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魔女的姓名（2）

　　那天的探險過后，我和尤拉被大人們好好教訓了一通。

　　“明明我告訴過你不要去森林的，你知道森林有多危險吧，為什么你就是不聽我的話呢！”祖母難得這樣生氣，愧疚的我低著頭不說話。

　　我被祖母勒令禁足在家一周。尤拉倒是很擔心我，經常偷偷摸摸跑到我家后院，敲打我房間的玻璃窗。在我打開窗后，又偷偷塞給我幾顆水果糖。在尤拉送了七次糖后，我又重獲自由。事實上在這七天里，雖然有悔悟的心態，但我從未有一刻不想正式地去報答那位魔女。她是我的救命恩人，如果我卻毫無表示的話，那就是無禮的體現。我不知道她讓我封口的原因是什么，或許她是不想讓其他人知道她的存在，把這樣一個能夠徒手對付狼群的老女人當作怪物看待——一定是這樣。那么只要我繼續對于這件事情的真相保持沉默，獨自去拜訪魔女，她是不是就會打消原本的顧慮，甚至和我成為朋友呢？

　　抱著這樣想法的我，終于在祖母和弗里斯太太相約去北岸購物的時候，帶著自己做的小餅干，再一次順著河流逆流而上，獨自踏上了通往森林的唯一道路。

　　河流的對岸，北岸的孩子們正在追逐玩耍。蒙起眼睛的男孩子大聲數著一二三，身邊的其他孩子們就“哇——”地一哄而散，像是被打散的彈珠一般滾落到灌木后、大樹上、屋子的角落里。我還能認出，那個躲在樹后的女孩就是一開始以“你是南岸的孩子”為由拒絕和我交朋友的那個人?，F在她正帶著期待的表情，等著看那個被蒙住眼的男孩被其他人戲弄得到處跌跌撞撞亂跑的樣子。

　　相對于這樣的場景，現在的我卻絲毫不覺得寂寞。空蕩蕩的心中一旦被填入了強烈的使命感，就會萌發出新生的錯覺。

　　森林的入口依舊保持著一周前的樣子，灌木忠實地守護著沉睡的山神居所。我毫不猶豫地踏進了山神的領土，大義凜然地選擇忘記魔女的警告。用白色的粉筆標記著自己走過的路徑，我回望一眼已經變成微小光點的森林入口，前進的決心更加堅定。

　　順著前人開辟的小徑前行，茂密的灌木排列在道路兩旁。然而那小徑很快就變得狹窄曲折，最終我只能從灌木叢中穿過。循著一周前黑暗中的記憶，想要找到第一次遇見魔女的地方，卻誤打誤撞來到了一間小屋門前。

　　小屋從外表上看明顯是伐木工人歇腳之處，然而透過有些蒙了灰的玻璃看去，房間內的生活氣息又顯得有些多余。唯一的解釋就是，現在這間小屋已經不作歇腳之用，反而成為了誰的長久居所。

　　“喂。小丫頭，如果那天我說的是，下次再在森林里看到你就把你殺掉，你是不是會愿意離我遠一點呢？”灰撲撲的窗戶突然被人打開，猛烈的動作震下了窗框上堆積的灰塵。我被嗆得不停咳嗽，作為這一切始作俑者的魔女卻毫無笑意地看著我，那眼神好像在說“活該”一般。

　　“魔女奶奶……我是來送謝禮給你的……我沒有把你在這里的事情告訴任何人，真的！”

　　“既然你已經找到這里來了，再趕你回去就是我的失禮。今天是一個特例，下次再擅自闖進來就不要怪我把你趕出去?！?/p>

　　魔女揮了揮手表示讓我閉嘴，又指了指門示意讓我進門再說。

　　“小丫頭，你今天是偷偷跑出來的？”

　　“是的。”

　　魔女從櫥柜里拿出了兩個粗陶杯子，隨意用水沖了沖就倒上煮開的溪水。我們面前擺著甜甜的巧克力餅干。隨后，她伸出干枯的手拿起一塊餅干，細細咀嚼。

　　“還行?！?/p>

　　看來魔女并不是像外表看上去那樣冷漠的一個人，盡管她還戴著寬大的兜帽看不清表情，我還是能夠感受到她其實非常喜歡我帶來的餅干。

　　“魔女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住在森林里的呢？”

