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在這個世界上，活人其實大多很聽話，他們遵循著默認規則：念書、工作、結婚、生孩子、死掉。

　　死掉之后，尸體比活人更加乖巧，于是游戲規則變得更加嚴苛：三日靈堂、入殮化妝、遺體告別、一把火燒光。時分秒上不會相差多少，過程中也不會出現意外，除非是發生了恐怖故事或者惡性醫療事故。

　　葬儀師傅把我攔在存尸堂的門口，他手里還拿著粉筆灰似的劣質腮紅，表情就像商場打折時候維持秩序的保安：“先在外面等著，我給他化完妝你們再進去看。”

　　我后退了一步，我媽卻上前一步，往他口袋里塞了兩包軟中華：“師傅，幫他好好弄啊……”

　　我悶悶哼一聲，魏建國是病死的，嘴巴沒歪、鼻子也沒掉下來，雖然腦袋被開過瓢，但是早就在醫院里縫得好好的，還有什么好弄的。

　　我媽顯然沒有注意到我的表情，這位新晉寡婦忙著買骨灰盒、忙著挑墓地、忙著遞煙、忙著打點關系，忙得連哭泣的時間都沒有。她憔悴了一圈，兩眼紅血絲，眼角小細紋。她問我：“等下子你爸遺體告別，你想上去講兩句么？”

　　“不想?！?/p>

　　我避開她的目光。黑白遺像里的魏建國在對我慈祥微笑，我不知道他是否失望或者心寒了，他的兒子沒有能夠表現出該有的悲痛。

　　吊唁廳里面，前一個死人的告別儀式接近尾聲，哀傷的背景樂突然停止，一群人拖曳著嗚咽聲緩慢地從門擠出去。穿著工作服的女人拿著表格走過來：“A08號家屬對吧，死者是叫魏建國？”

　　“嗯?！蔽覌岦c點頭。女人把黑色幕布拉下來，把“張”“強”兩塊塑料牌子取下來、換成“魏”“建”“國”三個字，后面的“遺體告別儀式”固定不動。“呼”地一下，她把幕布升了回去。動作麻利，原來布置靈堂就像給音響換個卡帶一樣輕松簡單。

　　“多擺幾個花圈，大的那種，”我奶奶提高了聲音、認真地強調著，跟我叔叔說，“去再拿幾個顏色好看的進來，都擺上、擺滿了。好看。”

　　我叔叔抬著一個挽聯上書“遺孀李玉倩攜子魏知敬挽”的大花圈進來，卻被我奶奶一聲斥了回去：“不要這個，難看，拿走?！?/p>

　　我媽的臉“騰”地一下紅了，聲音一揚：“哪里難看了？拿進來！”

　　“拿出去！”我奶奶又瞪了我叔叔一眼，老太太生氣的時候法令紋刻得更深了，吐字卻清清楚楚：“克死了我兒子還好意思送花圈……”

　　此刻，這個叫“長春廳”的地方安靜得嚇人，幾個親戚識趣地低著頭先出去了，我叔在門口尷尬得進也不是、出也不是。我媽臉色刷白，微微地發抖。

　　我知道她在極力忍著，她都忍了十多年了，但最起碼從前都是老太太都是指桑罵槐、含沙射影，現如今卻把老年喪子的滾燙的怨憤直接澆在我媽身上。她能忍，我不能。

　　我剛要開口，我媽拉了一下我的胳膊。

　　“喂喂，可以開始了啊。”工作人員把魏建國從里間推出來，把他關在白色欄桿與假花假草中間，“親友繞遺體走三圈?！?/p>

　　音響被按下開關，哀傷的音樂緊接著上一段播放。人也被按下開關，發出抑揚不齊的哭泣聲與告別語。魏建國安靜地躺在那里，他被擦了粉、抹了胭脂、涂了口紅，如同一張不甚好看的藝伎皮覆蓋在一顆頭骨上——我明明記得，他七個月之前還是個胖子。

