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厚的積雨云在經過人類層層污染的天空中堆積,悶熱的空氣中催生了零落的雨絲稍微沾濕了我的毛皮,蟬鳴不知疲倦地在何處的梧桐上響起。夢中的男孩一步一步離開了他的夏天,正如他曾經一步一步進入這個時點一樣。
他在哪里?他在事件的最后是否對我微笑了呢?最后他是否察覺到了我的秘密?他會介意我的隱瞞嗎?他會怨恨我嗎?
思考著這些問題的我在繁榮的孤島上游蕩著,避開了同類們的談天聚餐,在森林邊緣的小徑上散步。正如那個曾經和他相處多時的晚霞之下,即使失去了他的身影,我依然以同樣的姿勢面朝大海坐著,想起了從前的事情。
夏天、工作日、動物園,冷清是這三者相加的必然結果。飼養員以及動物們都十分清楚這一點。可笑的是,動物園依舊全年開放,空空蕩蕩的游樂場所和林蔭小徑,這些元素拼接在一起,對于世界上最后的熊貓的臨終物語來說,這場荒唐的鬧劇似乎永遠也看不到盡頭。
向則在一周前才成為了我的飼養員。他看上去非常年輕,大概年齡不超過二十歲,卻已經取得了生物學博士的學位——雖然這在現在的社會中已經不是稀奇的事件了,前年剛有一個十二歲的精英計劃學員打破了最年輕博士畢業生的世界記錄。在那原本應該是雄心勃勃、胸懷大志的年紀,向則的眼神里總是飽含著失去榮耀的懊喪以及被人們遺忘的空虛——他猶如被從王座上排擠下來的異類,是一段理應被時間的洪流漸漸忘卻的回憶。按照人類的常識來說,擁有這種眼神的家伙不是正在行兇,就是走在準備行兇的路上。可是,棕熊館的飼養員聊天談起他時,卻說這個人以前是被列入精英計劃的天才兒童,會淪落到動物園來做飼養員是因為他在精英計劃的年度夏季考核中拿到了令人驚異的低分。于是曾經有希望照亮某片夜空的新星隕落了,作為一塊人類文明進步中的廢料,月球車推進過程中不得不舍棄的太空垃圾,無論最初的造價多么昂貴,最終也落得六親不認的命運。向則不偏不倚地掉到了動物園,這個早就已經被現在的孩子們和大人們遺忘的、前途一片陰暗的金屬牢籠中,嘆息著埋葬悲哀的余生。
EliteProject,也就是漢語中的精英計劃是2176年由美國發起的、為挽救瀕臨絕跡的動物和保證人類幸福生存的未來而建立起的教育機制,旨在培養未來拯救世界的人才。2176年的初代學員們,年齡普遍低于四歲,甚至還有剛剛出生沒幾個月的、尚在襁褓中啼哭的嬰兒,并且無一例外地來自于世界各國頂尖科學家組成的家庭。自從離開父母之后,連“爸爸媽媽”都沒有來得及喚上一次的孩子們被集中起來,穿著白色實驗服的大人們開始從各種方面發掘他們身上可能隱藏的一切潛能,用已知的所有手段進行各種方面的培養,塑造出有特定能力的成人。當這些孩子們被按照設定好的模式成長起來之后,科學家們又開始忙著通過理論評估值和實踐評估值為他們尋找接近完美配型的伴侶。他們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龐大的數據量絲毫不漏地備份在案,并且經過精細而確切的排列組合完成了全面分析,幾乎完美地做到了零誤差。這些付出在精英計劃實施以來的數十年中,無疑造就了頂尖的研究成果,并且延緩、預言了一些災難的發生,但人們都知道他們是以在舍棄什么東西為代價換來的安寧。
雖然一開始的確是有著反對的聲音出現——“你們竟然將人類的感情置若無物!”,但在他們演講中所極力宣揚的、人類的大義,讓駁斥者深深感受到了危急存亡的恐懼,從而一個一個順從而無奈地垂下了頭。
