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演當天,落灰多年的動物劇場終于迎來了煥然一新的面貌。園長幾乎是用手帕擦著感動的淚水,看到誰都是笑瞇瞇的,興高采烈的樣子讓來參觀的小學生都自嘆不如——今天的他是整個動物園里,不,大概還有可能是整個世界上,最興奮的人。
詼諧輕快的吹奏樂響起,盛裝的大象和白馬組成的儀仗隊踏著整齊的腳步,被看不見電波控制著四肢活動,應和著音樂的節奏出場。月熊緊跟其后,粗糙的大手以不自然的姿勢向圍觀的孩子們打著僵硬的招呼。海豚從圍繞舞臺的水池中躍起,流線型的身體輕易鉆過了半空中燃燒的鐵圈,而觀眾們絲毫沒有關注到海豚們被燒傷的皮膚和尚在滴血的胃部。
長頸鹿在舞臺上激戰正酣,而嚙齒類動物們的表演緊隨其后。繁衍力超強的小家伙們拖家帶口,猶如一片毛茸茸的潮水一般,涌到了特意升降到觀眾視線范圍內的舞臺上。那之后就是如同斯巴達勇士般,拼上性命的搏斗。正如古時的孩子們對于斗雞和斗蟋蟀的熱愛,現在的孩子們好像更加喜歡近距離看著那些平常溫馴的小可愛們竭力撕咬對方的丑態。他們在看到第一滴血的時候大呼萬歲,把敗者的尸體迫不及待地扔到腳下,等待下一場殺戮的信號亮起。
這是一場殘酷的宴會,從人類開始以圈養動物作為娛樂觀賞用開始,動物們已經揭露出了他們優雅皮囊下的蛆蟲。
“準備好了嗎?”身著紅色演出服的向則捏了捏我的耳朵。我收回了視線,舔了舔向則的手指表示萬事俱備。
向則并未像其他的飼養員一樣,做出浮夸的動作和表情。他在舞臺眩目的燈光下繃著一張和平時沒有任何不同的撲克臉,象征性地行禮之后就木然等待著大屏幕上自動生成的數學題。臺下響起了不滿的聲音,我甚至能夠想象園長暴跳如雷的樣子。可是向則還是冷漠地對待這一切,仿佛臺下的觀眾以及園長和工作人員都是完全不用在意的空氣一樣。
“9”+“3”=?
向則把目光投向了我,那眼神中包含了星點的鼓勵一般。收到了如此信號的我信心倍增,跑向答題區域,將答題紙板放在了它們應該在的位置。臺下爆發出了掌聲,園長鐵青的臉色也得以緩和。當向則再次用手中的迷你搖控器啟動隨即出題系統的時候,他漠然的表情卻發生了一絲變化——不,準確來說,是一種帶著憤怒的驚慌。
同樣的變化也出現在了觀眾席上。孩子們紛紛發出了驚呼,園長差點因為緊張而暈過去。我不明所以,回頭看著大屏幕上的題目,一時間,我也不知如何反應。
“54899”+“231”*“97176”=?
就算是精英計劃數學專業的教授都無法僅僅通過心算就解決這個問題,何況是一直依賴于機器和程序的學員。向則的側臉微妙地扭曲著,他知道那是同時參演的工作人員對這個程序動了手腳,故意想讓他在這個時候出糗。然而臺下的觀眾卻不知道這是一個意外,孩子們還興致勃勃地按起了計算器,等待我的答案。
我抬頭看了看向則,發覺他從嘴唇上抹下了可笑的口紅,用那淡淡的顏色在手臂上演算:“個位數字是5,十位數字是5,百位……5,千位……”我急忙按照向則的指示在答題區排出了數字,而向則給出數位的速度越來越慢,手臂上的口紅印記也越來越淡,幾乎到了不可見的程度。
觀眾們已經發覺了這個節目的后臺操作,開始喧鬧起來。
“十萬位是……5,千萬位是……2……百萬位是……”
園長嘆息的聲音、答題板倒下的聲音、觀眾喝倒彩的聲音,在那一瞬間我好像什么都聽不見了。我只能感覺到向則的呼吸漸漸沉重起來,向則無力垂下的手臂上有深深淺淺猶如刀疤一般的草稿,向則的身體變得僵硬起來。
混亂和嘈雜中,全然變得漆黑一片的世界里,只有向則如雕像般孑然獨立。
“這種事情都做不好?你不是精英嗎!”園長這樣說他的時候,就算隔著籠子,我也發出了和治愈系外表不相符的、兇惡至極的吼聲。園長被嚇得倒退幾步,還是硬撐著朝我和向則吐了口水后離開。
我呸!禿頭大叔加齡臭!兇什么兇啊!向則學的是生物,不是計算機工程好嗎!
