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說的女孩是我高三那年的女朋友,她名叫妙也,那年她十七歲。
是的,你沒有看錯,妙也就姓妙,很奇怪的姓氏,也就是莫名其妙的妙、大勢不妙的妙、玄妙觀的妙、妙脆角的妙。
妙也本名妙也,沒改過,戶口本、身份證和微博認證上都這么寫著的。別人都說她名字好聽,當然了,在一個與眾不同的姓氏后面隨便接什么名字都好聽,這和長得好看的人隨便穿什么衣服都好看是一個道理。
要知道,名字能順溜成一個感嘆詞的動物都注定要火,因為特好記,比如羊駝,比如我女朋友。
但現實是殘酷的,“注定要火”是將來時,放在英文里是“willbe”,不是“mustbe”更不是“hasbeen”。我女朋友每天心心念念想著要火、要出名、要出書、要賺錢,我也只能在旁邊耐心安慰她:“寶貝,不要著急,你還小,你要等,你看人家羊駝等了六千多年……”
往往說到這里就說不下去了,我女朋友總是把我掐得虎軀一震齜牙咧嘴,然后凝視著我的眼睛,無比虔誠地道出她的少女野心:“張愛玲老師說了:出名要趁早。”
出名要趁早——她把這五個字念得擲地有聲。
我女朋友的目標是當一個美少女作家,自她小學三年級得到第一個市級作文大賽一等獎,她就為了這個目標不懈努力著,后來,她又拿了五次市級作文大賽一等獎,再后來,就沒有后來了。
歲月流逝,她的寫作事業和她的身高一同進入了平臺期。今年她十七歲,再過一年她就要脫離美少女隊伍、正式進軍女青年了。像所有恐懼衰老、更恐懼承認衰老的雌性動物一樣,端著她的小鏡子,把“目標”一詞偷偷換成了“夢想”——她的夢想是當一個美少女作家,夢想么——也就是在夢里想一想。
其實,妙也在巴掌大的A市已經小有名氣,至少和她念過同一所小學、初中或高中的人都知道這號人物,他們在復印的高分作文講義上看到她的名字,然后記住她的名字。妙也在對人自我介紹之后,常常收到對方“噢,原來就是你啊”的回應。
當然,作為一個總是一不小心考到化學最高分的人,我多次享受過陌生人的恍然大悟。每到這時,我總是用一副“沒錯老子就是這么牛逼”的姿態拍拍來人肩膀道:“加油同學你也可以”,而我親愛的妙也卻擺出女公關一樣的假笑,我知道這種小有名氣的喜悅遠不及她夢想的千分之一,等人走遠了,她卻憂心忡忡地問我:“馮澤,怎么辦,如果我下次作文拿不到最高分怎么辦?”
我無奈地看著我親愛的少女,她要是死,也一定是被自己的心給累死的。
是的,我用我整個高三見證了妙也追逐夢想的故事,但這個故事不太勵志,因為絕對真實。我現在揭露她曾經的奮斗史,我不知道她紅了之后會不會也把我寫進她的小說。好吧,不管那么多了,我就從高三開學的那個九月說起。
02.
百分之九十的高中情侶在你儂我儂時都會許下三個的愿望:邊談戀愛邊提高成績;高考結束一起旅行;考同一所大學,女的學文、男的學理。
我和妙也也難逃俗套,我們對未來不遠處那些高考即分手、報分即滿失戀三十三天的慘烈先例視而不見。我抄著妙也那文縐縐又酸溜溜的閱讀理解,妙也抄著我那整齊又準確的化學工業合成題。我坐在她左邊,左胳膊別扭地伸到右邊拉著她的左手,我們就這樣朝著第一個愿望共同努力著,自己被自己感動得山無棱天地合,反正也聽不到四周同學嘰里咕嚕的畫外音——“秀分快”、“老師快來”、“太棒了,又少了兩個競爭對手”、“呵呵,看你們高考結束死得多難看”……
我穩居年級前二十,妙也雖然經常把數學考得很夢幻,可她至少能保住年級前八十。最開始勾搭上的那會兒,我和妙也就像兩個逛小超市的大款,漫不經心地把國內高校的簡介瀏覽一番,連二幺幺都懶得看,只看九八五,再把氣候不好的、食物過辣的、容易發生地震的地區都撇干凈。我也不知道自己哪里來的萬丈豪情,對妙也說:“來,媳婦兒,挑個戰斗碉堡!”妙也一點都不客氣,手指輕輕戳了戳“南京大學”四個字,就像在超市里戳了戳“可愛多”一樣輕松自然:“那就這個唄。”
我知道她想念中文系,南京大學中文系。
“好嘞,那我們就一起上南京大學。”我一拍桌子,胸腔里戳了根竹子似的。我想著,我去學個什么大氣物理,妙也去念個中文系,簡直是標配啊、人生贏家啊。
兩個月之后,我們這對胸有成竹要上南京大學的**小情侶被擺上了超市的貨架,和其他成績不錯、體育不錯、才藝不錯、老爹不錯的同學一起進行了一場名為“自主招生”的明碼標價大甩賣。
今時不同往日,以前的高中生都拿高考當末日審判,現在的高中生都先要被“自主招生”驗個身。對于從小就聽慣了“能多一分是一分、一分甩掉百萬人”的大悲咒的高三學生來說,自主招生之于高考,無異于斯大林格勒戰役之于第二次世界大戰。
我們在超市的貨架上立正站好、挺胸收腹,等著被超市老板推薦到消費者面前。這消費者還有是分高低等級的,首批是清華北大,第二批就是上財復旦交大南大浙大中科大,第三批輪到了同濟東南武大上外華師大,以此類推,一共六批。
當趙主任用嚴肅正經的官方腔調對我說:“馮澤,綜合考慮你的考試排名和學習能力,我把南京大學的自主招生校薦名額給你,意下如何?”