　　一臉病相的胖子還在黑白相框里憨厚地微笑著，他瘦骨嶙峋的尸體被塑料花草圍擁。

　　突然，真的是很突然，突然我的淚腺就變成了一個失控的神經病、它在大庭廣眾下狠狠撒了一泡尿。

　　我沒想到我會哭，因為在我的潛意識里，這位在病床上躺了十多年的男人除了偶爾給予我幾個無法言說的眼神，他的父愛幾乎從未活過。

　　我忘了是從幾歲開始，我每天早上起來都會問問自己：你猜今天魏建國會不會死？一開始覺得很悲哀，因為我的所謂的父親就是一棵渾身“噗咜噗咜”結著腫瘤的果子樹。而當魏建國在手術臺與化療室里一次次上演驚心動魄的死里逃生，慢慢地，好像所有人都開始麻木了。大家都相信，再疼、再難受，魏建國都能挺過來、繼續躺著活下去。

　　事實上，我真的不太清楚，“沒有父親”和“就像沒有父親一樣”相比，到底哪個更悲哀。我的童年時代有一個重復播放的夢境，夢境里的那個男人帶著一身健康的汗水，應該是剛剛跟我打完一場球，或者幫我打完一場架，他的語氣輕松帶笑：“有我這樣一個老子，你小子很牛逼呀。”

　　不過，隨著魏建國身體每況愈下，這個夢境后來也漸漸消失了。

　　魏建國是在我考數學的時候死掉的，那時候，我在高考考場里上算解析幾何算得順風順水，沒有小說里那種血肉至親溘然離世的心靈感應之痛。我還心情不錯，想著，考完了就可以把班主任抬起來撞旗桿了；想著，考好了就可以和殷想上同一所大學了；想著，畢業了我就可以離開那個奇怪的家，多么好、多么好……

　　結果，班主任在校門口背著手、嚴肅正經地說：“魏知，你爸去世了?！币痪湓挀羲榱宋野阉饋碜仓拥募で?。

　　我就像一個拄杖多年的瘸子，我的確怨透了這雙殘腿。可當我一朝被告知“你必須截肢”時，骨肉即將被割離的恐懼還是把我砸懵在原地。

　　原本，我至少可以做一個麻木的瘸子，現在，我連腿都沒有了。

　　我感覺我媽的指甲快嵌進我的胳膊里，她一聲不吭地用粗糙的紙巾給我擦眼淚，把咸澀的液體弄得我一臉都是。

　　之前守靈的那三天里，大多數人都已經把眼淚哭干了，遺體告別的時候只剩下紅腫干澀的眼眶與有氣無力的哀哼。相比之下，我此刻的眼淚是多么新鮮。我知道他們都在看著我，我知道他們暗中嘀咕著“這小子終于知道哭了啊”，一如多日以來他們背地里所說的“小雜種連哭都不哭，當真不是親生的啊……”

　　我用力吸著鼻子，很努力地想把眼淚收回去——哭有屁用啊，哭出來的又不是觀音菩薩的圣水、又不能讓魏建國起死回生。況且，每當魏建國那雙病態、干涸又無力深情的眼神撞進我腦海的時候，我都不由自主地殘忍起來：他就舒舒服服地死去才是好。

　　戴著白色手套的男人先把較為完整的髖骨、股骨和腓骨依次放到鐵皮盒子里，接著是散碎了的胸骨、肋骨與腰椎骨，最后用粗毛刷子把碎骨頭與粉末統統掃進去。“喠喠喠、喠喠喠”，高溫冷卻后松脆的骨頭被碾壓成精細的白色粉末，聽起來就像香蔥味的康師傅蛋卷被咬碎時候的清脆聲響。

　　白手套男人把它們倒進檀木骨灰盒，平鋪，然后捧起圓潤完整的頭骨、穩當當地安置在盒子的正中央，壓緊了、確保盒子能嚴實地蓋上。

　　“長子呢？過來。”男人抬頭，我媽在背后輕輕推了推我。白手套男人把骨灰盒放到我兩手上，我托著魏建國全部的生命重量，其實挺輕的。盒子正面，小小的黑白照片上，那個胖子在對我微笑。

　　我媽抹抹眼角，她在前面走，我端著骨灰盒，壓低了聲音問身邊那個白手套的男人：“如果……如果端骨灰盒的不是長子，會有什么后果？”