向則把蘋果遞到我嘴邊,安慰似的摸了摸我的頭。
我非常同情向則。他在動物園工作了這么久,卻也從未見過有任何朋友來看望過他,他很少展露笑容這一點更不用說。曾經比他優秀的人看不起他,曾經不如他優秀的人同樣為他的失意幸災樂禍。這樣被身邊所有同類拋棄的情況下,他現在似乎只把我當作唯一的、最后的朋友。精英計劃容不得任何迕逆,當所有的權力和武力都掌握在精英手中的時候,現在這個社會好像也順理成章地變成了這副樣子。于是每年都會有人被淘汰下來,其中大多數都因為生活落差太大而自殺,其余的不是變成了失蹤人口就是進了瘋人院。看到向則現在的樣子,我想或許現在這樣就已經是他最好的歸宿了。
夜晚的月光下,向則沒有回到自己的房間。他把交流信號機扔在一邊,撐著下巴和我一起坐在干草堆上,透過鐵格子仰望著城市上空閃爍的星光。我們都明白,那美麗的光亮來自于變幻出栩栩如生效果的人造機器,那份虛偽浮夸的美感根本無法為我們帶來任何平靜的心情。我想要開口向他道歉,但是我卻不能說出哪怕短短的一句話,三個字。
向則伸手握住了我的前爪,做出了好像是在和一個多年朋友談心時那樣的動作。我笨拙地把另一只爪子貼了上去,仿佛是希望能夠在這個寒冷而孤獨的夜里給予這個被同類拋棄的少年一點可笑而荒唐的溫暖似的努力著。
“熊貓,當你得知世界上你的所有同類里面,只剩下你一個的時候,心情是什么樣的呢。”
哎?
我有些驚奇地看著向則的側臉,月下那猶如象牙雕成,干凈蒼白的臉頰正透露出無法言喻的困惑。他仿佛喃喃自語般,似乎根本就沒有期待過我的回答一樣——甚至他可能還不知道我能夠聽懂他的語言這件事情。
“世界上只剩下你一只熊貓的感覺,是不是真的糟糕透了呢。曾經一起玩耍的伙伴也好,陪伴你多年的家人也好,都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消亡了。等到你反應過來的時候,你就已經被告知,世界的這個角落也好,那個角落也好,整個地球,只剩下你是這個物種的末裔了。或許這件事情聽上去很孤獨吧,獨自守著這個星球,完全沒有可以交流的同伴,感覺像是被自己的同類遺棄似的。但是,你似乎比我過得幸福很多。”
“我和你同樣,都是一出生就被從父母身邊分離,塞進了整齊排列的保溫箱里,像是實驗室的動物一般受到各方面的觀察。從被護士抱起的那一個瞬間開始,發出的每一聲啼哭的分貝、一天之內流下眼淚的質量,全都被記錄在案。你卻能孑然一身,累了就睡上一個下午,餓了就吃一個蘋果,在沒有同類的世界里自由地掌控自己的命運。但是我卻被自己的同類束縛在他們劃定的行動范圍內,做著勉強自己的事情,為了一個似乎遠大的理想——即使那根本就不是我的理想。”
“可是當我思考我的理想究竟是什么的時候,我也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在我四歲時第一次見到爸媽和妹妹的時候,我連他們的名字都不知道,只知道他們在精英計劃里的ID號是編號CNCX909923,CNCX896421和編號CNCY307218。為什么呢,這樣沒有規律的長串數字我能記得這么清楚,但是我卻無法記得他們的名字。一開始我以為是因為我的閱歷不夠,所以我才無法理解現狀、無法決定自己的未來。但是我漸漸發現,就算我完成了再困難的課題,達到了再高端的成就,我還是不能作出決定——因為精英計劃從一開始就剝奪了我們決定自己未來的權利,我們只要服從一切就好,不需要自己的想法,更不允許觸犯規則的事情發生。”
“所以,你也明白了吧,我被逐出精英計劃的真正原因。”向則壓抑著顫抖的聲音以及即將落下的眼淚,“因為我發現了這一點,并且以自己的努力,嘗試做出改變,所以就被他們以‘考核不合格’為借口從這個精英主義世界的上流群體中驅逐出來。就像是工廠一批批淘汰次品一樣,只要略有瑕疵就會被丟入垃圾堆里,更何況是我這種妄想從內部改變體制的人。于是父母和妹妹都棄我而去,把我當作家庭的恥辱,和我斷絕了一切聯系。曾經一同做課題的好友也都忘記了自己的生命中還有‘向則’這樣一個人存在,他們除了‘曾經和編號CNCY902497合作過一項課題’之外,對于‘向則這個人’沒有任何記憶。就連當初和我一起研發跨物種交流信號機的時候……那些人也……”