一聽這話,我心里當即大吼一句“哎呦我去旺德福啊”,剛想厚顏無恥地諂媚道“謝謝趙主任”,妙也的那雙水靈靈的大眼睛在我腦海里一閃而過。
我心里“咯噔”一下。
我迅速地在大腦里運算了一下年級排名和現有名額的對應比例——妙也蹦一蹦也只能夠到第三批。然后我腦子一熱,后槽牙使勁一咬,抬頭,說:“我再考慮一下。”
趙主任的視線并沒有離開手里的名單,不動聲色:“嗯,可以。”
在我一口氣都沒來得及喘、轉身要離開辦公室的時候,趙主任的聲音從我的脊梁骨爬到我的耳朵里:“排隊的人多,你盡快。”
這一刻,我的腳像是焊在了辦公室的門口,擰巴了好半天,我才控制住了表達出“我不用考慮了、我非常想要這個機會”的真情實感的欲望。心一橫,腳一抬,離開。
我一邊走一邊對自己說:馮澤,你是一個真愛至上的人、一個脫離了自私欲望的人、一個要娶妙也的人……
我走到教室門口,妙也在座位上正襟危坐、直愣愣地盯著我。又有人被叫去了辦公室了,其實每個人心里都清楚,這個時候被叫到辦公室意味著什么。
妙也同樣很清楚。
周圍有人湊上來問我:“怎么樣?復旦還是交大?還是南大?”我不理他們,走過去坐到我女朋友身邊。我和她就這樣安靜地坐著,她不問、我不說。她把筆丟在桌面上再拾起來、再丟下再拾起來,她緊張不安的時候總是這樣。
大課間結束了、晚餐時間結束了、晚自習結束了,趙主任沒有把妙也叫到辦公室。這一天結束了,這一天里沒有被叫到辦公室的人,都注定與第二批無緣。
妙也在我面前一聲不吭地收拾書包,教室里的人都差不多走散了。妙也的長睫毛沮喪地耷著,然后她張口:“我還是靠高考吧,靠高考……考南京大學。”
我一陣心疼。我語文不好,但之前那句“上南京大學”與如今“考南京大學”的一字之差里潛藏的失落鴻溝,我聽得清清楚楚。我說:“那你還是要報個自招試試吧,第三批里面你想去哪個?”
“華師大吧。”她回答。
她還是在想中文系,華師大中文系。
“那我也報華師大。”
我一手拎起她的書包,另一手一把勾住她的脖子,我突然之間就人模狗樣地飄飄然起來,故意昂著頭、不看她驚訝又驚喜的眼神。我被自己的浪漫主義燃得熱血沸騰,我特瀟灑地說:“走,大爺送你回家。”
我從學校推車步行十五分鐘,把妙也送到她家小區門口,再從她家小區飛速騎車飆到家。這一彎一折二十八分鐘,大晚上的風把我腦袋里三分鐘熱度的小言男主角氣概給吹涼了。不知哪個小畜生的爪子一直在撓著我的心臟,撓得我焦躁不安。在我上了電梯、開門進屋的一瞬間,趙主任的聲音又在耳邊響起來:“排隊的人多,你盡快。”
我媽把熱騰騰的雞湯端上桌,然后一如往常地絮絮叨叨,她總勸我報四川大學,因為她是四川人,她嫁到南方來,但總希望兒子能回去。而我一直都拒絕報川大,只因為妙也不能吃辣——我不怕你說我矯情,自打我和妙也在一起的那一秒鐘開始,我就沒想過和她上兩個不同的大學。
可是現在,心里的那個小畜生還在撓我。我用很快的速度吃掉雞腿喝完湯,抬頭跟我媽說:“今天趙主任跟我說……要把南大的校薦名額給我。”
沒等我媽反應過來,我本能地一股腦把“南大的自主招生很難的”、“這么難我一定考不過”、“考不過那還不是浪費時間浪費精力浪費金錢”、“那我還不如考一個簡單一點的來保底”全拋出來,像連珠炮一樣不帶喘氣的。我生怕我媽說一句“太好了,南大是多好的機會呀”,我生怕她鼓勵我。
我已經在懸崖邊上了,只差有人再推一把。
我媽看著我,愣了兩秒,突然笑了,特別開心地笑了,笑得好像我已經被南大錄取了似的,她說:“太好了,南大是多好的機會呀!”
