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兩片羊肉被駱飛搶著撈起來,蘸了醬,濕淋淋地安放在我的盤子里。他們不懷好意地笑了起來,帶著調(diào)侃意味的干咳聲被外面煙花綻放的巨響蓋過去了。葉佳伸手擦掉火鍋店玻璃窗上的水霧,露出一朵盛放的煙火,而在玻璃反光之處,我看到了你,你在看我。
“來,真心話大冒險?!?/p>
每次都是這樣,在考量爭論了“逼格”、“趣味”、“參與度”、“場地限制”等諸多標準之后,“真心話大冒險”這種不需要智商的百搭游戲總是低調(diào)勝出,懶惰又無聊的人最愛它,恰好我們都又懶惰又無聊。
大家都喊著要你先來,你不負眾望地輸給了維哥,不能怪我們存心整你,你今天就是走背運。駱飛又開了一瓶啤酒給你,你今天算是喝得最多,誰讓你遲到了呢?遲到的人在吃火鍋之前就已經(jīng)被迫灌下了一大杯特制混合物,他們把調(diào)料自助區(qū)的醬汁都加進去了,我只往里面加了橙汁和王老吉,你看,還是我對你最好。
葉佳笑著問你:“顧總是玩真心話還是大冒險呀?”
是啊,大家都叫你“顧總”,因為“老大”這種庸俗的稱呼不能體現(xiàn)出你多金又仗義的官二代身份,只有把你捧成霸道總裁才對得起你請大家吃的那么多頓飯。
你說:“大冒險?!?/p>
胖子就是膽大:“那就打電話給前女友,拜個晚年唄。”
大家愣了一秒鐘,想來這個要求也不算太過分,于是開始附和胖子,“對對對,顧總快打,今天都大年初五了?!薄邦櫩倓e反悔啊,打電話給宋欣怡啊?!?/p>
維哥把宋欣怡的電話翻出來,直接遞到你面前:“顧總趕緊的!”
駱飛抱來一大捧火鍋店免費送的鹽水冰棍,撕開一根遞給我,隔著大半張桌子,你看了我一眼。我避開你的目光,把冰棍咬地嘎嘣作響。
他們還在起哄,還在說你的宋欣怡,“都分開半年了,顧總不要那么小氣啊?!?/p>
我牙根冷不丁疼了起來,我真希望這種疼能把我的感官統(tǒng)統(tǒng)堵塞住,我一點都不想聽不想看,可它偏偏如抽絲剝繭,把我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你喉嚨口的下一個音節(jié)上。
真心話大冒險,有心事的人真的不適合玩這個。
你輕輕搖了搖頭,你說:“不行?!?/p>
有人愣了一下,場面一下子尷尬起來。你表情故作輕松地扯開話題,聰明的人不再多問,糊涂的人卻不敢多問。
我心里突然有了一種空蕩蕩的失落。
他們都不知道吧,你的前女友已經(jīng)不是宋欣怡了——是我。
顧熠,你有沒有覺得這樣的場景有點熟悉?