“好像在一夜之間,自己就被所有的同類拋棄了,成為了各種意義上的獨自一人。當然,這種感情是多數精英計劃的學員所不能感受到的——因為擁有如此感情的人,都已經成為了精英計劃前進路上被遺棄的棋子。”向則嘆息著,“所以我羨慕你的生活,甚至從一開始見到你,就因為嫉妒而對你非常冷漠。明明只是一只熊貓而已,人類的文明,人類的歷史,什么科學公式,文學名著,根本什么都不懂……但是你卻擁有人類漸漸遺失的感情。為什么要對我這么好呢,我什么都做不好,在學院里說出了反叛煽動的話語,還被同類和親友當作恥辱。為何我如此渺小呢,每當我這樣想的時候我就會用更加冷冰冰的表情對著你。就算脫離了精英計劃,我還是無法按照自己的本心做出坦率的事情,我和以前的我根本沒有任何變化……”
不對,向則是有變化的。
我通過無線連接的電波告訴了向則,好像怕他聽不見似的又重復了一遍。
向則是有變化的。被精英計劃放逐,沒有感情的向則,是不會因為除了生理上的疼痛之外的原因而哭泣的。所以,現在我的手背上有向則的眼淚,那是向則變化的證明啊。區區一只熊貓也能看清楚的事情,向則不可能無法理解。所以,向則也睜開眼睛吧,看一看獲得感情之后的自己,看一看已經全然不同了的世界吧。
向則驚訝得顫抖著,仿佛不敢相信我剛才說的話一樣。然而他像是得到了寬慰和救贖一般,緊緊地保住了我,那力度讓我聯想起溺水瀕死的人。
“既然分享著同樣的痛苦,不如一同承擔孤獨吧。”
有一個聲音在黑暗中響起。不知不覺地,淚水劃過了向則的臉頰。
“你知道二十年前,熊貓館的研究所發生火災的事情嗎?”向則突然這么問我,“聽說一個人也沒有逃出來,熊貓館唯一的飼養員也失蹤了。現在很多人都在懷疑是飼養員縱火。”
怎么可能不知道。當世界上只剩下最后一只熊貓的時候,人們對于熊貓的熱衷越來越低,甚至到了一種“孩子指著繪本上的熊貓問這是什么,媽媽卻茫然地無言以對”的程度。于是全世界所有研究熊貓的學者都把所有相關資料和備份搬到熊貓館旁邊的研究所。那次火災中,所有的資料和記錄全部都被銷毀,沒有一個人逃出來,所以關于熊貓的很多信息都是缺失的,他們甚至都不知道我活了幾歲,以前的熊貓是不是都長得和我差不多,或者熊貓會不會像班馬一樣,不同的個體會有不同的花紋。關于那個飼養員,我知道他也是精英計劃最初淘汰下來的人,也知道他是為了消除關于熊貓的數據而縱火,但是“飼養員失蹤”的確是一派胡言——那個人是隨著自己的意志,去了一個自己想要去的地方了。
“向則!快點來幫忙!”
“知道了。”每次跟園長對話向則又會換上另一副冷冰冰的表情。
“動物園很快就要搬走了。現在棕熊館和班馬館都缺人啊,你去幫忙吧。”
“為什么要搬走?”雖然動物園里游客的確今非昔比,但也不至于開不下去吧。
“你不知道嗎?災難性的大洪水就要來了,這個地區所有重要人物都會帶著一些動物去避難,讓它們繼續繁衍下去。我們負責提供健康的動物。”
“那么熊貓也要帶走嗎?”
“當然。”
“帶走它要做什么呢?”
“避難嘛……不過你知道的吧,一只熊貓是無法繁衍的。”動物園園長憂慮地看著手表,愁苦的表情像是在抱怨動物園的收益根本不夠買上一張船票。“如果人們都看膩了熊貓,那么無法繁衍的熊貓也就成為了沒有用的物件,失去了‘瀕危物種’的價值,成為‘必將滅絕的物種’……這一點,作為‘精英’的你,也能明白的吧?”
到了那時,我會成為船上所有人用來滿足獵奇心態的工具;甚至最后,世界上最后一只熊貓被處理掉也是必然的。
就算園長沒有說下去,向則也明白了他話中的意思。
啊,我也明白。道別的日子正在迫近。
就連永別的日子也,慢慢地,出現在了視線之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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