然后又補充了一句:“兒子,你加油去考!”
你不要問我,我后是怎么和妙也解釋這件事情的,因為我根本沒有解釋,因為我壓根就沒勇氣解釋、更不知道應該怎么解釋。我在填報名表、寫自薦信、找趙主任蓋學校公章的整個過程中,沒有向我的女朋友透露一星半點。我陪著她等待第三批申報的通知,給她輔導化學、抄她的語文作業,除此之外,我不知道我還能做些什么。
直到第二批校薦名額的確認名單公示在教學樓走廊里,妙也看見了我的名字,也看見了我名字后面的“南京大學”四個字。
我以為她會跟我鬧、跟我哭、把我掐得虎軀一震齜牙咧嘴。誰知道這小妞就用她那雙大眼睛盯著我,盯得我心里發虛、差點就揚手自己打臉了。她開口,聲音不高不低地說:“以后從南京到上海的往返高鐵票,你馮澤全包。”
我愣怔了三秒鐘,反應過來,連聲答應:“好好好,我全包我全包,我全包。”
她沖我笑笑,轉身回教室了,沒有像以前那樣把我一起拽回教室。我跟在她后面,我看著她十分平靜的背影,我似乎從她的平靜里面隱約聽到了什么東西輕微碎裂的聲音。
妙也她……應該沒怪我吧。
應該……沒什么關系吧。
03.
妙也每個月都要買一堆青春文學雜志,什么花啊火啊天使啊樹苗啊云云。我說她有這功夫完全可以去畫兩個受力分析,或許她的物理就不至于總在及格線上面跳芭蕾。她一言不發,卻在兩個月之后甩了兩門嶄新的物理競賽書給我,大眼睛一眨巴:“喏,我用稿費給你買的咯。”
她把“稿費”兩個字咬成重音,又把最后一個“咯”收得洋洋得意,然后她對我嫣然一笑。我看了看這兩本磚頭書,伸手掐了一下她的臉蛋:“你個小姑娘這么記仇。”
我沒有想到的是,那份稿費后來成為了妙也夢想大門的第一張入場券。至于她什么時候撕下某某雜志尾頁的比賽報名表、什么時候寫了一篇以我為男主角的言情小說、又什么時候把這篇扯犢子的小說寄了出去,她對我只字未提,她那小嘴就跟拉環斷掉的可樂罐頭一樣嚴絲合縫、密不透風。
妙也在入圍復賽、參加復賽、拿到一等獎的時候分別通知了我一下,言簡意賅、重點明確、情緒到位,內容非常有感染力和煽動性。
當我在電話一頭正想吼出“妙也你他媽到底當不當我是你男朋友”的前一秒,她無比真實的興奮和喜悅在電話聽筒里搶先爆炸了,仿佛還帶著她熱乎乎的氣息噴到我耳廓里面,那個原本總是眉眼低垂、唉聲嘆氣、說著“怎么辦我當不了美少女作家了怎么辦”的大齡少女,此刻正在電話那頭高興得像個磕嗨了的神經病,我不得不把電話挪開耳朵十厘米,然后聽見電話里傳來少女的尖叫——“啊!馮澤!我拿到廈門大學的優惠資格了!”
我覺得我手里的電話變成了一個復讀機,而且音量被調到最大:“啊!馮澤!你相信嗎?我是一等獎!廈門大學本一線就錄取一等獎!”
當我手忙腳亂地在百度上查到廈門大學在江蘇省歷年的錄取分數線,我還沒有來得及倒吸一口氣,復讀機又叫了一聲:“啊!馮澤!我太開心了!我要去廈門大學了!”
