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汽車疾馳而過,路邊的積水濺在嶄新的藍色籃球鞋上,江立文的心驟地一疼,張口大罵:“我靠,開車不長眼睛啊。”
這雙阿迪達斯花掉了他兩個月的伙食費,且不說他要為此餓多久肚子,每天回家之前,他都要換回他媽給買的舊球鞋,小心翼翼地把這雙昂貴的鞋子藏在書包里。
可是,只要想想一臉羨慕的男同學和球場旁邊的姑娘們,江立文覺得,這他媽值。
江立文低著頭鉆進這家路邊面攤,看上去像個潛逃的賊。老板娘不由多看了他兩眼:“要什么面?”
“紅湯面。”他開口便是,頓了一下,又補充了一句,“就最便宜的那種。”
“要加雞蛋吧?只多一塊錢。”
“不要了。”
他特意繞了三條街,這里地理位置較偏,碰到同學的概率非常之小。他挑了個角落里的位置,大半張臉埋在面碗里,卻眼觀六路耳聽八方。
要是被同學發現他江立文吃這么便宜的東西,還不如直接噎死算了。
剛想到這里,一個熟悉的身影就撞進他的視線里——馬路對面,那輛黑色奔馳里出來了穿著A市一中校服的胡笛。
江立文一個激靈,他要是知道胡笛住在馬路對面的這個高級小區里,他就算餓死也不會冒險過來。要知道,他買鞋的原因之一便是想在胡笛這種人面前減輕一點自卑感,畢竟不是每個人投胎時的運氣都會像她這么好的。
他認得這輛車,這輛黑色奔馳每天專挑上學早高峰時段把胡笛送到校門口,車的是胡笛的男友的,有人說此男是在國際學校念預科的富二代,也有人說他是胡父生意上的合作伙伴。也不知道這些傳言是哪里來的,胡笛本人向來一笑置之,不承認、不否認。
眼見黑色奔馳開走,江立文眉頭一皺,心生疑竇:奇怪,她居然不讓奔馳送到樓下?
反正今天沒什么作業,看看她搞什么名堂。江立文自我解釋道。
他把書包往背上一甩,飛奔過了馬路。趁保安不留神,他溜了進去。
繞過中庭的浮雕噴泉,江立文與前面的胡笛保持了八米距離。他跟著她左拐右轉,繞了好多個彎。少女的長發被晚風輕輕吹起來,真他媽好看。
突然地,少女從小區后門匆匆出去了。
江立文一驚——難道我被發現了?
小區的后門在一條窄馬路上,胡笛窈窕的身影一晃,鉆進了馬路對面的小巷子。
雖然僅是一路之隔,但這一前一后是天壤之別,老樹陰翳、巷道逼仄,這條小巷子算是A市一處被遺忘良久的貧民區。竹竿子從窗子里面戳出來,濕漉漉的床單、汗衫和內褲連成一片,空氣里飄著洗衣粉的味道。
開什么玩笑?!
江立文回頭望望高級小區里的聯排別墅,又看看眼前的巷子里貼著褪色對聯的老木門。爬滿青苔的磚墻掩不住屋內女人尖利的聲音:“小討債鬼你還知道要回家啊?”
桌凳相撞、鍋碗落地的聲響隨即傳了出來——“成天打扮得像小妖精一樣,你倒是多去弄點錢啊,那個男的不是很有錢么!”
“砰”地一下,甩門的聲音。
江立文愣愣地杵在胡笛家門口,他有點懵。
你媽的,搞了半天,她原來是這樣啊?
蹲在排水溝旁的老黃狗惡狠狠地沖江立文吠了兩聲,兩顆黑眼珠子死盯著他。
“去,叫什么叫。”他的手揣在空蕩蕩的褲子口袋里,他把僅剩的兩枚硬幣攥得熱熱的。他突然感覺到巨大的嘲諷,隨即,一種更加奇怪的感覺撞上心臟。他想起剛才那碗咸得要死的紅湯面了——原來她也一樣啊。
真他媽是好奇嚇死狗。他啐了一口。
02.