　　“啊，我到這里的時間不長?！?/p>

　　或許是在吃餅干的時候放松了警惕，魔女變得不再像一周前那樣小心翼翼。于是我繼續追問下去：“那么魔女平時都做些什么呢？”

　　“打獵啊，或者是在我自己的花園里種點什么東西。”

　　“咦？魔女有一個花園啊。好想去看看。”

　　“嗯……下次吧。那天跟你一起來的另一個小丫頭呢？”

　　“尤拉她今天跟著我的祖母一起去集市了……”

　　魔女聞言，輕微地聳聳肩膀，嘴角揚起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

　　“小丫頭，你對你現在的生活還滿意嗎？”

　　“啊……這個怎么說……我不太喜歡現在的學校，大家都把我當成不存在的人看待。而且我也不太喜歡鎮子里的其他孩子，他們好像都非常排斥我……”

　　“聽著，小丫頭，本地人排斥異鄉人是正?，F象，沒有什么值得不滿的。如果能夠交到其他朋友最好，就算交不到也不是什么恥辱的事情。現在你的生活里不應該有讓你不滿的東西。而且你要記住，無論這個世界有多么糟糕，都不要妄想改變它。你只要做好羅蓮?伊塞亞就足夠。明白了嗎？”魔女一番話讓我聽得云里霧里。最后在她迫切的眼神之下才勉強點了頭。她像是終于放心一樣把前傾的身體靠回椅背上，又安逸地吞下一塊餅干，向上仰視著灰撲撲的房梁。

　　就此，我和魔女的談話又陷入了沉默之中。發覺時候不早，我便早早告辭。

　　“魔女，我下次還能再來到這里嗎？”

　　“魔女的家不是你想來就能來的。就算有事拜托我也要帶上餅干——下次我想吃果醬味的?！?/p>

　　這樣的回答對我來說就是魔女對我再次來訪的默許。我拎著空空的籃子，哼著快樂的童謠，循著夕陽踏上回家的路途。

　　在那次之后，我于是經常性帶著禮物去拜訪魔女。她是我除了尤拉和祖母唯一可以交談的對象，因此與她相對而坐的一分一秒我都格外珍惜。這種珍惜漸漸演化到了更深的層次——我開始嘗試逃離枯燥無味的課堂，轉而從繁華的北岸奔回南岸進入森林。每當我看見那間熟悉的小木屋時，我的心情就會變得安定平靜。

　　“今天應該是上學的日子吧。小丫頭，你今天逃學了？膽子很大嘛。下次不許再這樣?！蹦淖旖怯行┩聫澲€是把我迎進了門。

　　“今天讓我看看你的花園吧?！?/p>

　　“不過要走上一段路。你不要走丟了，再迷路就沒人救你?！?/p>

　　魔女咔嚓咔嚓地吃掉了我供給的給養品，精神滿滿地出發了。

　　路過了高大的山毛櫸，在杉樹林的盡頭，被薔薇構成的高大籬墻擋住了前路。紅色和白色的花朵裝飾在荊棘的周邊，魔女毫不為意地伸手扯開了一條通道，連同無害的花瓣和嫩芽一起，把礙事的絆腳石扔到一旁。

　　“我的花園有點亂?！?/p>

　　魔女陳述著一個不可爭辯的事實——首先我要質疑這樣一片荒蕪的空地是否能夠被稱作為花園。除了到處散落的石塊之外，平地上唯一直立的生命體就是半死不活的幾株野草。只有籬墻上的薔薇還勉強開了幾朵，這個花園里根本沒有任何能夠被稱為“花”的物品。魔女趕走了停在躺椅上的烏鴉，懶洋洋地靠了上去。

　　“喂。我知道你在嫌棄我的花園。不過我的花園，是一件萬能愿望機哦?！蹦噶酥干砗髱缀醮绮莶簧耐恋卣f，“你都逃學到我這里了，我也不能坐視不管吧。作為逃學的懲罰，小丫頭，幫我打理一下。把雜草拔掉，再松土。做完這些的話，我就告訴你使用這個花園的正確方法?！?/p>

　　“可以對著這個花園許愿嗎？如果是我的愿望，就會實現嗎？”

