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從褲兜摸出一張十元紙鈔時，右肩被拍了一巴掌，疼。低頭一看，是只大手，皮糙肉厚，指甲塞滿黑泥。側過身，他就站在我身后，看樣子五十多歲，遍布疙瘩的臉，魁梧的身軀裹著棉襖。幾個呼吸之前，我想揮拳頭還以顏色的念頭，被這臉，這身板，這張沉厚的棉襖徹底壓碎，宛如一輛收割機，碾過自然生長地稻田。
這是廣州，中國大陸最南方的大都市，這里的夏天，熱得讓路人光著膀子在街上行走。
棉襖男張開他的嘴巴，露出兩排雪白的牙齒：“哥們，幫我中一張票吧。”
我對他的好奇跟他身上的棉襖一樣重。
“我不識字，不知道買什么好，村里的機子都是圖案來的。”他還在傻笑著，這會我開始原諒他之前弄疼我的肩膀。“我要中三元里的票，你幫我中，我給你錢。”
這人太有趣了，我開始原諒他之前弄疼我，開始喜歡他的無知。我幫他買了一張車票，也給他解釋了好幾遍老虎機與售票機的區別，他始終不明白。似乎這些機器在他眼里都是害人的玩意。不過我一點也沒厭惡他，有些人越無知你越喜歡，他們很容易會讓你得逞。
我們要前往的地點，是同一個方向。他除了肩挎著蛇皮袋，還提著圓筒型行李包。我要幫他提行李包，他不讓，我執意要幫忙，他還是不讓。似乎這個行李包對他很重要，不能離身。我們前后踏入車廂，他把蛇皮袋隨手一扔，懷抱著行李包，一屁股坐在過道中央，充滿好奇的疙瘩臉，來回望著左右兩邊的乘客。地鐵啟動時，他的表情從好奇變成了驚慌，他望著我，說：“這洞太小了，萬一前面也開來一輛火車，怎么躲？”
我假裝沒有聽到，眼睛盯著手機里一條很重要的信息。其實這真是很重要的信息。剛扣月租，話費不足以繳納，我身上所有的現金也無法讓手機能正常通話。
我一日只吃一頓飯的日子，至今持續半個月。通訊錄近百個號碼，這幾個月全部打完，有些還打了好幾遍，最終只借到一千塊。能熬到現在，算是不錯了。
地鐵駛過六個站，我告訴棉襖男，他目的地還有一個站。他站起來，搖搖晃晃，沒抓穩懸在空中的扶手，就一兩秒，摔倒了。他嘴里在嚷嚷著，估計是他家鄉那邊的粗話，我聽不懂。我扶他起來，順便幫他撿起行李包。
車到站了，他氣沖沖地挎著蛇皮袋邁出車門，頭也不回。那個圓筒形的行李包在我手上，沒給他。
二
如果有人愿意聽我的經歷，他一定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要不然誰會跟一個騙子說話。
三個月前，我在哈爾濱前往廣州的火車上，認識老孫，年近四十歲的東北大漢。我們的車票都是站票，索性盤腿坐在兩節車廂銜接的過道里。車還沒開，我們就占好位置，可見我們都是有過經驗。他就一坐下來，就給我派煙，玉溪，不像是去廣州打工的農民。
這么多年來，我在火車上很少抽自己的煙，都是別人派煙給我抽。倒不是我的面子大，火車上豪爽的煙鬼還是有很多的，幾根煙的事，誰會計較。
在火車上，你不找個人聊天，得把你悶死。即便你平時也不太愛說話，一到火車，無聊的壓迫，會讓你的嘴巴很自然去跟別人搭訕。
“那啥，你也是去廣州吧？”
“是啊，我是廣州人。”
“你們那邊那些地方挺多的嘛。”老孫一臉壞笑，左手夾著煙，右手在比劃摸**的動作。
“年初東莞那邊出了事，嚴抓了一段時間，現在還好，附近幾個城市也蠻多的，要不到了廣州，我帶你去爽爽。”
“好啊。不過我到了廣州，還有挺重要的事情。我們可以留個電話，有空再去。”
老孫在挎肩包里拿出小美利堅很名氣的手機，問我的手機號碼，我如實報給他，他打了一遍，我的手機響了，知道是他的，就沒接。
將近兩天兩夜的路程，我們開始天南地北地聊起來。他是做手機生意的，此行去廣州跟人簽合同。他有很嚴重的恐高癥，不能坐飛機。他說克服恐高癥比讓他禁欲還要難。有錢也是要受罪的，還好，他不會禁欲。
