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四章    瀕危的孤獨（3）

　　那天晚上，向則和我面對面坐在鐵籠的干草上，他細心地幫我削蘋果，我一塊一塊慢慢地吃。

　　“一直以來，謝謝你啦。”他用圍裙擦了擦手，然后捧住我的臉，在我的下巴上撓啊撓。雖然心里還是有些憂慮，我感覺得到他好像在策劃著什么，也開始思考著我還能再和他度過多少這樣的日子，但是我明白，至少這時，還是和平時一樣仰起頭快樂的回應他就行了。

　　“熊貓，你想不想回到森林里去？你知道嗎？森林和這個籠子里，是不一樣的世界哦。”

　　不一樣的世界？

　　我咔嚓咔嚓地嚼著蘋果，向則像照顧嬰兒似的把我嘴角的果汁擦掉，撐著下巴坐在我身邊的草堆上看著我。

　　“森林才是你最初的家吧。雖然從小就在人類的水泥和監牢里長大的你根本對那種地方沒有概念吧，但是你一定會喜歡那個地方的。那里有很大的樹木，還有比地毯更厚的草地，一年四季都有陽光，溫度和濕度也都非常適宜。”

　　那聽上去好像還是一個不錯的選擇。在那樣的天堂里度過余生倒也是很不錯的選擇啦。

　　交流信號機的指示燈閃了一閃，向則接收到了我的正面態度電波。

　　向則笑了笑，用圍裙擦了擦手上的果汁，然后伸手揉揉我的頭，轉身離開了籠舍。

　　“我不會讓你被傷害的。”在鎖上籠子之前，他這樣對我說。

　　暴風雨前夜，是向則實施計劃的日子。

　　穿著笨拙的人造熊貓皮毛蹣跚學我走路，他呆呆地看著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他把托盤中作為晚餐的胡蘿卜和香蕉遞給我，我興致缺缺地吃了一點，總感覺會有不好的事情發生。

　　那天晚上我好像特別困倦，趴在干草上沒多久就睡著了。雖然剛開始我還有部分意識，知道是向則把我從籠子里抱出去，開車把我送到了什么地方，后來就什么都不記得了。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已經接近中午，我四周都是看不到盡頭的草木。這里就是向則所說的森林嗎，完全沒有動物園夏天的悶熱，薄薄的霧氣直到正午也不會消散，呼吸之間都是令人安心的味道。

　　可是，向則已經不在了。

　　遠方的潮汐漸漸漲了起來，原本能夠在高處看得見的城市也慢慢看不見了。視野最遠處已經分不清海水和云層的界線，偶爾從蒼穹中路過的閃電被浪潮吞噬，僅存的光芒也被夜色收藏在最隱秘的口袋里。

　　暴風雨和洪水持續了很久，陰沉的天空也遲遲沒有放晴。曾經滿心期待向則能夠平安歸來的我，終于也在數周后放棄了日復一日的等待。

　　在這個時點，我隱隱約約看到了注定通往毀滅的、故事的結局。

　　于是我徒勞地向上天祈求，希望能夠再度看到向則清瘦的身影，希望向則能夠再度帶著他溫暖的笑容，為我切蘋果，希望他能夠再伸出手，輕輕地揉揉我的頭，揪揪我的耳朵，和我一起坐在干草堆上看著人造的星空。但是隨著時間過去，這樣的希望成為了一種奢侈，為了不再讓悲哀的感覺侵襲自己，我嘗試著不去想這件事。然而我一閉上眼睛，腦海中就會浮現向則的樣貌。就算逼迫著自己忘記，卻總是有淚水流過臉頰。