　　“是的。所以你快點去除草吧?！?/p>

　　我走到花園角落的工具房里，取出了鋤頭和鐮刀。雜草的根莖非常牢固，我不得不把手深深插進泥土深處找到根須才能完全根除它們。我一直工作到正午，過于炎熱的陽光似乎要把我的皮膚烤焦一般，手上也沾滿了泥土，磨出了水泡。而魔女卻悠閑地在躺椅上睡著了。

　　“魔女！我這邊都完成了！”

　　“啊……哦。還不錯嘛?！蹦畯奶梢紊舷聛恚持挚戳丝次业某晒澳敲次揖透嬖V你吧。沒有相應的付出，就不會得到收獲。這個道理在我的花園也是適用的。如果想要愿望實現，就要有犧牲?！?/p>

　　“犧牲？”

　　“是的。這個花園的規則就是，許愿者要舍棄自己身體的一部分，作為祈愿的種子種到泥土中。通常是指甲或者是頭發之類。如果要完成這個祈愿非常困難，還可以考慮其他部位。然后再向種子訴說自己的愿望，最后說出自己的名字。這個過程中，冒用別人身體的一部分是不允許的，也不能說錯自己的名字，否則魔法就會失效。而且，這是一種賭上幾率的種植，就算是我也無法預測結果。有可能種下一根手指后只能長出野花惡草，有時候一根頭發也能實現一個愿望。所以這個花園還是要慎重使用?！?/p>

　　“那就是，除了萬不得已的時候最好不要輕易許愿嗎？”

　　“沒錯。”魔女表情很嚴肅，“如果真的到了那么一天的話，一定要來告訴我，我帶著你來許愿。不可以自己一個人到花園來?！?/p>

　　“是。”

　　魔女帶著我回到了伐木人的小屋。離別之前，她問：“如果要許愿的話，你會許什么樣的愿望呢？”

　　“嗯……我想讓世界變得和現在不同，本地人也好，異鄉人也好，都能夠成為朋友。南岸和北岸的孩子們沒有差別，受到同樣的關心?！?/p>

　　“這種事是不可能的?！蹦畢柭暢庳煟拔也皇钦f過了么，不要對自己現在的生活產生不滿，這個世界上永遠都有無法改變的事物。你只要做好羅蓮?伊塞亞就足夠了。死心吧，丫頭。魔女的花園是不會實現這樣無聊的愿望的。”

　　我把手慢慢從魔女干枯的手中抽了出來，連再見也沒有說，踏著開始西沉的陽光，走向了森林的邊緣。

　　即使聽見身后魔女的嘆息，也強硬著忍下想要回頭的沖動。

　　那之后我就沒有再拜訪過魔女，有好幾次則是遠遠看著森林的入口而止住腳步。失去了和魔女的聯系，自己也變得悶悶不樂起來。

　　“羅蓮姐姐，最近我都沒怎么看到你呢……你去哪里了啊？”毫不知情的尤拉抱著可愛的布偶坐在我身邊。

　　“啊……這個……就是到處走走嘛。嗯，就是這樣……”

　　“可是，我聽到傳言說，羅蓮姐姐在跟奇怪的人來往哦?！?/p>

　　“唉？沒有這種事啦……到底是誰在亂說啊真是的。”

　　“他們說，羅蓮姐姐在跟一個穿著黑色斗篷的老奶奶…...”我連忙捂住了尤拉的嘴巴，緊張兮兮地看著正在背后不遠處曬被子的祖母。幸好，她看上去還沒有聽到尤拉的話。我多少放下心來。

　　“不會有這種事情啦。笨蛋才會去相信這種話呢。”

　　“可是啊羅蓮姐姐，你也記得的吧，我覺得那個老奶奶很可疑哦。”尤拉好像想起自己曾經被警告過說不要把魔女的存在說出去這件事，也壓低聲音說，“她那天晚上一下子就殺掉了兩匹狼啊。就算是專業的獵戶也不一定會做得像她那樣輕松呢。她應該是一個危險的人哦，羅蓮姐姐還是離她遠一點比較好……”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說這些不就是想讓我陪你去公園嗎。我陪你去就是了好吧！”為了早早結束這個話題，我連忙把重點轉向了尤拉有興趣的其他方面。果不其然，思維跳躍的尤拉似乎已經忘記了剛才的事情，歡呼著把我從河邊拉起來，向著下游連接南岸和北岸的木橋跑去。

