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情理之中,我沒有通過南京大學的自招筆試;意料之外,我們班只有三個人真正拿到了自主招生的優惠,包括妙也在內。
從去年十一月份爭搶不同批次的校薦名額、甚至不惜撕破表面友誼的慘烈架勢,到如今四月份誰都沒拿到實惠、用彼此的失敗來自我安慰的沉默局面,原本如貞潔烈女一樣非清華北大不上的好學生,不知在什么時候已經悄悄地把心理價位換成了同濟東南南理工。
人本來就是越變越現實,黑板旁的高考倒計時牌的作用就是加速這種轉變。在被白色日光燈和白色試卷活埋的這幾個月里,我真切地體會到一種壓抑許久的負能量:原來挫敗感的解藥不是安慰與激勵,而是別人的挫敗。
我每天抽出半個小時給妙也輔導物理化學,再忙再累我都抽出半個小時,用半個小時維持著倒數六十天的緊繃空氣里的單薄愛情。妙也說,她覺得特別諷刺,她的夢想是去中文系,而現在她夢想道路上最大的阻礙居然是物理化學。
我一邊在草稿紙上寫酯化反應,一邊笑著哄她。這個時候我們都不知道,最艱難的那道坎還沒有劈下來。
那天早上,我和妙也正一前一后地往學校走。遠遠地我就看到學校門口掛了四條大紅色的橫幅,喜氣洋洋。掐指一算——約莫到了下屆新高一招生的時候了,一中和兄弟學校轟轟烈烈的搶生源大戰打響了,戰爭的第一聲號角就是展示出本屆高三的優秀輸出成果,也就是前方校門上掛著的那個。
提前上了北大的那個胖子占一條橫幅、簽下中科大的那個瘦子占一條橫幅,打包去了南大的那四個男的占一條橫幅,那么,還有一條掛的是誰的名字?
在距離校門還有一百米的地方,我看清了,當即腦子里“嗡”地一下。
我身后的妙也此時就像被釘在了原地一樣,大眼睛一眨不眨,直愣愣地瞪著第四條橫幅上的“妙也”和“全國一等獎”,紅底白字,每個字都抵兩張臉那么大。身邊走過幾個高一高二的學生,對著校門上的橫幅指指點點,一個說:“哎,那個作文拿一等獎的人的名字好好聽哦。”另一個點頭:“對啊,聽說已經被廈門大學錄取了呢。”
“錄取”兩個字竄到我和妙也的耳朵里,她錯愕地看著他們的背影,又錯愕地看著我,半天擠出一句:“誰他媽說我已經被錄取的?”
我和妙也走進教室的時候,幾道意味深長的目光在妙也身上輕輕掃了掃。班長走過來,在妙也旁邊低聲說了一句:“董老師讓我來通知你,十點鐘《A市晚報》的記者過來采訪,在校長辦公室,你準備一下。”
妙也放書包的動作僵住了,然后很簡短地“嗯”了一聲。
這時候我有點晃神,我突然就想起很久之前她跟我說的那個美少女作家的夢想,想起她著急又哀怨的樣子。羊駝啊,這個世界變得真快,現在都有記者來采訪她了,可她和我卻都沒有我們想象的那么開心。我交作業的時候偷偷跟她說:“不想接受采訪的話就別去。”她低垂著眉眼,說:“還是要去的。”
她答得毫不遲疑。
我撇撇嘴,不好再說什么,畢竟現在和那些提前錄取的學霸一起掛在學校門口的人又不是我,眾人口中“去定了廈大”的人又不是我,扛著高壓去忙物理化學的人又不是我,我怎么能體會到她現在的感覺?
那整整個版面的報道對妙也來說是一種意義,對學校來說是另一種意義。后來妙也語氣輕松地跟我說,她曾經刷了六年的《A市晚報》主辦的作文比賽一等獎,現在終于被《A市晚報》報道出來了,居然有一種回娘家的感覺。她又說,她跟記者強調了很多遍,她沒有被廈門大學錄取。她表情嚴肅,說這個一定要強調清楚,不然就麻煩了。趙主任在一旁不經意地說了一句:“北京大學也向她拋出了橄欖枝。”后來這句話原封不動地出現在了報道里。
妙也就像講笑話一樣地跟我說,那篇報道已經被妙也的爺爺奶奶剪下來、還加了塑封,就差裱起來掛墻上了。老頭老太太那天坐了半個小時的公交車,跑到一中的校門口,在那個大紅色的橫幅下面拍照留念。
現在,我的女朋友妙也在A市已經小有名氣,在A市一中已經大名鼎鼎。走在路上都有熟人上來問:“妙也,你被廈門大學錄取啦?”“不是錄取,是一本線優惠。”妙也認真地強調著。對方笑:“哎呀,你考一本線哪里有問題哦,板上釘釘哦。”
妙也只能生硬地扯扯嘴角,回到教室之后默默地打開化學書。看著她這個模樣,我還是會從題山題海里面走出來,抽空心疼她一兩秒。
班長又一次走到妙也的旁邊,低聲對她說:“董老師讓我來通知你,明天A市電視臺的記者過來采訪,在校長辦公室,你準備一下。”
我聽到筆輕輕丟在桌面上的聲音。
也就是在十五分鐘之后,我的女朋友第一次在我面前情緒崩潰。我和她在一起已經七個多月,我頭一回見她哭得涕泗橫流。我一直覺得妙也是個挺愛逞強的妞,數學考得像鬼故事時她不哭、被王八羔子前任劈腿時她不哭,期末考試號碼填錯沒成績時她也不哭,她還理直氣壯地反問:“難道我哭了就給我加分嘛?難道我哭了他就不劈腿嘛?難道我哭了就能重新考一次嘛?”