我一口氣噎在喉管里,想咳卻沒咳出來,最后咽成了一陣沉默。
“馮澤,你開不開心?”妙也在電話那頭問我,無線電波把她語調里的熱度與歡悅原封不動地傳達給我,再順著我的血液無聲地往心臟涌去。
我抿了抿嘴,從嘴角慢慢地滑出了一句:“嗯,開心。”
我手里攥著電話聽筒,我女朋友好聽的咯咯笑聲被我的聽覺系統鈍化成模糊的背景音樂,我呆若木雞地看著電腦屏幕上那個分數線。我都忘了,我本來是要和她發火的。
這下她果然能去中文系了,廈門大學中文系。
她愉快地說拜拜,我說再見,我掛掉電話。我意外地發現我很平靜,然后我才發現這種平靜曾經在妙也身上出現過,好熟悉。
那天晚上,我一直維持著這種奇怪的平靜狀態。我一口氣用三個半小時刷完了兩張華約自主招生習題卷子,對了下答案——錯得一塌糊涂。
寒假結束之后,距離高考還有一百多天,距離自主招生筆試還有不到兩個月。這個時候,A市一中的高三尖子生競爭格局已經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我們班的那個胖子已經憑著物理競賽全省第二名被北大物理系提前錄取了,隔壁班的那個瘦子也憑著差不多的條件被中科大簽下,還有四個玩數學競賽的哥們被打包送進了南大基地班。
在這個自主招生尚未開始、高考尚未開始的料峭早春,已經有一批人開始享受勞苦大眾殺紅眼的仰視了。噢,除了我剛說的六個智商開掛的神級玩家,還有七八個成績不賴的同學在多金爹地的幫助下去了美國常春藤,此外,還有一個,沒錯,就是我的女朋友妙也——A市一中第一個拿到自主招生優惠的人,而且是最大的優惠。
所有人都覺得,妙也去定廈大中文系了。這不是廢話么,年級前八十的人如果做不到閉著眼睛考一本線,那么A市一中的金字招牌就可以拆下來當廁所門板了。
在這種倒春寒的鬼天氣里,我和妙也端著盒飯,蹲在實驗樓的樓梯間角落里吃。吃飯期間,我一直等著她用她那美少女作家的精致華麗語言向我描述她參加比賽時候的人和事,我以為她一定會講得生動活潑又冗余啰嗦,具體到她比賽時忘了哪個漢字的筆畫、她在頒獎禮坐的椅子的顏色、她的火車上吃的泡面口味。但妙也什么都不提,專心致志地對付著盒飯里消瘦的咖喱雞。有幾個瞬間,我都懷疑她得獎那天晚上的激動純屬我的幻覺。
不對啊,她不是在她的美少女作家之路上邁出了歷史性的一步了么,她不是拿了個兩斤重的玻璃獎杯還被趙主任載入校史了么,她不是終于可以上那個不知道以后怎么找工作的中文系了么……**這妞在大爺面前裝什么丫挺。
我一把扳過她的下巴、看著她的眼睛,正要開口,妙也倒挺識趣地先說了。她說:“我本來可以簽北大的。”
我的手一抖:“啥?”
“我本來可以簽北大的,得獎的時候。”她把下巴從我手里挪出來,筷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戳著米飯:“但北大只給降二十分。”她又說:“在簽字之前,趙主任給我打了五六個電話,讓我簽北大。”
我怔了一下。不是我瞧不起我女朋友,她的數學實在太夢幻了沒辦法,讓她拿著二十分的優惠去考北京大學,難度無異于讓我增高兩厘米去蓋帽勒布朗?詹姆斯。
可趙主任給她打了五六個電話,讓她簽北大。
突然之間,我明白了妙也想要表達什么。她低著頭把米粒戳得稀爛,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笨拙地張了張口:“你是對的……嗯,你不簽北大是對的。”但我沒有把后半句“不是誰都又膽量破釜沉舟、背水一戰的”給說出來,我突然感受到了一種自私的慰藉、一種平凡的膽怯者的情感共鳴。我摟著妙也,親了親她的額頭,我慶幸地對自己說:這小妞還是原來那個小妞,幸好,她沒有成為成功學勵志書的女主角。
我裝模作樣地笑著:“你都穩上廈門大學了,你管趙主任怎么想啊。你上大學,又不是他上大學。開心點……”
我話沒說完,妙也抬眼看向我,一字一頓地說:“廈大的附加條件是,物理化學雙A。”
好,我不浪費時間來跟你解釋江蘇高考的選修等級是什么坑爹玩意,你只需要知道,以妙也現在的水平,物理可以考B+,化學在運氣好的情況下才能夠到B。
我也無法表述在這一刻我的心情發生了怎樣的變化,說“驚訝”與“錯愕”是必須的,但用上“憂慮”、“擔心”你就太看得起我了。我記得有一個詞叫“如釋重負”,差不多吧,就是這種感覺。
我領先她兩步,她又反超我兩百米,現在我和她終于回到了一樣的起跑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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