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一分,一分,僅僅差一分。
可江立文偏偏沒有來得及去改這一分。
被語文組組長抓到政教處之后,江立文聲稱是想偷看自己的分數(shù),于是順理成章地背了一個“修改成績作弊未遂”的處分——對于一個本來就上不了本科線的同學(xué)來說,檔案里記不記這一筆都沒什么所謂。
李主任銳利的目光透過眼鏡片戳在江立文的腦門上:“小江啊,你成績一向不好,以前那些重要的考試你都不在意,這個小小月考你居然大費周章地去改成績。”
他說得意味深長:“你啊,你有點奇怪呀。”
江立文咬緊牙關(guān),他選擇保持沉默。
此時誰也不知道這個男生內(nèi)心所承受的煎熬,那其實不能算是他的過錯,但是他的心里塞滿了咸澀的愧疚——如果他幫她改了分數(shù),僅僅改一分,僅僅動用一兩秒的時間,那么或許她已經(jīng)贏了。
可惜,現(xiàn)在他要用多少秒去后悔那一兩秒。
而同時,在一墻之隔的教務(wù)處里,胡笛沉默地退還了N師大自招校薦的資格表。
09.
江立文做夢都沒有想到胡笛會主動打電話給他。
在電話那頭傳來“我是胡笛”四個字的那一刻,江立文的心臟從四川盆地跳上了喜馬拉雅,他的聲帶就像手機一樣被他攥得太緊:“啊,胡、胡同學(xué)你好……”
“嗯。”少女卻很冷靜,“晚上打擾了,有件事情想請問你一下。”
“問吧。”江立文此時太過激動,絲毫沒有察覺到對方冷靜的語氣中強壓著的慍惱。
她問:“我的確只有126分么?”
“啊?”
江立文先是愣了一下——她問他,她的確只有126分么?這是什么意思——沒錯,他的處分公示是和她的同時張貼的,所有人都知道他進入系統(tǒng)、妄圖修改成績的事情。
倏地,男生的大腦“嗡”地一下。
他知道她什么意思了。
我的確只有126分么——我是說,是不是你把我的分數(shù)改成了126分?
“啪”地一下,冷屁股甩到熱臉蛋上。
這一瞬間嘲諷的惡寒撲向他,從頭凍結(jié)到腳。
他張了張口,又張了張口,喉嚨口堵著滿滿一簍子廢話,他卻半個字都吐不出來。
胡笛就像一個正在審訊犯人的女警官,自恃著居高臨下的優(yōu)越感,好像她已經(jīng)一眼把他看透了。她又開口了:“是誰讓你這樣做的?”
他的心臟飛速下沉——如果我說是馬佳莉指使我做的,你他媽是不是就滿意了?
“說啊,是誰啊?”女生逼問道。
“是你大爺。”
掐掉電話的時候,江立文大腦一片空白,他感覺全身的血液都在往上涌。他做夢都想不到他與她的第一次正式通話內(nèi)容會是這樣。
“嗡……”
手機又一次振動,屏幕上顯示著同一個號碼。江立文死死地盯著這個號碼,拇指在紅色按鍵上遲疑著。
接,還是不接?
接了說什么?
那算了,不接。
可就在振動停止的那一瞬間,江立文猛地按下了綠色撥出鍵。
對方在他撥出一瞬間就接通了,江立文都沒有等她先問,他開口便是:“胡笛,我沒有改你的成績,你真的是126分,不管你相不相信。”
不等對方反應(yīng),江立文直接關(guān)機。
他沒有勇氣再聽她的反問與質(zhì)疑,哪怕半個字、哪怕一點點停頓與猶疑。他受不了,他真的受不了。
10.
方國春走了之后,學(xué)校安排語文組組長來暫任文科三班的語文老師。組長踏進三班的教室那一刻,江立文覺得自己運氣暴走了。
一向只教強化班的語文組組長站在平行班的講臺上,她的神情像極了誤入經(jīng)濟艙的頭等艙乘客。她擰著眉頭打量了一眼東倒西歪的粉筆盒,她又擰著眉頭掃視了一遍教室里的同學(xué),她多看了胡笛兩眼,最后她的目光停在江立文身上,她就像逮到了一個逃票上船的賊。
女老師毫不掩飾眼里的厭惡,而三班的同學(xué)也都不是瞎子,誰都看得明白。
“你們?nèi)啵媸潜任蚁胂蟮眠€要臟亂差。”
她說得是“你們?nèi)唷保皇恰拔覀內(nèi)唷保鳛樗麄儸F(xiàn)在的老師,她卻趕不及要跟他們劃清界限。這一瞬間,就算是再好脾氣的人也能清清楚楚地感覺到自尊心被踐踏的憤怒,而這種憤怒很快就轉(zhuǎn)移了源頭——
都怪江立文,都怪胡笛。自己做出了不要臉的事情,憑什么牽連到我們大家?
