們玩游戲的時候,當我因為搶不到玩具快要哭之前,大眼睛男孩就把自己的玩具遞過來說道,“喏,還是給你玩吧。”他不知道我要的并非這個玩具本身,而通過自己的力氣得到玩具。他現在這樣地遞給我,反而放我哭得更兇。
“叔叔,我們去找海鷗吧,你說它能帶我們飛翔的。”我試圖安慰大胡子。
大胡子用袖口摸掉眼睛和臉上的眼淚,抬起手臂看了看那塊沒有時針分針的手表,吸了吸鼻子說,“是得走了,我們走。”
“是他嗎?”身后傳來陌生的聲音,我和大胡子回頭一看,剛才幾個年輕人又出現在門口。
“是他。”
“行啊你,還賴在這兒!”他們那群人中的其中一人很用力地沖大胡子扔了塊麻將牌,企圖擊中他,但卻落進了那個裂開的腦袋中間的縫隙里,他發出痛苦的呻吟。大胡子跪下身沖那個人喊,爸爸!爸爸!
我這才確定那個躺在地上的東西是一個人,活生生的人,他是大胡子的爸爸,他的腦子已經裂開來了,還有一塊麻將牌掉了進去,他還活著。
“帶走!”走在最前頭的年輕人說,“說不準還能從這人這兒問出些消息來。”
“和我沒關系!我是來找人的!”
“小孩也要帶走嗎?”站在后面的那個年輕人問道,我認出他即使剛才打麻將的其中一人。
正當最前頭的人猶豫的時候,大叔一把抱起我,朝那幾個年輕人沖去,那幾個人大概是怕自己給撞了,趕緊閃了開來,正好給我們留了一個通道。當他們反映過來的時候,大胡子已經帶著我在下樓梯了。
他奔出那棟小樓,放我下來,我迫不及待地朝馬路上奔去,大胡子跟著從我后面出來。他蹲了下來,和我平起平坐,“我想沒有人來就我了。”
我問他,“叔叔,那我們怎么辦接下來?”
“你不用害怕,你還能回去,你還是個小孩子。”
他我聽見他在默默倒數,“十九八七六五...”空中傳來一陣啼叫,一只巨大的鳥從空中飛落下來,就和直升機一樣大,白羽毛大翅膀,我驚恐地看著它。
“這不是海鷗...”我說。
“是的,只是大一點聰明一點。”大胡子邊說邊把我舉起來,抱上了鳥背,我能感受到它的呼吸它的抖動它的節奏,“抓緊它的羽毛。”然后大胡子自己也爬了上來,坐在我后面,那只鳥扭了扭脖子,開始抖動身子,大胡子滑了下來,沒等他再次坐上來,海鷗就飛了起來,海鷗把他留在了那里。
我閉上眼睛,緊緊抓著那鳥的羽毛,很牢固也很通透,每一根羽毛上都藏著它的呼吸。風在耳邊呼嘯,我漸漸睜開眼,我看見了腳下的城市,海鷗帶著我飛翔,飛過了我的幼兒園、我同學的家、我自己的家,同樣的建筑,卻遙遠而陌生,我一點都不驚喜。能不能喜歡上一個地方,和那里的氣候、風景、建筑是有一些關系的,主要的還是生活在那兒的人,但在這里,我一個人都不認得,而且他們看上去木訥又容易憤怒,若是讓我在那兒停留的時間長一些,我大概還是不會喜歡他們的。
海鷗降落在頂樓天臺,我沿著它的翅膀像坐滑梯一樣滑落下來,它用頭盯著我直到下天梯的那扇門,用腦袋頂了頂我后背,示意我開門下樓。我打開門回頭想仔細看看它,卻發現它已經飛出了很遠。
我打開天臺的門,沿著樓梯下去,同時感到天空有一點點亮了起來,并不像剛才那般陰郁,光線透過樓道里的窗戶灑進來,我探出頭往樓梯間那道縫隙往下看起,有一個身影站在下面。
“一一!”我大喊。
一一站在一樓的郵報箱旁邊,她顯然被我嚇了一跳。“原來是你啊!你也躲在這里?”
“我們不是先前才見過嗎?是我先來的!”
“明明是我先來的!”一一不依不饒。
“那個大叔來了會替我證明,是我先來的!”
“哪有大叔?!”一一問。
“他們馬上會找到這里來,我們去旁邊吧。”我不再辯解,拉上一一,推開門跑了出去。
我說的“他們”,是那幾個打麻將的大人們,我想當時一一肯定以為是游戲里來捉我們的同齡小孩子。
在往后的很多年里,我再也沒見過大胡子,也沒見過那些意氣奮發的年輕人,不知道那天我走了之后那些年輕人有沒有找到大胡子。有的時候,從窗外會傳來一個男人的怒吼聲,
我問媽媽,是誰在叫呀?媽媽說,不管是誰,不要靠近他。我問爸爸,爸爸說,那是一個精神病。我問祖母,祖母說那是一個可憐人。
最后人們都說,那是一個精神分裂,在春天里發病,冬天里回家冬眠。
我打開窗探出頭左右張望,路上的行人依舊沉默無語地步履匆匆,那聲憤怒的吼聲像從左邊的弄堂深處傳來,又像是從對馬路的高層里,有時候聽上去從天而降,也許從地底傳來,最后漸漸湮沒在汽車鳴笛聲中。這吼聲里的是絕望是后悔,也帶了點憤怒。
有時站在窗前看到遠處的黃昏日落,天空是濃重的橘紅色,摻雜了淡淡的粉,我也會懷疑是不是又回到了那個有海鷗能帶我飛翔的世界里,直到屋里傳來父母喊我吃晚飯,水氣氤氳爬上窗玻璃,有了煙火氣,才回過了神。
此刻很奇妙,我看到大胡子站在我對面,他刮去了一臉的胡子,安安靜靜地,兩手插在褲兜里,就是一個普通的路人。那種感覺很奇怪,兩個人因為時光流逝而改變面容,多年后再次相遇,站在車水馬龍烏煙瘴氣的街頭,周圍的一切慢慢靜止,你只要站在原地,等著那些聲音一點點消失,然后享受這一個安靜的瞬間,最后啪的一下,所有聲音又都回來了。
我穿過馬路,他也朝我走來,“還想去看看嗎?”
“哪兒?”
“那。”他嘴角稍稍向上了一下。
“走啊。”
我們來到那棟我們曾想看海鷗的爛尾樓,在樓下兜轉了兩圈。
“這樓已經建好了。”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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