總統說了嘛,這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們現在的所作所為也算是自然平衡的一種。雖然聽上去有點怪怪的,但是他背后的謀士們紛紛以足以顛倒黑白的好口才壓制下了少數反對的聲音。萬幸萬幸,根據總統上一次的民意調查顯示,現在大家都生活得很快樂,并且不為將來的事情而感到擔憂。
說來,我的飼養員向則就是精英計劃的標準產物。他總是心不在焉地幫我準備食物和飲水,那拿慣了電子輸入筆、看慣了復雜生物學公式的身體,似乎還不適應給一只來歷不明的熊貓做下仆。閑暇的時候,向則什么都不做,只會愣愣地發呆,看著小小天井的一隅,將我的存在拋諸腦后。偶爾來訪的孩子們吵吵鬧鬧的,擅自對著關在籠子里的我指手畫腳,建起地上的空罐頭向我扔過來。一旦我躲避不及,身體就會被濕漉漉的、帶著甜膩膩焦糖味的冒泡液體弄得粘糊糊。不過只有這時,小孩子們才開始放聲大笑,這笑聲讓我想起了十多年前就完全絕跡的馬戲團——紅鼻子白臉頰的小丑們穿著花花綠綠的俗艷演出服,為了逗笑天真的孩子們而做出各種滑稽的動作——盡管那在我看來是一種對于自身人格的侮辱,并且根本看不起那些對著這樣的場景,卻能和孩子們一同放聲大笑的、是非觀混亂的大人們。不過好在一向冷淡的向則似乎對這些提不起興趣,而且表現出對小孩子們十足的厭惡。不滿足于被徹底無視,想要充分改變現狀的我拾起地上啃了一半的胡蘿卜梗子扔他。一開始他像人偶似的毫無反應,過了一段時間才會稍微有一點情緒波動,皺著眉頭拿蘋果核扔我。同樣,這樣愚蠢的互動也惹來小孩子們爆炸般的笑聲,盡管逗笑并不是我的本意。
不過這一點對于向則來說,大概……這也能算是某種意義上的進步了吧。
略帶滿足和自豪的我這樣想著,還沒有享受完片刻得意就又有半空的罐頭扔到了我的頭上,淋下了粘糊糊的果汁。或許是我的錯覺——但我確實看到了,向則的嘴角苦笑一般投下了淺淺的、如同哭泣一般的陰影。
我最不能忍受別人在我面前想哭卻又哭不出來的樣子,那是一種對熊貓這種治愈系生物最大的不敬。于是那時,我就決定,要為這個心理年齡還停留在幼年階段的天才少年擦干多余的淚水,像啃蘋果一樣,一口一口把他的困擾和孤獨吞沒。我要讓他感受到,原來這個世界上還有用公式和定理無法解釋的東西,正如曾經被人教會這一點的我一樣。
黑色鐵欄之外的陽光依然燦爛,仿佛想要驅逐這世界上所有的陰影一般,在水泥構筑成的城堡里逐漸變得斑斕黯淡。
動物園經常門可羅雀,但是偶爾還是會有老師帶著孩子們春游來到這里。有的學校還會組織學生們來動物園寫生——雖然他們一般都不會選擇熊貓館,因為熊貓畫起來太簡單,也沒有什么涂色上的要求,根本沒有辦法讓孩子們在期末考評中拿到高分。熊貓館大概也能借此圖個清閑,或許對于精英計劃的淘汰者來說,這份安寧所制造出來的、和他們之前忙碌生活之間的巨大落差才是最好的懲罰。
來玩嘛,來玩嘛,讓熊貓感到幸福是飼養員的工作哦。
我抱著巨大的健身球打滾,裝作不小心整個身體滾到了人工開鑿的小溪里全身濕透,可是他還是沒有把視線轉移到我身上。
看這里,看這里,我這邊有好玩的東西哦。
終于下定決心放下身段,圓滾滾的我像馬戲團里愚蠢的猩猩一樣做著拋接蘋果的動作,故意落了幾個在地上,骨碌骨碌滾到了假山的角落里。我毛茸茸的手怎么也伸不到石縫中,于是就向他投去無辜的眼神,但是他還是兩眼放空,木然地盯著一地發干發黃的蘋果皮。
啊呀,啊呀,我的蘋果……向則我的蘋果!我的蘋果沒了!喂!我要哭了!向則!喂!我真的哭給你看哦!
向則終于轉過頭來,用鄙視的眼神看著我。正當我以為獲得了一絲希望的時候,他卻伸手到身邊的水桶里,拿出一只根本就沒有好好洗過的蘋果,像給寵物狗丟飛盤一樣,把蘋果隨手扔給了我。
太過分了!我是熊貓哎!不要把我當成那種沒有主人就不知道生活意義的狗來對待啊!