可現在,我的襯衫已經變成了妙也手里濕漉漉的餐巾紙,我用嘴上機械地重復著的“寶貝你別哭呀”來掩蓋我心里“這該怎么哄”的天問。我抽了一堆紙巾,手忙腳亂地往妙也臉上糊,一邊糊一邊給自己打氣:“馮澤啊馮澤,你他媽倒是爺們兒一點啊!”可是我能怎么爺們兒啊,難不成要我沖去校長辦公室吼一句“你們都別想再利用我女朋友了,讓她安心高考行不行?行不行!”我靠,當然不行啊……
所以我又特慫地說了一句:“你要是不想接受采訪……就別去。”
妙也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聲音悶在我懷里,她說她害怕,她害怕所有人都覺得她去定了廈大,因為她明明就考不上。她還說了一個特別文藝特別酸的句子:“就是我夢寐以求的榮譽給了我最大的難堪。”
我聽著也挺難受的,用兩只胳膊把她箍得緊緊的。我對她說:“你別害怕,有我呢。”我深吸一口氣:“我陪你一起考廈門大學。”
她詫異地看著我,眼睛里閃過一絲光亮:“你說真的?”
“真的,”我鄭重其事,胸腔里像長出了一根竹子似的,抬高了聲音:“媳婦兒,我們就要一起上廈門大學!”我說得豪情萬丈,一如七個月前說出“我們一起上南京大學”。
妙也看著我的眼睛,說:“好。”她把這個字說得特別用力。其實自她獲獎之后,我們一直對未來閉口不提,好像以前許下的承諾打碎在地上了,我們都選擇逃避、選擇視而不見,誰都不愿意先低頭去撿。
而現在,我女朋友在我懷里哭得撕心裂肺。我決定把它撿起來,即使是碎的。
妙也把眼淚擦干,委屈地吸了吸鼻子。然后她去了趙主任的辦公室,她跟趙主任說她壓力太大、不想接受采訪。
好吧,我知道你也想笑。這種傻不拉幾的蠢事也只有我們在這個年紀才做得出來,我不知道妙也在幾個月或者一兩年之后回想這件事時會不會罵自己傻逼,我猜當時趙主任聽到這個話一定在心里笑了兩聲。
趙主任平靜地看著妙也,語氣里帶著一點安慰,說:“電視臺是直接和校長聯系的,這件事是由校長敲定,我沒權做主。”他頓了一下,又說:“那這樣吧,你別急,我幫你去跟校長說說。”
滴水不漏。
妙也聽著,她也聽懂了趙主任的意思。她點點頭。
第二天,電視臺的記者準時準點地到了學校,妙也對著鏡頭把訪談提綱里準備好的答案一字不漏地背出來,一邊背一邊微笑。她接受采訪的時候,我還在教室里寫數學卷子。她回來的時候我擔心地看了看她,她故作輕松地揚了揚嘴角。
少女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明白,在成年人的世界里,任性是沒用的,屁用都沒有。
后來那個采訪在電視里播放、又多次重播,妙也連半秒鐘都沒有看。妙也從前一直想火,一直想站在話筒面前、站在報紙上面、站在電視機里面。現在她明明已經做到了,感覺卻像完成了最不想完成的任務。
據說電視采訪播出后,妙也家的電話被她的七大姑八大姨打爆了,甚至有大媽跟她預定寒假帶回的廈門特產。妙也在硬著頭皮回應這些電話的同時,訂正她二模的化學卷子。她的化學還是B。
05.
我之前說了,我也要考廈門大學。
我把這個決定告訴我媽的時候,我媽把筷子往碗上邊一擱,意味深長地看看我。其實整個巴掌大的A市都曉得才女妙也要去廈門大學了。我媽還明知故問:“為什么?”