　　我獨自仰望著人造星空黯淡后，天穹上明明滅滅的、真正的星體發出的微光。如果是向則的話，他會被這樣褪去浮夸外表的真誠而感動嗎？

　　正當我以為最后的希望即將落空的時候，上天還是給了我一個最后見向則一面的機會——即使在我得到后，反而從心底希望這個機會還是不要存在的好。

　　隨著退去的潮汐離開的部分海水，留給沼澤一地狼藉。我從破碎的金屬和塑料中翻找出一部手機，視頻文件夾里最后兩段視頻讓我非常在意。

　　雖然畫面有些昏暗，但是我看得出來，那個，是向則啊，那個在籠子里的“熊貓”，就是向則啊。第一段只有五分鐘，在這五分鐘里，向則就像雕像一樣坐在角落。小孩子們笑著鬧著把糖果和餅干丟向他，但他一點反應都沒有，就像我第一見到他的時候，我所遭遇的狀況那樣。第二段大約長半小時，前五分鐘拍的是在一個環形運動場一樣的地方，四周環繞著封閉的看臺，貴賓席上坐著這個國家的大總統。他好像對著所有觀眾說了什么，所有人開始歡呼起來。大總統按下了按鈕，高高的看臺下有一扇鐵門打開，向則被人趕著從那里出來，脖子上、手上、腳上，都戴著沉重的鎖鏈。就在人們的歡呼再度響起之時，另一邊看臺下的鐵門也打開了，黑漆漆的視線里有暗流涌動，從恍若異次元的空間里傳出了野獸的咆哮。

　　不好的預感將冷汗從我背后的每一個毛孔中擠了出來，我的爪子顫抖著，我不可自控地想起了在動物園的劇場舞臺上，小小的嚙齒類動物被管理員的電波控制著相互撕咬，紛紛發出凄慘的叫聲。即使腹腔被狠狠撕破、身體漸漸失去行動能力，也絕不能停下緊咬昔日伙伴的利齒……于是我的理智在我的腦海中叫囂著：停！現在！到此為止了，千萬不要再看下去！但是我卻因為驚愕而動彈不得，屏幕中的畫面卻絲毫沒有等待我反應的意思，自顧自地，以冰冷的語調，陳述著悲劇的前因后果。

　　那是一只獅子，直到它跳出黑暗出現在亮若白晝的燈光下的時候向則才發現這一點。向則本能地后退，但來時的門扉已然緊閉。耳邊除了大總統興奮得有些狂熱的聲音之外，我什么也聽不到了：“這是一項跨時代的實驗，在座的各位精英們。自從二十年前所有關于熊貓的資料被燒毀之后，我們就對這一物種知之甚少。不知道各位是否和我一樣想要知道熊貓的戰斗力如何……或許就在今晚，我們能夠證明，它真的能有被進一步開發的價值。”

　　觀眾們高呼萬歲，大總統揮手致意，獅子收到了交流信號機的電波后，帶著嗜血的興奮感奔向了向則。那場面就像是**的處罰一般，歡呼隨著向則身上熊貓皮毛的脫落變得更加瘋狂。屏幕隨著我的爪子在顫抖——我最不愿看到的事情發生了。對著散發出海腥味的防水屏幕，我呆滯了很久。等到回過神來，向則的身體已經變得破碎，身上的人造皮毛也被撕扯殆盡。即使再怎樣努力辨認，也無法讓人看出，在地上殘破不全的那個“它”，也曾經作為一個“人”存在過。

　　屏幕右上角的電量提示已經跳成紅色閃了很久，背景很快就暗了下去。我退后兩步，詛咒般地用力地把手機扔向遠處的大海。

　　我再也見不到向則了。

　　但是，他不應該以這種方式，和我告別，和這個世界告別。

　　那之后的很長時間里，我一直游蕩在森林和海洋的交界處，明知道我要等待的那個人已經不會再回來了，但還是不死心地做著和他再次相見的夢。

　　終于有一天，汪洋退去高地數十米之外。我站在森林邊緣，透過清澈的海水窺視著深海中的世界。那成為無數生命最終長眠之地的冰冷，如果可以的話，也想偷偷向他傾訴我的秘密。

　　我一直都覺得，我們兩個是同類哦。而且這是基因上的事實，向則。

　　我是兩年前因為我的油畫除了表現我的個人情感之外沒有任何價值，于是就被精英計劃以同樣的借口而淘汰出來。從那之后被派到動物園工作，擔任熊貓館的飼養員，照料著世界上最后一只熊貓的生活起居。是的，我曾經也是和向則你一樣的、不明白情感是什么、不知道自己的想法是什么、也從來不為這些問題感到迷茫——因為我們的人生都是設定好的，在規則的第一條中就清楚地寫明了“不允許逃避，不允許反抗，以人類大局為重”。但是當我們得到了這些東西之后，眼中看到的又是另一個世界了。