不過,我是不會這么輕易放棄的!天天這樣像跟屁蟲一樣抓著他的褲腳無論說什么也不放手,總是把臉湊到他手邊讓他撓下巴,時間一長好像也能得到一點改觀。向則切給我的胡蘿卜上不再有殘留的果皮,每天會花更多的時間盯著我而不是天花板。果然人類是離不開別人的陪伴的嘛,如果向則可以像一個普通人那樣生活就好了。
動物園最近在籌備一場大型表演,旨在吸引低齡段的孩子們觀看。印刷得花花綠綠的海報上印滿了參加表演的展館名單。今年的名單上,我意外地發現了居然熊貓館也位列其中。往年熊貓館一直都是處于只掛名不參加的地位,似乎現在的園長也發現問題就在于表演沒有新意,月熊啦,老虎啦,獅子啦,海豚啦,貴賓犬啦……這些過于普通的動物都已經無法引起孩子們的興趣了。由于這樣的原因,我也并不驚訝地聽說隔壁的長頸鹿館的表演節目居然是“熱血沸騰!長頸鹿的決斗!”——實際上表演內容就是兩只長頸鹿穿得花花綠綠地冒著打死結的危險用長脖子撞來撞去,不過說來動物園那個動物劇場居然能夠容得下它們的脖子我倒也是佩服;還有集全動物園悲劇于一身的嚙齒類館里的倉鼠,它們的表演任務就是不計任何消耗地進行古羅馬式的角斗,只有勝者才能生存下去——現在所有的演員都在磨尖門牙,雜食類的小動物們隨時準備著輕易咬穿昔日一同嗑瓜子曬太陽的同伴的喉管。看得出來,園長為了動物園的訪問量也是拼盡了全力,就連看不懂那些訪問量數字的、每天只知道一邊嚼草一邊在人造戈壁上奔跑的羊駝們也都做好了一種“為我館之崛起而奮斗”的覺悟,真是可喜可賀。
“喂。熊貓,你準備好了嗎。”
向則的聲音透過鐵欄桿的縫隙傳了過來。我啪嗒啪嗒地跑過去,發覺向則手中拿著一個像小型手持機器,看它的外型很像是失傳在歷史中很久的對講機。他正在皺著眉頭調試那個東西,黑色的小盒子里發出了刺耳的雜音。
喔喔,那個機器就是……
“總之現在就是要為動物劇場的表演做準備。園長定下的計劃是讓我教會你做簡單的數學運算。雖然因為缺乏相關研究資料,所以不知道這種事情以你的智商能不能夠做得到,不過想來貴賓犬都能夠做到的事情,你不至于連狗都不如吧。”向則飛快地以某種特定順序按下了那個機器上的幾個按鍵,似乎是在做著初始設定,“剛剛說了這么一長串大概你也一個字都沒聽懂吧。不過沒關系,只要有了這個的話……”
黑色的小盒子發出了長長的提示音,似乎已經確認無線連接了。
“熊貓,熊貓,你聽到我在叫你嗎?聽到就點頭。”
向則的聲音似乎從虛空之中傳來,雖然電波并沒能改變他冷冰冰的腔調,不過這也正是我能夠辨認的、專屬于向則聲線的特色。于是我急忙點頭,還怕向則看不到似的演技浮夸地點了好久。
“啊,那就是調試成功了呢,真是幸運啊。”向則嘴上說著積極的話語,然而語氣中卻處處顯露出對于手中這臺機器的厭惡,“園長把棕熊館用剩下來的這個機器給了我,還真是幫了大忙啊。”
向則手中的是一臺跨物種交流信號機,工作原理是通過無線連接的腦電波進行交流。毫無疑問的,這又是精英計劃組開發的新產品。根據報道說這種機器曾經在人類和猩猩的交流中成功適用,按理說對于幾乎所有靈長類動物之間交流都是沒有問題的。除此之外還設定了海豚配型以及熊類配型。向則手中這臺機器的頂端有兩個長得像圓圓熊耳朵一樣的發信器,應該是以前棕熊館飼養員用來和棕熊交流的工具。
“好的。現在這個機器呢,還只能單方面地將我要傳達的信息較為完整的傳達到你那里。你的想法在我這邊只能感知到只言片語——是還是否,對還是錯,好還是壞……不過那些對你這家伙來說就已經足夠了……嗯?什么?錯?”