我和你身處同一個飯局,卻坐在距離最遠的對角線上,我們中間的空隙都被熟悉的食物和共同的朋友填塞起來,你我之間連一回合的直接對話都少得可以忽略不計。
顧熠,我們是故意這樣的么?對,沒錯,無論我們在一起的時候、還是我們分開了之后,我們在大家面前都以朋友的名義保持距離,我們禮貌、我們友好、我們生疏、我們客套,我們之間這種熟悉的陌生都是刻意為之。
只是偶爾,偶爾在我抬起頭看你的時候,你也看向我。
去年夏天結(jié)束的時候,你剛剛和宋欣怡分開,比起你們轟轟烈烈的開始,這場寒酸窘迫的分手卻秘而不宣。十一小長假,你請大家吃飯,有人驚訝地問你:“怎么沒有帶宋欣怡來?”你尷尬地沉默。
當初站在畢業(yè)晚會的舞臺上、向全世界宣布愛宋欣怡的人是你,在每一處社交網(wǎng)站上發(fā)誓和她四年異地戀不成問題的人是你。眾人豐厚的艷羨與祝福足以鋪成一條滿是玫瑰花瓣的康莊大道,一直通向你和宋欣怡的地老天荒。在高考結(jié)束后那種一天拆八對都不為過的分手盛宴里,你和宋欣怡就是神話、是神仙眷侶、是所有老師用來騙人的鬼話里的男女主角:同學們,高三就要相互鼓勵、好好學習,高考之后才能名正言順地在一起,修成正果。
可以想象,對這一場萬眾矚目的戀情說“分手”是多么不容易。你們在一起的時候,你把所有臺階和退路都踢掉了。開什么玩笑,你們可是大家眼里的“正果”啊。
可惜這枚“正果”的生命只有一個暑假這么長。
我知道你難堪,因為我也好不到哪里去。作為你的新一任女朋友,我卻遠遠地和其他朋友坐在一起,聽著別人問你:“哎,怎么沒帶宋欣怡來?”我只能默不作聲,咬著后槽牙,把委屈和怨氣連同肉丸子一起嚼爛了、咽下去。
吃飯之前,你信誓旦旦地跟我說,你會向大家承認我、你不會讓我受委屈。
顧熠,你個王八犢子就是這么喜歡說大話,我又不是天真無邪、一兩句話就能哄過去的小姑娘,你就吹吧,你向大家宣布你被宋欣怡甩了?神話故事出bug了?然后告訴大家你馬不停蹄又找到新女友了?你的新女友還是我楊朵“這種”女孩?
你信不信,馬上就會有人去朋友圈發(fā)一句“老子再也不相信愛情了”。
第一盤熱菜上桌的時候,你正在和維哥他們訴說著大學當班長的不易,你手上有三個組織四個社團,你忙得風生水起,你說你熬夜熬到生病,但對我跨越半個城市給你送藥的事情只字不提。我一粒粒地挑著冷盤里的花生米,和葉佳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新款化妝品。
你輕輕咳了一聲:“跟你們說件事情?!?/p>
我手里的筷子停在半空。
大家都閉上嘴、看向你。
你說:“我和宋欣怡分手了?!?/p>
短暫的沉默,有幾個人人面面相覷,有幾個人不明就里,沉默把空氣一點一點繃緊,似乎每個人都能嗅到四周逼仄的尷尬氣息。你的表情有點僵硬,三根手指頭轉(zhuǎn)著一根筷子。包廂里的燈光分明是柔和的暖色,卻如芒刺一樣扎在你的脊背上。
終于,維哥出來打圓場:“哎,都過去了,不提不提。”
此言一出,像是給飽脹的氣球戳了一個洞,我甚至聽到了所有人長呼一口氣的聲音。大家紛紛接茬:“對對對,今天不說這個?!薄胺质蛛y免么,顧總看開了就好?!?/p>
你勉強地笑了笑。有人開始轉(zhuǎn)移話題,懂事的人都跟著轉(zhuǎn)移注意力。你卻始終沒有動筷子。好幾次,你張了張口、卻又什么都沒有說。
我看著圓桌對面的你,我知道,你還有半句話沒有說——是與我有關(guān)的那半句話,是與你我有關(guān)的那半句話,本應(yīng)該接在“我和宋欣怡分手了”后面的那半句話。
可一旦你選擇了斷句,你就永遠沒有勇氣說出后半句。