　　男人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我抿了抿嘴，走了。

　　火化室外面，我奶奶和我叔叔嬸嬸正在跟那個殯葬一條龍公司的老劉拽來拽去，我奶奶總是氣勢凌人的：“說好了加八百塊錢就燒今天的頭爐，結果喃，明明在我們前頭已經有個人燒過了！你們不明不白地就把我兒子用二等爐子燒掉了，簡直不像話！誒你這個人怎么不講信用的啊，我兒子要干干凈凈的呀……”

　　姓劉的拗不過老太太，拉過我叔叔說：“誒呀，火化室的師傅說了呀，你們給遞的中華……嘖嘖，不太正呀。人家這個很講究的，沒誠意怎么行？”

　　“怎么可能？”我叔叔看了一眼我媽，“我嫂子哪里會送假煙給你們哦？”

　　我奶奶一聽，臉都氣白了，手指頭戳著我媽鼻尖：“哎呦，原來是你這個喪門星，克死我們建國的命、還要挪我們家的錢去外頭養人……”

　　一字一句都刺耳，何況老太太聲音本來就揚得高，那邊幾個正在給死人化妝的葬儀師昂著腦袋朝我們這個方向看。

　　“看什么看？”我媽斥道，她終于忍不下去了，推開我奶奶的手，挺直了身子，“我再說一遍，你兒子不是我克死的，還有，我和周向東沒有動你們魏家一個子?！?/p>

　　我倒吸一口氣，這是我第一次聽我媽當眾說出那個人的名字。我的心臟劇烈地收縮了一下，我無法確定，周向東這個男人到底是在七個月前闖進我生命的、還是在十八年之前就已經與我的生命產生了最根本的聯系。

　　我奶奶又要發作，我開口接了一句：“對啊，拿走我爸救命錢的人不是奶奶你自己么？”

　　我奶奶被噎住了，可我說的沒錯，老太太好幾年前就覺得魏建國治不好、活不長了。所以，我那位有錢的大伯從美國打來一筆救命的錢，我奶奶半途截下來、拿回去把她家好好裝修了一番。說到底，好像沒有誰可以百分之百對得起誰。

　　我叔叔腆著臉出來打圓場，他給表情尷尬的老劉點了根煙：“劉師傅，這絕對是真煙?！?/p>

　　02.

　　其實，在魏建國生命的最后七個月里，我們家過的是四人合居的生活。這一點，我奶奶和叔叔他們不知道，否則葬禮上的鬧劇一定難以收場。

　　是的，我媽不愛魏建國，我媽愛的人叫周向東。她愛他、他愛她，可惜愛得不是時候，舞廳里的周先生如果可以早出現兩個星期，她就不會和那個有錢又老實的胖子訂婚了。絕食、吵鬧、私奔都注定失敗，最后筋疲力盡的小新娘披上婚紗，周先生一消失就是十八年。

　　愛情原本是魏建國活下去的精神支柱，但是最后也變成了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就是因為七個月前的某一天，周向東回來了。這個高個子男人帶著一臉深情、一身疲憊與一箱行李出現在我媽面前，告訴她：“李玉倩，我離婚了?！?/p>

　　積蓄了十八年的思念與愛恨發酵成醋、最終釀成酒，重逢時的火花“嘩啦”一下，就把兩具已入中年、已生皺紋、已經發胖的身體與漸漸麻木的靈魂重新點燃了。

　　三口之家就這樣變成四口之家。我和周向東坐在飯桌旁，我媽端著稀飯進房間喂魏建國。一天天地，我和周向東從無話可說慢慢變成談天說地，而我媽從魏建國房間里出來的時候，手里拿著的從空碗慢慢變成原封不動的滿滿一碗。

　　周向東睡客房。而魏建國終日躺在臥室的床上，床頭柜上放滿了瓶瓶罐罐中文英文的藥。我媽在魏建國的床旁邊搭了一張沙發床，她有時候睡在這里，有的時候和周向東出去。

　　七個月以來，魏建國從曾志偉的體型迅速消瘦成一副骨頭架子。醫生說是癌細胞大規模擴散了，化療也沒用、死得更快。我不愿意再去直視魏建國的眼睛了，我覺得我看到的根本不是人的瞳仁，而是兩口干涸的老井——它們頭頂的天空再也不會降甘霖，因為造雨的云已經被一陣東風吹走了、回不來了。

　　或許我奶奶有半句話是對的，我真是覺得，魏建國就他媽是被活活氣死的。

　　03.