下課,江立文低頭玩手機,余光打量著前排正在刷題的胡笛。
在昨天那次鬼使神差的跟蹤之前,他一直不明白胡笛這種可以輕松砸錢出國的白富美為何還要學習,可現在,他覺得有些不是滋味。
女生故意把聲音拖長,還加了兩個重音:“課代表,方老師叫你。”
周圍嗤嗤響起曖昧的低笑聲,幾個女生意味深長地交換了一下眼神,其中一個道:“胡笛你趕緊去呀,別讓人家老師等急了。”
“就是,你要是讓老方不滿意了,那校薦名額可怎么辦呀?”另一個的語調更怪。
“舌頭太長可以剪掉,”胡笛站起身,“需要我借你剪刀么?”
女生冷笑一聲:“呦,還來勁了,不就是擅長勾引老師么,拿到名額了不起?”
胡笛的腳下一頓。
江立文沒有看清她的表情,他心里突然有些不舒服。胡笛和班主任兼語文老師方國春之間的那點不清不楚的關系早就在文科三班傳得玄之又玄,而這也不是空穴來風,胡笛每次的語文分數高得出奇——語文閱卷很主觀,恰恰方國春資格老,在閱卷組里大權在握。
而就在前幾日,胡笛通過方國春的實名推薦得到了N師大自主招生考試的名額,這對于本來就沒什么機會參加自招的其他平行班學生而言,又是一個晴天霹靂。
質疑與流言像惡性病毒一樣快速地傳播開來。
03.
中午,食堂二樓。
選擇在胡笛旁邊那張桌子坐下的時候,江立文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他對面的好兄弟劉宇一邊吃飯一邊壞笑:“嘿嘿,你小子想挑戰高難度么?”
“滾。”
江立文話音未落,旁邊那桌走來一個女生:“胡笛,你需要紙巾么?”
江立文抬頭看向左邊,班上的長腿姐姐馬佳莉正笑吟吟地看著胡笛。劉宇在桌子下面踢了江立文一腳:“哎,有好戲看了。”
胡笛皺了皺眉,上下打量馬佳莉一番:“不用。”
江立文覺得馬佳莉似乎意味深長地看了自己一眼,心里一虛,連忙低頭裝作喝湯,但是過了一會才發現自己在用筷子舀湯。
“呵,我勸你還是先拿著吧。”
馬佳莉冷笑一聲,隨即,她拿起桌上那碗番茄雞蛋湯,從胡笛的頭頂不徐不疾地澆了下去。稀溜溜的蛋花從碗里滑出來,順著少女的栗色長發流到藍色的校服上。
一瞬間,空氣凝固了。
江立文感覺到無數道灼熱的目光打在旁邊那個濕漉漉的少女身上,馬佳莉得意地揚了揚嘴角:“讓你成天裝,今天不澆你,你還真不知道自己到底算個什么東西。”
“哐當”一聲,不銹鋼小碗落地。
這一聲砸在江立文的耳膜上,他的心臟被狠狠攥了一下。
劉宇沒注意到江立文表情的變化,他樂呵呵地看著旁邊:“我靠,胡笛都被嚇傻了吧……這些女人真可怕。”
江立文沉默了。仿佛那碗湯也澆在了他的頭上。
這一瞬間,她所承受的巨大敵意與他所隱藏的深刻自卑麥芒對針尖。
他偷偷看她——在四周嗡嗡的哂笑聲與議論聲中,胡笛理了理頭發和衣服,安靜而仔細地,她擦著自己的臉。只在一瞬間,少女眼睛里的那道凌厲的恨意一閃而過,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沉重的疲憊。
江立文的拳頭握緊了,又松了。
在之后很長一段時間里,江立文都恨不得抽自己兩巴掌,恨自己太慫包,那一拳頭就他媽該打出去,只有他江立文能明白胡笛的那種疲憊是什么樣的滋味——
咸的,紅湯面的味道。
04.