我想也沒想,一口氣羅列出“九八五”、“分數高”、“氣候佳”、“風景好”、“美女多”、“天天吃海鮮”、“天天看大海”等理由,我也沒傻到把“妙也”這個名字給供出來,盡管到了高三的最后,學校和家長都已經對小情侶放開了管轄。我媽點頭:“那你就努力考唄。”
我說的那些理由不是搪塞我媽。的確,在允諾妙也的那一刻,我是出于對愛情的熱忱,但如果硬要我把“妙也在廈大”和“廈大是個好學校”排個先后順序,那么更吸引我的不是前者。
似乎我已經過了憑“妙也不吃辣”這一個理由就拒報川大的那個階段。我也搞不清,到底是高考這破玩意讓我變得自私起來,還是在這段戀情里我本來就愛自己更多一點。
一開始我就說過,這個故事不是扯犢子青春言情,它很真實,而且一點都不勵志。
高三的最后一次模擬考試,妙也的化學還是B。她已經到了不做語文和英語作業、整顆心都撲在化學上的境地了。有時候,我真恨不得把筆從她手里抽出來幫她寫,但后來我也累了,我自己還有三本永遠寫不完的《5+3》。
化學老師跟妙也說了一句話,很喪氣但很實在,他說:“人事已盡,唯聽天命。”
最后的那二十多天里,我的傻女朋友又干了一件特別不靠譜的事情。在我累得連親她都親不動的時候,她開始滿世界地尋找避孕藥,她一本正經地告訴我:“我高考的時候大姨媽會來,大姨媽會降低我的智商。”我張了張口,竟然無力反駁。
后來這小妞冒著雨跑了七八個藥店,終于買到了某種進口避孕藥,因為這個牌子主要含屈螺酮而不是雌激素,吃了不會發胖還能瘦。我聽后仰天長嘆:你妹啊,老子辛辛苦苦輔導了她一年的化學知識,敢情她都用到這里了!
也得虧這避孕藥,妙也的大姨媽如期躲開了高考。但是也是因為找這藥的過程中淋了雨,妙也在高考前夕遭遇了一場漫長的感冒。她一邊吸鼻子,一邊畫著三硝基甲苯,咬著后槽牙說:“我一定要去廈大中文系。”
我握著她發涼的手,我說:“好,一起去。”
其實,話說道這個份上,已經有點悲哀了。
在臨進高考考場的前一刻,還有妙也的小學初中同學拉著她,一臉驚訝地問:“妙也,你還來高考做什么?你不是已經被廈門大學錄取了么?”
妙也重復了那句她已經重復到麻木的解釋:“沒有,我只是拿到一本線優惠。”然后她又新加了一句:“而且我物理化學考不到雙A,應該去不了的。”
06.
故事說到這里,你已經猜到了結局。這不是言情小說、這不是青春偶像劇、這不是成功學勵志洗腦書,所以,妙也沒能去廈門大學。她的努力也不算白費,至少,她的化學終于進步成了B+。
當然,我也沒能考上廈門大學。我去了川大,我媽所希望的川大、我曾因妙也不吃辣而拒絕的川大。而妙也去了本省的一所二幺幺大學,當年我和她都不屑一顧的二幺幺。
妙也是在高考發榜那天跟我提出分手的。她平靜地聽完我的分數,然后長舒一口氣,像是卸下了肩上的沉重包袱。她說:“馮澤,我們分手吧。”
“為什么?”我問。
“我早就不喜歡你了。”她回答。
我的心臟被狠狠捏了一下,其實這是我意料之內的結局,但我預料的答案是“我不喜歡你了”,而不是“我早就不喜歡你了”。我控制著情緒:“有多早?”
她說:“當公示欄上貼出你拿到南大的自招名額的時候。”
我愣住了。
“說真的,那一瞬間我就不喜歡你了。”妙也說得波瀾不驚,“但是怕分手會影響你高考,所以一直憋著。現在好咯,你考得還不錯,我不欠你的。”
我一臉錯愕地看著眼前的這個少女,試圖從她那雙眼睛里捕捉到一點點謊言的痕跡——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從十一月到現在,整整七個月,媽的這妞騙誰呢,她都不喜歡我了還他媽在我身邊呆了七個月?
“馮澤,你沒什么好生氣的。在我們兩個之間,你自私、我也自私。你愛你自己勝于愛我,而最后你的結局也比我好些,你又什么可生氣的?”
她凝眉望著我,眼神冷靜又陌生。
我只感覺熱騰騰的血液從心臟涌向天靈蓋,我“呵”地一聲冷笑出來:“好,我一點都沒看出來。我一直以為你很喜歡我,真感謝你了,幸好你沒有影響我的高考。”
我卯足了力氣,把“幸好”兩個字重重吐出來。
她微微顫了一下,也笑了:“那祝你前程似錦。”
我回敬她:“祝你早日成為女作家。”
妙也轉身離開的那一刻,我的高三真的結束了。
結局的確有點撕逼的慘烈意味,但還好沒有大吵大鬧、沒有不共戴天,很久之后,我們還是會給對方的朋友圈點點贊之類的。
我們也只有在那個年紀才會計較誰愛誰多一點、誰自私多一點,其實根本沒多大關系。我的人生只有一次高三,而這唯一的高三里所有的跌宕與艱險都與一個人相關,那個人就是我高三那年的女朋友,她有一個很好聽的名字,叫做妙也。
我不知道她現在有沒有成為一位女作家,如果她真的像泰勒?斯威夫特一樣把她兩位數的前男友都寫進小說的話,我希望她把我寫得帥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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