　　二十年前的火災時，那個飼養員并沒有失蹤。他迕逆了精英計劃的原則，從精英培養機構中逃出，但是最終被逮捕受到懲罰，眾叛親離之后，被派到了熊貓館里。因為無法忍受看到世界上最后一只熊貓在牢籠中度過一生，就把真正的熊貓放歸森林，自己假扮熊貓進入籠子。為了不讓別人發現這個秘密，他燒毀了研究所，這樣一來就可以讓自己在絕對安全的情況下度過一生。

　　但是其他被精英計劃放棄的人要怎么辦呢？

　　孤獨始終與生命相伴，只要生命存在，孤獨便如影隨形：失去種群成為最后的瀕危動物而茍延殘喘可以被稱為孤獨，種群存在之時被同類們孤立而形單影只同樣是一種孤獨。然而，這兩種不同的孤獨中究竟那邊更甚、更能讓肉體疲憊、讓精神折磨，在我們的理解中，似乎是后者。顯然單純的死亡并不是一種絕佳的選擇，畢竟我們還對這個世界抱有一絲希望和留戀。如果單方面的放手無法讓被深深桎梏住的心靈逃離的話，解決方法似乎只剩下了“成為什么別的東西”。

　　于是他想到了一個絕妙的方法。

　　第二任飼養員在把“熊貓”放回森林后，自己代替它，住進了籠子里。之后每一任的飼養員都重復著這樣的戲碼。數年下來，熊貓館的人口失蹤也就不再是焦點，性質也漸漸變成了都市傳說一般的詛咒事件。

　　最后的最后，被同類排斥的我們都選擇毀滅了人類的身份，紛紛披上了熊貓的外衣。如果我們的力量微小到不足以抵抗這些虛偽神祇所編造出來的規則的話，不如毀滅被桎梏在荊棘中的靈魂，在沒有規則束縛、沒有強加意志的森林中重生。

　　這樣的事實，我并不想讓向則知道，即使他好像也已經察覺了什么。

　　作為初期研發人員的向則，絕對不會沒有察覺到這臺機器和我的無線電波連接的問題。這臺機器設計上的缺陷就是它不能完全做到將熊類和人類的腦電波達到能夠暢通交流的地步，而且由于它的設計和靈長類配型款十分相似，所以也能輕松完成人類之間的交流。讓向則開始起疑的，一定是表演結束后，我和他一起坐在干草堆上眺望星空的那個夜晚。在那之前，我一直盡力控制著自己的心理活動，盡量不要讓那些必要以上的情感過于豐富地滿溢出來。但是，那天我似乎放松了控制，所以我想要說的話完完全全徹徹底底，一字不漏地全部通過虛無縹緲的電波信號同步到了向則那邊。正因為“對象是熊類時只能傳達基本的正態度或負態度回復”這個設計上的缺陷，向則才能發覺我的秘密吧。

　　不過，就算他發現了，那又如何呢。他也許會風清云淡地忽略這個事實，他也許會對我的欺騙而感到憤怒，或者覺得自己被最后一個能夠信任的生物玩弄于股掌之中而感到更深層次的悲哀。無論如何解釋，無論他的真實想法在誰的手中，解開這些問題已經無濟于事，誰也無法改變現狀，換回一個對我微笑的向則。

　　現在的森林儼然已成為一座孤島。我離開海邊，向山林更深處前進，我知道那里有我的同伴。墨綠的樹木之間是十數個黑白色的影子，遠遠向我打著招呼。蟬鳴在與世隔絕的伊甸園響起，清風挽住云朵的袖口投下涼意。走上眾人眼中的“毀滅之路”的、被夏天拋棄的孩子們似乎也沉浸在甘美的夢中，即使獨自行走，也不再感到孤獨。

　　向則啊。

　　即使我們的故事是以這樣的悲劇收尾——無人在你的葬禮上奏響挽留的樂章，我將獨自一人思念夏日離去的你。我誓以我悲哀荒唐的騎士精神，救贖一個被女巫封閉起情感的公主。但是故事的最后，公主吻了王子變成了木偶，王子為了解救公主死在了巫婆的劍下。二人都無法從痛苦中解脫，而我卻絲毫不后悔與你相遇。

　　懷念著我們相處的每一日，或許日夜交替并不會比短短一瞬更加漫長。

　　赤紅的新月從海面升起，星辰一視同仁地照亮了被廢棄的高樓大廈和海底的殘垣斷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