　　最后一捆紙錢投進墓山腳下的大火盆里，風把紙灰揚起來，漫天灰色雪花。

　　我在電話里對殷想說：“魏建國下葬了?！睂Ψ匠聊撕芫?，估計是在心里反復試播了各種安慰的措辭，最終還是生硬地落入俗套：“你別太難過了?！?/p>

　　“我想見你?！?/p>

　　“我……我現在有點事情。”

　　“那算了。”我掛掉電話，盡量做到語氣輕松。我的肺腔里灌滿了紙錢灰的氣味，我突然發現自己已經無事可做了，沒有試卷可以考、沒有姑娘可以約、沒有快死的爹可以惦記。我內心空曠得足夠塞下一個體育場，不像眼前這一山林立的墓碑，它們倒是一個挨著一個，滿滿當當的。

　　葬禮之后，按風俗是有一場流水席。我從小飯店溜了出來，打算回家，我寧愿和周向東一起吃泡面。我媽也沒攔著我，她終于在真正意義上從有婦之夫變成了寡婦，遲到了十八年的自由即將到來。

　　我走到巷子口的時候，看見穿著白色連衣裙的殷想正和一個帶著黑框眼鏡的男生手拉手吃燒烤。孜然粉的味道混合在夏天溽熱的空氣里，她剛咬魷魚咬了一半，看到我，愣住了。

　　嗯，她現在是真的有點事情。

　　半個月前，她在我面前哭得稀里嘩啦鬧分手的時候，我以為她是高考壓力太大、跟我作一作罷了。我以為高考結束我帶她去吃個燒烤、哄哄她就可以，一如從前每一次吵架的時候。而她當時說“我爸媽不允許我跟單親家庭的男生在一起”，我只當她是在扯淡，因為半個月前，我還真他媽不是單親。

　　“魏知……”殷想張了張口，神色尷尬，鼻尖上冒了幾顆汗珠，估計是因為太熱了。

　　從墓地回來的時候，胳膊上帶著的黑孝被我摘下來、一直攥在手里，現在它應該已經浸濕了我的手汗。我走上前去，表現出我自認為最輕松的態度，對她說：“殷想，你真有先見之明，你還真沒和單親家庭的男生在一起?！比缓笥洲D頭看了看戴黑框眼鏡那小子：“祝你爸媽活得長久?！?/p>

　　“你什么意思？”黑框眼鏡提高了聲音。

　　“字面上的意思，別想太多?！?/p>

　　黑框眼鏡抬手，一把摟住殷想的肩膀，抬著下巴看著我，說：“我爸媽活得很好?！?/p>

　　手里的那塊黑孝快被我壓進掌心里，我努力地忍住那一拳頭。這六月的鬼天氣真他媽熱，T恤濕透了、粘在我背上。

　　“魏知，這你同學？”

　　周向東不知道是從哪里突然冒出來的，往我旁邊一站，對黑框眼鏡說：“他爸媽也活得很好?！比缓螅芟驏|拍了拍我的肩膀，“走，跟我去買箱啤酒，晚上讓你媽弄火鍋，拜仁對皇馬?！?/p>

　　我心里某個沉甸甸的東西仿佛突然被釋放了，我說：“好?！?/p>

　　周向東臨走之前也沒忘從腳到臉地把殷想打量一番。等包裹著孜然味道的燒烤攤遠遠拋在身后了，周向東跟我笑笑：“前女友？”

　　“嗯?！?/p>

　　“嗯，發育得蠻好的?！彼馕渡铋L地看了我一眼，頗為老道地說：“我教你，以后，看到前女友和她的現男友，你打招呼的方式可以是‘呀，恭喜你，你、終、于、又、開、始、吃、東、西、了’?！?/p>

　　這下，我哈哈哈笑開了。周向東輕松得意地走進超市，搬了一箱啤酒，酒瓶相碰、清脆作響。我突然想起我童年時候的那個夢境了——

　　“有我這樣一個老子，你小子很牛逼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