食堂的鬧劇很快傳到了方國春耳朵里,馬佳莉被叫到了語文組辦公室,回來的時候黑著一張臉,“砰”地一下甩上門。
江立文只聽到馬佳莉周圍一陣騷動。“憑什么你要跟她道歉?方國春這擺明了偏袒啊”、“佳莉你別道歉了,她活該”、“仗著有方老頭撐腰,鬼知道背地里做了什么勾當”……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江立文覺得胡笛整個人僵住了一下。
奇怪的感覺像螞蟻一樣在江立文的身體里鉆來鉆去,他很清楚,偽裝成一個不屬于自己的角色是多么困難,何況胡笛樹敵如此之多。
一種沖動撞在他的腦海里,又瞬間消失了。
不知道方國春對馬佳莉施加了多大壓力,次日上午第一節課下課,馬佳莉終于帶著滿臉敵意與一身怨氣走到胡笛面前。
果然,牙縫里擠出的“對不起”三個字聽起來好像是“殺了你”。
胡笛也沒抬眼看馬佳莉,輕飄飄丟了一句:“鞠躬道歉。”
“你說什么?!”馬佳莉的聲音突然尖利起來,“胡笛你別太過分!”
“逗你玩呢,”胡笛“撲哧”一聲笑了出來,笑容格外甜美,“佳莉,別激動呀。”
馬佳莉臉色漲得通紅,正要發作,女班長突然跑進教室:“出事了!”她喘了口氣,班內的同學紛紛轉過頭望向她。
女班長聲音微微有些發抖:“方、方老師,他被停職了。”
05.
關于方國春的停職,官方的說法是此人作風有問題。
十分鐘之后,胡笛被叫到了校長辦公室。
而不到一個小時,就有神通者打聽到了內幕:方國春和胡笛之間的事情傳到了校領導的耳朵里,而最近A市正在創文明城市,一中屬于市重點單位,學校怕出大亂子,于是快刀斬亂麻。
胡笛的敵人們則是一派喜大普奔之勢,方國春雖然教學水平過硬,但是他對胡笛的偏袒早就惹得一眾民怨,馬佳莉毫不掩飾“大仇已報”之色,這可是一箭雙雕。
也只有江立文急,他急得差點從座位上跳起來。
此時此刻的江立文已經沒空去思考自己為什么如此心急火燎,也沒空去回憶自己什么時候開始如此在意胡笛。他甚至沒有意識到,他這樣的感情意味著他將與她全部的敵人不共戴天,他將為了她走到他們的對立面。
他唯一能感受到的是,他的情緒是滾燙的。
后來劉宇去打聽,據說胡笛態度很硬、一直不承認自己是通過不正當關系得到名額的。于是學校給了她一個證明自己的機會:下周的月考,只要她的語文成績高出文科強化班平均分15分,校方就可以相信她的水平;否則,名額作廢,她必須接受處分。
“她答應了?”
“廢話,她還有選擇么。”
江立文的額頭上冒出兩滴冷汗,好像要直面慘淡的人生的真勇士是他。在接下來的五秒鐘里,他的腦海里出現了替考、作弊、賄賂老師、偷改成績等無數個方案,可惜這些方案無一落地——要知道,這一次,她的敵人不再是一群仗著小聰明勾心斗角的少女,她面對的是這個金字塔最頂層的成年人。
技術層面的問題將替考和作弊的選項排除;有方國春的前車之鑒,恐怕也沒有老師敢冒受賄賂之風險;偷改成績?總分可是先匯總到語文組組長的電腦里,這可怎么改……
倏地,江立文大腦一熱:對啊,為什么不能改?
現在的試卷都是掃描進電腦的,電子閱卷的分數全部都只記在數據庫里——需要改的,僅僅是幾個數字而已。
男生的心臟“咚咚咚”加速了。
06.