大家正轉(zhuǎn)著桌子分那一盤牛仔骨,聊著不痛不癢的新生活。你的手機震動了一下,是我發(fā)給你的。我說:“如果你不想說,那就別說了?!?/p>
你抬起頭看向我,我努力擠出一個不太悲哀的微笑,你勾了勾如釋重負的嘴角。
你短信回我:“對不起,這太難了。謝謝?!?/p>
顧熠,我好像從來沒有告訴過你,我是有多討厭你的禮貌和客氣。
顧熠,其實你一點都不了解我,“讓步”、“隱忍”、“忍氣吞聲”,這些從來都不是我楊朵會做的事情。
顧熠,你說究竟是你小瞧了我這種姑娘,還是我把我自己看得太過心胸寬廣?所以后來,當我從慈眉善目的付出者變成胡攪蠻纏的索取者的時候,你才會嚇得落荒而逃。
你也不想想,你當時對宋欣怡那么體貼熱情、百依百順,我怎么可能不拿自己和她比?我不是你請回家的一尊佛,我有私心也有嫉妒心。你不主動找我,我當然要作給你看;你不擅長哄我,我當然要作給你看;你不對外承認我,我更要作給你看。
顧熠,其實我就是一個虛榮又不懂事的姑娘,我被你的兄弟們慣出了一身公主病??赡苁俏抑把陲椀锰昧?,讓你覺得我善良溫柔寬容體貼大度,還特別好欺負。
我和你在同一個城市、同一個大學,我看著你深度失戀,我看著你累、你疼、你疲憊、你失望、你不甘心、你放不下。沒錯,我真的是不顧后果、沒有條件、毫無保留地對你好了,好得直戳你痛處,好得正中你下懷,好得你都不好意思拒絕我傷害我,好得你都直接拿感動當心動,你就這么稀里糊涂地說服了你自己,稀里糊涂地說和我在一起。
顧熠你知道么,分手之后,我用過各種惡毒的、難聽的語言咒罵過你,我把你形容成各種討人厭的小動物小牲畜,但說實在的,我沒有打心眼里恨過你。別人問我為什么,我總回答:“至少他一開始沒想玩?!?/p>
顧熠,我不相信你的愛情,但我至少相信你的人品。
但是談戀愛從來都不靠人品,你真是個大笨蛋啊,你以為你回報我、容忍我,然后還能慢慢愛上我么?然后你就不虧欠我了么?
你明明還愛著宋欣怡,這一點,你問過自己沒有?
哦,你不敢問。
顧熠,說真的,可能是我之前對你太好了,你還真當自己是什么東西了。我居然會淪落到問你“女朋友和前女友究竟哪一個更重要”這種荒唐的問題,想想都覺得諷刺,以往都是他們問我“男朋友和下一任男朋友究竟哪一個更重要”的。
你不是扯犢子小說里的渣男,在看客眼里,是我楊朵活該——他們說“這種”女孩是注定要遭報應(yīng)的,不過不好意思,作為辯證唯物主義的踐行者,我不信命。
分手第十一天的時候,我還在抽自己耳光、警告自己千萬別回頭求你。我媽突然打電話給我,跟我說:“楊朵你回家一趟吧,見你外公最后一面”。
真的,我不信命,也不信報應(yīng),但那一刻,我覺得所有壞運氣都找上門了。
大半夜跑去火車站的路上,我還刷到你的一條朋友圈,你說你“還會堅持、不會放棄”,你這人說話就是不愛加賓語。我們還在一起的時候,我就特別討厭你這個壞習慣,我說你的賓語一定是“宋欣怡”,你讓我別鬧,你說賓語明明是“夢想”,我反詰:“我憑什么要相信你?”,你的一臉無奈最后變成了不耐煩。
可現(xiàn)在,我哪有心思再去猜你的賓語。
當你發(fā)來“你外公一定會沒事的,一起都會好起來的”的時候,我正蹲在家門口燒紙錢,亮紅色的火焰一點點把黃色紙錢染成灰黑色,紙灰揚在風里,煙熏得我眼睛疼。
我快速回復你“沒事,我挺好的,謝謝關(guān)心”,發(fā)送之前又把這話刪掉,改成了“謝謝,沒什么事情是我熬不過去的”,改來改去,語氣里的怨氣怎么都刪改不凈。我把手機收起來,眼淚砸進火盆里。
“嘶”地一聲,心臟狠狠地疼了一下——哦對了,這是分手后你第一次和我說話,我他媽是不是應(yīng)該高興一下?