早在上火車之前，我已經給自己想好了幾段辛酸往事，好博人同情，這是我行騙之前慣用的伎倆。不過遇見老孫，我說起自己的經歷，有大多是真實的。
我當保安，擺地攤，端盤子，拿大勺，寫文案，拉皮條，開公司等等。從我高中畢業，九年過去了，世界杯奧運會都舉辦了三屆，說夸張一點，除了抬棺材，社會上的工作沒干過也接觸過。
九年太漫長，如果我不說我當保安時偷看女員工洗澡，不說擺地攤時尾隨一位長腿姑娘，不說拿大勺時挖鼻屎放到菜里給老板吃，不說拉皮條時和頭牌**日久生情，估計老孫沒多大耐心聽我的經歷。開公司這事，我只是很簡單的說下。我也不太想說。
三
直到我們下火車，我已經說了好幾遍我和頭牌**的故事，都是老孫追著我問的。其實也沒啥，跟俗套的電影沒區別。頭牌**是我寫文案那會公司的前臺，我去當皮條客時，她家里有困難，急需錢，在社交軟件上求助。我告知她我有快速賺錢的辦法，然后她就來我這里，張腿賺錢。可能是老孫跟最后包養頭牌**那個暴發戶一樣，有錢，想包養一個小三，吃苦耐勞，胸大的小三。
頭牌的電話號碼早已經換了。
老孫說：“沒事，你這小伙子人脈廣，我跟人簽完合同一定會去找你，記得別換手機號碼。”
我和老孫再次見面，間隔一個星期。我們分別躺在佛山一家洗浴中心的按摩床上，他有個小肚腩，肚臍周圍還長著一圈黑毛。在給他按摩的姑娘，年紀二十歲上下，胸大，他好這口。我一直以為老孫只是隨口說說，跟很多人一樣，吹完牛逼，便相忘于江湖。他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是傍晚，我還在出租屋里睡覺，從哈爾濱回廣州，我一直過著日宿夜游的生活。我認得他的聲音，即便隔著幾十公里，我還是能感覺他的下體在蠢蠢欲動。我們約好一個地方見面，吃飯，打車去佛山。我帶到老孫來佛山，一是安全方便，廣州最近掃黃挺嚴的，市中心去佛山也就一個多小時的路程。二是這幾年，廣東**行業在往佛山轉移。就某方面而言，佛山跟東莞沒多大區別。
從洗浴中心出來，已是深夜。我們奮戰好幾小時，主要是前戲太多，有錢人都喜歡享受，老孫是一夫御二女，走路去附近的賓館，腳還在發抖。
“小劉，看你一整晚心情都不太好，是不是剛才那**沒把你服務好。”老孫摸出一包軟中華，給我派了一支。“要不給你一千塊再去爽一會，哥是搞不動了，要休息咯。”
“不是這事，要不是哥來找我，我也不會出去。在火車上，我好像跟你說過，我之前去哈爾濱，就是想去散心。我有點抑郁。”
“不是哥說你，就為那點破事，抑郁個雞巴啊。做生意這事嘛，誰都不敢打包票。雖然你朋友的錢是老婆本，但是也不能全怪你啊。別什么事都往自己身上攬，當初是你叫他拿錢來跟你合伙又怎樣，他沒有那心，也不會來找你，虧本了，大家都有責任。”
“關鍵是我那朋友因為錢沒了，女朋友跟他分手。他們兩人原本生活過得挺滋潤的，對未來的日子也規劃得挺好，要不是那一出，他們現在孩子都有了。”
“你責任心太強了。那個頭牌**也是。你說過的，跟你的**要跳槽或者從良，都要給你一大筆損失費，她是頭牌**，還是跟暴發戶跑了，你居然一毛錢也不要她的。”
四
再次和老孫離別，還是在火車站。他要回哈爾濱，我送他。他進站時說，下次來廣州，還找我去玩。這個我能意料到，以曾干過拉皮條的經驗來看。
說真的，我很想開口問老孫借一萬塊。我沒有什么計劃要去干什么，只是沒錢了，想借一萬塊。我知道，一旦開口，我就會失去老孫這個朋友，所以我沒開口。
我還有兩年就三十歲了，銀行卡里面的錢，只夠我不工作過兩個月。哪怕我曾經住五星酒店，吃澳洲鮑魚，睡俄羅斯姑娘。但是現在沒錢，就是沒錢。叫我從頭開始，端盤子，寫文案，那還是干脆要了我的命吧。重拾拉皮條老行當是不行的，最近掃黃嚴重，資源也難找。四五年前跟我的姑娘，現在碰到我，不拿刀砍我算好了。被推入火海，還要感謝我，那也是剛從精神病院出來才會。