我用生氣的眼神惡狠狠地盯著向則,為了進一步強調我被人小看的憤怒,我把蘋果核扔到他身上,隨即賭氣似的背過身去,用圓滾滾的背影對著他。向則很無奈:“那……我收回剛才的話,我們談談動物劇場的表演好不好?”
嗯好的,沒有問題,說吧說吧,向則啊,我超級期待的!
向則像是收到什么強烈刺激一樣地緊緊閉起了眼睛:糟糕,好像是我剛才所傳達的正面信息太過猛烈,所以向則那邊的連接好像有點受不了。我盡力平復下我激動的心情,向則的表情也終于緩和起來。
“好的,熊貓,你期待的心情我已經,完全地,明白了。”雖然他臉部肌肉沒有一絲動作,向則想要說的話正通過無線電波傳達到我的腦中,“根據演出的計劃,你的任務就是解出投影屏幕上的隨機生成的數學題,然后從數字卡片里找出正確答案排列在答題區域的凹槽里。如果你做不出來題目的話,我會通過這個機器告訴你答案,你只要去完成剩下的挑選工作和排列工作——當然在這兩個環節里我也會在幕后給你指示,一切都不用擔心。你明白了嗎?嗯,明白就好。我們開始吧。”
“10+6=?”
我按照向則的指令,從整齊排列著數字卡片的架子上找出了“1”和“6”的卡片,然后按照先“1”后“6”的順序排放在了答題架上。
“不錯嘛。”向則冷冰冰的聲音里多了一絲寬慰,我的表現似乎讓他曾經困擾的顧慮消失了一部分,“那么下一題。46+98=?”
我呆呆地等著向則的指示,但是那作為向則聲音來源的空虛似乎已經被調皮的小鬼抽了真空,一點電波都接收不到了。然而當我想到,這場表演是向則成為飼養員后的第一次任務,如果出了問題就會讓向則更加消沉——如果連接斷線這種狀況發生在表演那天的話……我不能一直依靠向則!
“1”、“4”、“4”。我把數字卡片排列在淺淺的凹槽里,回頭時看到了向則有些驚奇的反應。
“哈。看來我還真是小看你了。”
哎?剛剛的連接沒有斷線嗎?所以說向則的沉默是故意的嗎?
“不過,姑且也算是做了一個熊貓的智力測試。想不到啊,完全想不到,這種問題拿去問黑猩猩也不知道能不能算對啊。哈,世界上最后的熊貓居然這么擅長做數學題,說不定以后還能教會你乘法和除法之類的……好好利用一下的話,如果做成研究報告一定又是大發現吧。”
聽到這里,我的身體僵硬了。我明白向則這些話中包含著的意味——如果這一點被人們發現的話,我將會成為實驗室里的素材,而不是作為一只熊貓生活著。到了那個時候,甚至連現在這種程度的自由都做不到。要我去過連日常飲食的數量和內容都要被精細記入龐大的計算機數據庫的日子,還不如孤零零地死在冰冷的水泥籠子里算了。
不要……不要!
向則收到了我發出的,代表強烈否定和消極情緒的信號,那如同從未品嘗過笑容滋味的嘴角彎彎地翹起。
“我剛剛在開玩笑的。放心吧,熊貓,我是絕對不會把這件事情說出去的。”他伸手摸了摸我的頭,仿佛惡作劇成功之后一樣往我嘴里塞了一截胡蘿卜,“這樣看來的話表演當天我們也不需要什么交流信號機了,你會自己搞定的對吧。”
向則變了。這個事實我已經可以清除地察覺到,他已經和初來時的那個次品人偶般的精英渣滓不同了。
“表演之前多吃點東西,熊貓,你明明看上去圓滾滾的為什么摸上去全都是骨頭啊。”
哼。誰讓你一直給我吃蘋果和胡蘿卜,這種減肥食譜怎么看都不適合給嬌弱的瀕危動物投喂吧。況且熊貓是食肉目,即使是吃了這么多年的素食,但是在需要燃燒腦力的時候,給我一只烤雞我也會全部吃下去的啊。
我拍掉向則的手背過身去,心里恨恨地想著烤雞的美味,感覺口水都要流下來一樣,把口中淡而無味的胡蘿卜吐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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