手機又震了一下,我手忙腳亂地拿起來。你說:“沒事就好,你別太逞強了?!蔽沂忠换?,差點把手機丟進火盆里燒了。
不,我真想把你摁進火盆里燒了。
這一瞬間,十多天的委屈隨著火盆里的熱氣撲面而來,積壓已久的詰難、反問、嘲諷、埋怨、憤怒全都發(fā)酵得比鎮(zhèn)江香醋還酸,“憑什么”、“為什么”、“你他媽這算什么”這些得不到答案的愚蠢問題全都卡在喉嚨口。
我深吸了好多口氣,仰頭眨了好多次眼睛,醞釀了好多次情緒,跟自己說了好多句“楊朵你別再傻逼”。最后,落到手下的,只剩下一個“嗯”字。
我和你的聊天記錄至此終止,從遙遠的“嘿小伙伴”,到我的第一句“我喜歡你”、你的第一句“我們在一起吧”,再到我的委屈、你的為難、我的作、你的忍、我的得寸進尺、你的失望退讓,所有的對白、告白與爭執(zhí),都以這個“嗯”畫下句點。
駱飛說我太殘忍、太自私,他說:“楊朵你明明知道我多喜歡你,你還讓我眼睜睜看著你喜歡顧熠。”我當時還理直氣壯地回答他:“如果我對一個人好,那么我就不得不對另外一些人不好,這是守衡的。”
事實證明,我說的一點都沒錯,因為你顧熠也是這么對我的。
葬禮結(jié)束后我回到學校,卻發(fā)現(xiàn)社交網(wǎng)站上正在群轉(zhuǎn)一條動態(tài),一般我都是直接忽略這種宿舍樓下表白秀恩愛的圖文,可當我看到那個大學的名字、那個專業(yè)的名字,以及照片上那個男生模糊的側(cè)影的時候,我聽見這個世界崩塌的聲音。
不是轟隆一聲,是唏噓一聲。
在大腦停止運轉(zhuǎn)半分鐘之后,我迅速打開電腦。那會兒我還沒學信息檢索的專業(yè)課,我只能輾轉(zhuǎn)聯(lián)系到照片的拍攝者,我把你的身高、體型以及你的照片全都發(fā)過去,我問:“是不是這個男生去你們那兒告白了?”對方遲疑了一會兒,說:“沒太看清,但應(yīng)該不像?!?/p>
你知道的,女人是種奇怪不講理的動物。就算那人回答我“絕對不是這個男生”,我依舊會固執(zhí)己見,認為是你回去找宋欣怡了。
現(xiàn)在想想,其實你也就是一般殘忍,不算慘無人道。你和我都已經(jīng)分手了,你有充分的理由和自由去挽回你的前前女友。除了沉默地關(guān)掉網(wǎng)頁、平靜地收拾東西、一個人下樓吃頓晚飯,我這個前女友還能做點別的什么?
可能我做得最好的一件事,就是主動離開你,換你一句“對不起”,讓你松一口氣。
我后來才發(fā)現(xiàn),原來半個S城有這么大,兩個人若是不想遇見,就真的很難再見。
其實那天我早已打算回去了,我原本已經(jīng)說服自己不買那雙靴子了,可我的意志力就是如此薄弱,一咬牙就讓出租車司機折返回到商場。當我刷完卡、拎著靴子,捧著滴血的小心臟走到大門口的時候,你出現(xiàn)了。
顧熠,你知道心臟猛地撞在胸骨上、差一點就要撞出來的感覺么?