此時,江立文還在女老師的目光中渾身不自在,他還沒有意識到,他不自在的日子才剛剛開始。
繼胡笛之后,江立文成為三班第二個公敵。
語文月考的答題紙和分數(shù)條都被發(fā)下來,除了被取消成績的江立文,其他同學(xué)都開始對照標(biāo)準(zhǔn)答案訂正試卷。
江立文偷偷瞄著前排的胡笛,他心里發(fā)癢——她對了答案之后,應(yīng)該就相信她自己真的只有126分了吧,她應(yīng)該不會再冤枉他了吧。
她千萬不要再冤枉他了。江立文祈禱著。
突然,胡笛回頭看向他,她的眼神里滿滿的質(zhì)疑與痛恨讓江立文渾身一寒顫。這個瞬間,江立文幾乎絕望了。
江立文以為胡笛要來當(dāng)面質(zhì)問自己了。在女老師含沙射影的講課過程中,他抱著必死的決心一直熬到下課,可是,胡笛卻沒有過來。
看到少女拿著答題紙和語文試卷匆匆追上教室門口的語文組組長的時候,江立文突然心疼了——
**啊,你去找罵啊,你還不如來罵我啊,你罵個痛快就好啊。
或許她真的覺得自己發(fā)揮得不錯,或許真的是老師給錯了分數(shù),可是,高中三年混下來,有誰還會傻到找老師要分數(shù)?老師才不會打自己的臉。
原來她也不是什么無堅不摧的女戰(zhàn)士,她也有被敵人打懵的時候。
可是,她居然把唯一一個不是她敵人的人當(dāng)成了她自己最大的敵人。
江立文悶悶地坐在座位上,看著手機屏幕亮起來又暗下去。和從前不同的是,再沒有諸如喊他打球、拜托他買飲料、約他吃飯的短信。他才想起來,自己已經(jīng)很久沒有掏錢請客了——籃球鞋是原因之一,被處分之后,他的零花錢也徹底斷了源頭。
胸口的煩悶被江立文一拳頭砸在課桌上:媽的。
11.
“江立文。”
這個聲音響起來的時候,江立文差點被一口米飯噎到。他抬起頭:藍色校服、白色裙子、披肩長發(fā)、尖尖的下巴,他與胡笛四目相觸的一瞬間,他的臉突然燒燙了。
江立文在心底狠狠罵了自己一句“沒出息”,定了定神:“嗯。”
“你應(yīng)該知道我要來問你什么。”胡笛的聲音不高,但是,江立文清楚地感覺到她與他的對話已經(jīng)緊緊牽住了食堂里其他人的注意力。
他心一沉:“我說過,我沒有動你的分數(shù),更沒有什么人指使……”
“你們很開心是么?”胡笛打斷了他,她的情緒很激動,“現(xiàn)在看到我這樣,你們得逞了?你們滿意了?”
“我沒有!”
江立文失態(tài)地叫了出來,他怎么可能開心?他為她做了那么多卻被她當(dāng)做死敵,他腦子有毛病他才會感到開心。
就在一晃神之間,江立文發(fā)現(xiàn)胡笛的眼眶是紅的,他不確定自己是否看錯,可當(dāng)他再想仔細看的時候,一股熱乎乎的液體從他頭頂直灌而下。
少女把空碗端端正正地放在他面前。
真他媽巧,今天又是番茄雞蛋湯。
周圍的聲音都瞬間停止了,連畫面都空白了,江立文的世界里只剩下爆炸似的心跳聲。
胡笛說:“與我為敵,這是你應(yīng)得的。”
12.
事情發(fā)展成現(xiàn)在這樣,江立文覺得自己就是某個冗長的笑話里倒霉的主角。可能他原想當(dāng)一個威風(fēng)凜凜、拯救美人的英雄,可現(xiàn)在,他淪為被美人反捅一刀的小丑。
當(dāng)初就你媽的不應(yīng)該去那條街吃面!
江立文這樣罵自己,可當(dāng)他抬頭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不覺又走到了那條街上,連老天都在逗他。
男生現(xiàn)在渾身都是番茄的酸味,校服上都是黃色的湯漬,頭發(fā)黏糊糊的,模樣狼狽得可以直接蹲在馬路邊討錢。他低頭,那雙依舊很新的籃球鞋在他腳上突然顯得很諷刺。
江立文把書包撂在地上,扶著人行道上的樹換回了他的那雙沒牌子的舊球鞋。新鞋帶被解開、臟兮兮的舊鞋帶被系上。江立文吸了吸鼻子,他不想怪胡笛了。
是的,無論怎樣,他都不想與她為敵,一點都不想。
江立文把籃球鞋藏進書包,站起身來,他覺得很疲憊。
江立文不知道,剛剛他在換鞋的時候,一輛黑色奔馳一直靜靜地停在馬路對面。
當(dāng)胡笛再一次堵上江立文的時候,他的心里第一次涌出了不耐煩的厭惡感,他從沒有想過他會對她產(chǎn)生這樣的感覺,雖然只是一瞬間、哪怕只有一點點。
“夠了,我不想再說那個事情了。”
男生擺了擺手,示意女生讓開。這是在實驗樓的樓梯拐角,江立文因為遲交了實驗報告而最后一個出來。她卻在等他,她挑準(zhǔn)了這個時間點不會有其他人出現(xiàn)。
胡笛沒有讓開的意思,她看著他的眼睛,她說:“對不起。”
“啊?”