我已經沒什么朋友。準確來說，是沒朋友，如果老孫算是的話，還是有一個。我手機里通訊錄，大部分打過去是沒人接的，除非換一個號碼打。有些人即便接起，也是不小心按到。
如果我當初有錢時，存點錢進銀行，弄個定期存款，多好啊。買間房子買輛車也行，現在沒錢花了，還可以賣。朋友問我借錢時，我借他們多好啊，他們現在肯定會借錢給我。我不睡朋友的女朋友多好啊，他們現在會借錢給我。我讓頭牌小姐跟暴發戶走了多好啊，這樣她不會被警察抓到，現在還能借錢給我。跟朋友合伙開公司時，我不拿錢去賭博多好啊，這樣我還是公司的老板，還用得著跟人借錢去吃飯。
很餓，很餓。我躺在床上，上一次吃飯，還是昨天中午，如今已過去三十個小時。我的腦子里想的是，我初中正發育時期，我媽給我炒了一大盤醬油炒飯，我一粒不剩地吃完，真香，真飽。
我打了無數個電話，沒有一個人借我錢吃飯。直到撥通老孫的號碼，我說要借一千塊，他什么也沒問，就管我要銀行卡帳號。
老孫真是夠朋友。我不能再像以前那樣了，也不能好高騖遠。誰他媽給我一份工作，端盤子我也干了。
五
我還是不能端盤子，我他媽快三十歲了。老孫給我打電話，說他月底會過來廣州，在廣州這邊開一家手機店。我就等，等了半個月，老孫來廣州了。
我在火車站出口，遠遠地看著他，仿佛看到財神爺向我走過來。
“小劉啊，三個月不見，你瘦了很多啊。”
“是啊，是瘦了很多。”
“我現在要去找我一個朋友，咱們晚上再出來吃個飯吧。”
“那好，你有事先忙。”
晚上。我以為老孫要我帶去佛山，結果他只是要跟我吃個飯。這也好，反正我是想跟他談談，能不能給點活我干。就我們兩個人，坐在一間包廂里，點了一桌子菜。脾的，白的，好幾瓶。老孫很能喝，幾杯下肚，倒是我開始吐露自己的辛酸往事。我說我這幾個月是如何度過的，我說我除了老孫，沒有一個朋友了，我說我是如何讓人厭惡，簡直就一個混蛋。
原本我們是面對面而坐，這會他端著一杯酒跑來我旁邊坐下，一手攬著我肩膀。
“小劉啊，人年輕時，難免會犯錯的。”老孫與我干了一杯，他面不改色，似乎這酒就是水。“我看你也不是個壞人，就是太有性格了，你們廣東人，心眼多，愛計較。你看我，東北的漢子，多喜歡你。”
“哥，我現在最大的問題，就是想找點事來做。”
“這還不簡單，跟哥混。哥在廣州新開的手機店地址都選好了，你去當個店長啥的。”
“哥，我是說真的。”
“誰跟你開玩笑了。”
“哥，你是我的大恩人。”
“別哭，別哭，男子漢大丈夫。你也是見過大場面的人了。”
“我就是以為沒有人會跟我做朋友了。”
“你的心還是善良的。哥是過來人，你們年輕人，你們廣東人，不行。”
“年輕人太急躁了。”
“是的。你明天中午有空吧，幫我去嘉禾望崗的地鐵口接一個人，送他去三元里，新開手機店就在三元里，地址我等會發信息給你。他是我一個老鄉，剛從惠州過來，要來跟我合伙做生意。”
“好的，我一定把人送到。”
“他這人有點傻乎乎的，錢都隨身帶，不存銀行，說不太放心。**，我想不明白他在廣東混了這么多年，是怎么混的。”
“好的，我一定把人送到。”
“我等會給他的手機號碼你。”
喝完酒，吃完飯，我和老孫沒有去佛山。他說他還有很多事情要忙，改天有空再去。我幫他打輛車，隨后自己搭公交回出租屋睡覺了。我要洗心革面了，不能再想以前那樣。老孫這么照顧我，我不能對不起他。我他媽要爭口氣，不能老是干些害人的玩意。
六
其實我有點意料到，棉襖男就是老孫的老鄉。
我在三元里下一個站才下車。我跑到地鐵站一個角落里，拉開行李包的拉鏈，一看，里面有十幾疊百元大鈔。
我的手機欠費停機了，老孫找不到我了。**一個手機店店長才幾千塊的工資。這個行李包的錢怎么也夠我瀟灑一年。
我什么時候是個好人。這事，我實在想不起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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