月考之前,胡笛都沒有來學校上課,有人傳言說她已經退學了,有人說她已經被家里砸錢送到國外去了……說到底,一句話:“狐貍精終于要暴露在照妖鏡面前了,怕了唄。”
哼,她才不會怕,你們都不了解她。江立文忿忿地想。
他知道,因為撐了這么久,所以最后一刻真的輸不起。
他真的希望她能贏。可是他不知道,到底他的這種感情會是雪中送給她的熱炭,還是焚毀一切的那把大火。
文科強化班的語文月考平均分112.25分,個人成績下午公布。
這也就意味著,胡笛必須考到127分,否則,全盤皆輸。
據江立文所知,胡笛至今的最好成績是125分,還是在方國春“特殊照顧”的前提下。而即便是對于文科強化班的語文尖子來說,125分以上已然算是語文高分。
就像劉宇說的,已盡人事,唯聽天命。
江立文靜靜地坐在座位上,沒有人知道此時此刻他心里翻涌的駭浪。他“嚯”地一下站起來。
他說:“我他媽人事未盡。”
07.
一開始,一切都算順利。
中午十二點半到一點是午休時間,語文組辦公室通常只有一個老師,此老師喜歡在躺椅上午睡,恰好角度背對組長的辦公桌,很安全。辦公室最里面一扇窗戶的鎖是壞掉的,以江立文的體型可以輕松翻進去——這些,他幾天前就都踩過點。
語文組組長的桌上有兩臺電腦,資料數據都存在右邊那臺不聯網的臺式機里,鬼知道加了多少層密鑰;而由于月考成績是剛剛由校內網傳輸過來的,所以第一手數據是在左邊這臺筆記本里。筆記本只有一道開機密碼,但是江立文尚不清楚密碼到底是什么。
月考復習期間,江立文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收集語文組組長個人信息的艱難工程當中去,幸運的是,這個四十多歲的中年婦女的生活情況簡單明了。
此刻,拼的就是心理素質和運氣。頭次犯案的江立文顯然高估了自己,心跳聲撞在耳膜上,他都意識不到他敲鍵盤的聲音是多響。
身份證后六位?不對。
結婚紀念日?不對。
教師卡工號?不對。
墻壁上掛鐘的秒針不慌不忙地一格格走動,豆大的汗珠從男生鬢角滴下來。他左手攥著寫滿數字組合的小紙條,右手懸在鍵盤之上,顫抖得像通了交流電。
那么,女兒的生日?
開機系統說:歡迎進入。
“Ohyes!”江立文低低歡呼了一聲,前面正在酣睡的老師動了動肥胖的身子,躺椅“咯吱”一聲,男生嚇得腿一抖。
高三年級十六個班的語文月考成績全都在桌面上,看來還沒來得及進行總排名。江立文雙擊文科三班的Excel表格,在等待打開的這一秒鐘里,他覺得自己的心臟快爆炸了。
當密密麻麻的數據呈現在江立文面前的時候,他突然眼暈,過度緊張使得他渾身微顫,他深吸了兩口氣,強迫自己平靜下來。
“127、127、127,一定要是127……”
他一邊荒唐祈禱,一邊努力定睛搜尋著胡笛的名字,可當他的視線甫一落到他自己的名字上時,女教師的高跟鞋敲地的聲音清清楚楚地落到他的耳膜上。
嗒嗒嗒嗒、嗒嗒嗒嗒……
這是多么清脆悅耳的倒計時。
語文組組長凌厲的目光、尖利的斥責聲與疾逼而來的腳步聲統統被江立文的神經系統自動鈍化,這生死分秒之間,他目光向下移動五格,終于找到了她的名字,那個數字如一盆涼水從他天靈蓋直灌而下。一瞬間,心中的那塊石頭從高空猛墜卻砸中塵沙,千斤力量緩沖成一聲悶響,驚雷破晴空、天地入蠻荒。
來不及了。
此刻,窗外陽光明媚、秋色正好。
胡笛的分數格里顯示著: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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