江立文以為自己出現(xiàn)了幻聽,他愣住了。
“昨天的事,對不起。”胡笛又說了一遍,她一雙水靈的眼眸無比真誠。
江立文心里一動,雖然這句道歉讓他一頭霧水,但一種細小的安慰感鉆進他的心里,他甚至很努力地沖她笑了一笑:“哦……沒事的。”
“等一下。”胡笛叫住了正欲走開的江立文,她從校服口袋里掏出了一個白色的信封。江立文看了一眼,這信封大概有數(shù)學(xué)書那么厚,他心里“咯噔”一下。
“只要你愿意說出指使你的人是誰,”胡笛把信封遞到江立文的面前,“這就是你的。”見他不說話,胡笛又補充了一句:“我知道你需要它。”
“嘶啦”一聲,江立文心里被層層包裹在最深處的傷疤被一下子撕扯開來,灼熱的疼痛驚醒了他全身上下所有的神經(jīng)元。他聽到心底的一聲崩裂。
他對她真誠得要死,他不惜為她扮演跳梁小丑。她可以無視他的感情,她可以發(fā)泄她的壓力,她可以懷疑他的真心,她可以以他為敵,她都可以,他都原諒了。
可這一次,她生生摔碎了他的自尊——
江立文,你窮,你又虛榮,我知道你多么需要錢。
男生的拳頭越攥越緊,緊到骨頭都快碎了。
好,那我就不跟你客氣了。
滾燙的憤怒直沖江立文的腦門,他一把拽過女生纖細的手臂,大步地向行政樓的方向走去。女生被他弄得生疼:“江立文你干什么?”
江立文面色鐵青,手上的力氣一點也不放輕,他回答:“去政教處,我去告訴李主任到底是誰指使我的。”
他頓了一下:“如你所愿。”
13.
李主任靠在辦公椅上,他上下打量面前的男生和女生,眼鏡片后瞇著的小眼睛透出精明的光。
就在一分鐘之前,一臉怒氣的江立文拽著臉色發(fā)白的胡笛“嘭”地一聲撞開了政教處的門,李主任端著茶杯的手不禁晃了一下。
“說吧。”李主任道。
“上次我在語文組辦公室被抓到,其實我不是去改我自己的成績的。”
江立文開口了,與剛才他憤怒的表情相比,此時此刻他的語氣冷靜得令人驚訝。
“哦?”
“有人讓我去改胡笛的成績。”
李主任瞥了胡笛一眼,她咬著唇、不做聲,看得出她很緊張,她非常緊張。
“所以,你現(xiàn)在才來告訴我那個人是誰?”
“是,”江立文點頭,“本來不想說,但是后來經(jīng)過了一些事情,我覺得,她還是應(yīng)該受到懲罰。”
眼見旁邊女生的臉色越來越蒼白,李主任不動聲色,“嗯?”
茶杯里,浮在茶面上的最后一瓣茶葉打著圈慢慢沉入杯底。四周無比安靜。
深深吸了一口氣,江立文的聲音微微有些發(fā)抖,他的音調(diào)不自覺地提高了,他一字一句、吐詞清晰,他說:“是胡笛,她想讓我把她的分數(shù)改成128。”
14.
高考結(jié)束的那天,A市下了一場非常大的雨,考生們說,這是老天在為他們哭泣。
十二年的抗戰(zhàn)終于結(jié)束了,題海、壓力、友誼、敵意都即將被這場大雨沖刷干凈。
最后一門考試是政治,江立文坐在考場里,明晃晃的日光燈和白花花的考試卷將他埋了起來,他看著右邊的那個空座位,從第一場語文到現(xiàn)在,它一直空著。
這個座位本該屬于那個人,可惜,那個人從五個月前的那天開始,就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
關(guān)于她的消失,什么樣的傳言都有。但只有他知道事情的真相,只有他知道,最后讓她徹底絕望的那個人,不是她之前的任何敵人,而是曾經(jīng)信誓旦旦、奮不顧身、為了她不惜與全世界為敵的那個人。
他是最不愿與她為敵的人,他卻成了她最后一個敵人。
走出考場,穿過大雨里的鮮花與祝賀、穿過大雨里歡欣鼓舞的考生與家長,江立文又一次來到了那條街,那家小面攤還開著。
老板娘招呼他:“要什么面?”
“紅湯面,要最便宜的那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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