分手二十多天了,我設(shè)想過許多再度見你的畫面,我甚至想好了衣服的款式、裙子的長短、口紅的色號、耳釘?shù)拇笮???涩F(xiàn)實是個很難搞的導演,它從來不樂意按照我的劇本來。
怎么形容你當時的表情呢,是錯愕?還是尷尬?
我一定也笑得特勉強,我的那句“嗨”真的不是我本意,它還沒經(jīng)過我的大腦就直接從嘴里蹦了出來。我真想抽我自己,我明明就應(yīng)該對你翻一個百轉(zhuǎn)千回的白眼,然后從你身邊趾高氣昂地走過去,把高跟鞋踩得“噠噠噠”作響。我怎么都不應(yīng)給你一句牽強而友好的“嗨”,我怎么都不應(yīng)讓你松了一口氣,讓你如釋重負地回應(yīng)我一個相同的音節(jié)。
顧熠,你說說,我干嘛這么寬宏大量?我就應(yīng)該向我的某位天蝎座前男友學習,把舊賬新仇一筆一筆記得清清楚楚,來日方長慢慢跟你算。
光棍節(jié)前夜,恰好學院里舞臺劇表演結(jié)束,我被一幫人拉出去聚餐慶功。我們霸占了麥記的正中央最大的一張桌子,擺了一溜圈的大薯,把麥旋風和可樂堆得像小山一樣。所有人識趣地繞開了“玩什么”這種浪費時間的問題,因為智商水平高低不齊,只有真心話大冒險這種游戲最接地氣。
我玩得心不在焉,每隔一兩分鐘就要把手機抓起來刷一次人人網(wǎng)——你的手機丟了,你的同學都在轉(zhuǎn)發(fā)。你發(fā)了一條動態(tài),說你一定會“努力找回來”。
媽的,你又不加賓語。
我眼前的姑娘小伙子們正在進行一場熱火朝天的“誰是臥底”,這輪是要從一群“巴基斯坦”中捉出一只“吉爾吉斯斯坦”。閨蜜見我眼神放空、神色迷離、大口大口往嘴里送冰激凌,她拍了我一下,說“你丫沒事吧”。我回過神看她,我說:“我想找他?!?/p>
我知道,你希望找回你的手機、找回宋欣怡,但我還是賤兮兮地想找你。當然了,之前的每一次我都能把自己罵回去。這一次我突然就想放過我自己了,反正你的手機丟了么,我打過去也沒人接,那我就打著玩玩唄。
當著這么多人的面,我沒好意思抽我自己。
下一輪的游戲,我翻到了“王老吉”,其他人手里都是“加多寶”。作為曾經(jīng)的常勝將軍,我把我自曝的低級錯誤歸咎于我對涼茶的深惡痛絕,但其實還不是因為你,我正在醞釀打電話給你的勇氣呢,就差那一點兒了。我哪有心思玩游戲。
他們問我:“真心話還是大冒險?”
我沒說話呢,最懂我的那個姑娘二話不說、奪走我的手機:“她當然是大冒險了,打電話給前男友?!蔽疫€沒反應(yīng)過來,她把手機遞到我面前:“喏,已經(jīng)撥通了呦?!?/p>
我看著屏幕上的“正在呼叫”四個字,在自己猛烈的心跳聲里強作鎮(zhèn)定:“他手機丟了,打不通的?!遍|蜜高貴地冷哼一聲:“他難道不會先補卡么?”
我愣了一下。
下一秒,電話通了,你說:“喂?!?/p>
你看,我連罵自己傻逼的時間都沒有。他們的那些好奇、好笑、不懷好意的目光追隨著我跑出麥記大門,門外的冷風迎面甩了我兩巴掌,我突然什么話都說不出來了。
電話那頭,你提高了聲音:“喂?”
分手一個月,我第一次真真切切地聽見你的聲音,我的大腦里爆炸開了一朵顏色曖昧的蘑菇云,碩大而柔軟,占用了我所有腦內(nèi)存。剎那間,我驚慌起來,我生怕你突然掛斷。我的手機正不幸地承受著我的最大握力,我深吸一口氣,噼里啪啦說出一堆話,我以我最快的語速向你解釋著我只是在玩游戲、我以為你電話打不通、我沒有故意打擾你。
我說得非??欤艺娴呐履阆乱幻刖蛼鞌?。
我真的怕你笑我,我不想讓你知道我多么想找你。
是的,和你分開之后,我再也不敢選“真心話”這個選項了。
我解釋完了,你那邊很安靜,你語氣略帶抱歉地說:“請問……你是哪位?”
顧熠,我還能說什么呢?事后我用過各種冠冕堂皇的理由來自我安慰,我對自己說:“他補卡了通訊錄當然都丟了”、“都什么年代了他怎么可能記住別人的電話號碼”、“一個月不說話了他當然聽不出我的聲音”云云。我不停地向自己強調(diào)著每一個“當然”,妄圖掩飾我那顆狼狽的自尊心。
我艱難地把我的名字告訴你,你那邊發(fā)出兩聲生硬的笑。我早就說過,你顧熠是個多么禮貌客氣的人,在這種尷尬的情形下,你一定會盡力照顧別人的感受。所以你開始故作輕松地跟我說你今天的辯論賽,語氣就像一個不遠不近的普通朋友。
在友好地說完“再見”、掛斷電話之后,我從吸到的第一口空氣里嘗到了冰涼的悲哀。
顧熠,我真的討厭你的禮貌和客氣,我討厭你把對每個人的禮貌和客氣也運用到我身上,我是你前女友,不是你的“每個人”。
后來我每次遭遇你的善意的時候,我的幻想和感動的權(quán)利都被你的禮貌和客氣剝奪了。我只能對自己說:“喂,別多想,他對每個人都這樣。”
我過生日那天凌晨,你說“生日快樂”;我去上海比賽的前一天,你問“要不要我陪你一起去”。你把你曾經(jīng)答應(yīng)我的話記得清清楚楚,可是又有什么用呢?你是出于禮貌和客氣啊,我哪里知道你的真實想法?我哪里敢答應(yīng)、哪里敢當真、哪里敢再和你單獨相處兩天?說遠一點,如果你真的陪我去了,很多事情就又不一樣了。
你不說真心話,我哪里還敢大冒險。
顧熠,你知道么,在十月我跟你說分手的那天,我就在和自己玩一場真心話大冒險。我就是個愛折騰的姑娘,折騰你,也把我自己折騰得夠嗆。我就是選擇去賭一把,我就想看看你會不會留我。
哦,結(jié)果你當然不會留我,你應(yīng)該松了一口氣才對。
后來想想,就算我說了真心話,我的下場也不會比大冒險好到哪里去。
因為我在乎你,遠遠勝于你在乎我。
我聽見煙花綻放的巨大轟鳴聲,我聽見大家碰杯時放肆的笑聲,我聽見屬于大年初五最熱鬧的聲音。而我就像剛做完一場冗長又壓抑的夢,大團大團松軟的蘑菇云塞滿了我的記憶,讓我?guī)缀踔舷ⅰ?/p>
顧熠,時間真快,已經(jīng)半年了。
葉佳笑嘻嘻地問我:“楊朵,真心話還是大冒險?”
我隔著鴛鴦鍋熱騰騰的香氣看向你,你沖我禮貌地笑了笑,我努力地想回應(yīng)你,我努力地模仿你的禮貌和客氣,我努力地擺出若無其事的樣子,但是我努力了半天,笑容僵在臉上。
對不起,我真的該走了。
我隨便謅了一個借口,我和大家一一道別。駱飛站起來給我披外套、拎包送我出門。我沒有回頭再看你,我不想再看一遍你臉上的禮貌和客氣。
室外是零下兩度,卻比里面舒服。
顧熠,再見了。原諒我,真心話大冒險,有心事的人真的不適合玩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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