　　“羅蓮！今晚有可能下雨哦！河水會漲潮，所以要早點回來！”

　　“是！”

　　被尤拉硬拉著跑遠的我還來不及聽完祖母的叮囑，只能遠遠地做出敷衍的回應。

　　深灰色的天穹給予了積雨云一片完美的藏身之地，利刃般的飛鳥急速劃過，若有若無的雨絲讓我的身體感受到了涼意。心中涌出懷念之感，在山雨欲來的風中，河水正在隨著不安的情緒上漲。

　　——于是悲劇的齒輪開始轉動了。

　　蜻蜓低低地飛著，隨著濕氣的累積，它們的動作也不再變得靈敏。這對于孩子們來說是絕佳的機會，女孩子們用著小小的網兜，男孩子們直接用手，扯斷了翅膀，劃破了內臟，在一片天真無邪的笑聲里編織出了只屬于蜻蜓的阿鼻地獄。

　　“所以說，果然傳說中半夜音樂教室里出現的幽靈，就是十二年前在天臺上自殺的學姐吧。”我和尤拉坐在公園的秋千上，聊著學校里的不可思議怪談，“幽靈還會在半夜彈教室里的風琴，值班老師也都聽到了呢。”

　　“唉……是嗎。”

　　“那個……不是風琴吧。老師聽到的是口琴的聲音才對?！眱扇说膶υ挶灰粋€陌生的聲音打斷。尤拉有些怕生地躲在我身后，我循著聲音看去，打斷我們的是一個看上去很內向的少年，在發覺我們的目光后還靦腆地對我們笑著。

　　“初次見面，你好。我的名字是克里斯托弗，跟你是同一個學校的。”來自北岸的少年向我伸出了手，“我的其他朋友想玩捉迷藏，但是人數不太夠，加上你們兩個的話會正好。一起玩吧?！?/p>

　　南岸的少女會拒絕來自北岸少年的邀請嗎？答案當然是不會，心情可以用欣喜若狂來形容吧。我有些輕飄飄地想著，因為以前只和尤拉兩個人一起玩，所以非常羨慕北岸的孩子們能夠集結成群玩捉迷藏的場景?；蛟S現在的我已經不用魔女的花園來完成愿望了，曾經出現在夢中的場景已經成為了現實，不再需要依托魔法完成。

　　“那么——我要開始數咯。一，二，三……”

　　“快點躲起來吧，羅蓮，尤拉！”克里斯托弗抓起我的手，穿過了公園四周茂密的人工灌木叢，“我知道有一個地方，絕對不會被人找到哦！”

　　數數的聲音離我們越來越遠，很快就到了河邊裝飾著鐵絲網的高地。鐵絲網只是北岸邊的特產，南岸因為人口稀少所以從一開始的規劃中就沒有考慮過鐵絲網。人工建成的高地是為了防洪，由于同樣的原因所以南岸也沒有這樣的設施。雖然這片地方對我來說算不上熟悉，但是我至少還記得老師曾經告訴過我們的，不能夠隨意接近防洪堤和鐵絲網，更加不能像克里斯托弗那樣，嘗試著爬過去。

　　“這樣不好吧……”

　　“沒關系的啦。”沒想到說出這話的是尤拉，她好像比我還要興奮，對于今天的游戲也是充滿了高度的熱情，就算一邊攀爬還一邊抱著她的布偶也絲毫不覺得麻煩，“羅蓮姐姐也一起過來吧，第一次玩游戲就輸掉很遜哦?！?/p>

　　克里斯托弗也用期待的眼神看著我，鼓動著我翻過鐵絲網，到達他所在的那一邊。

　　鐵絲網建在了略高于地面的防洪堤上，如果翻越鐵絲網的話大約只有細細的一部分地面可供落腳。防洪堤離河床有一段落差，這一段落差是以斜率較大的斜坡為緩沖，斜坡的底部就是洶涌奔騰的河流。

　　尤拉把我的猶豫和顧慮拋在了腦后。她把布偶放在了鐵絲網與地面的夾縫中以空出雙手，然后就像她平時爬樹那樣，手腳并用地爬上了鐵絲網頂端。克里斯托弗在鐵絲網后伸出一只手托住了她，湛藍的眼睛為她的勇敢而加油鼓勁。尤拉確實感受到了心靈的振奮，她更緊地握住了鐵絲網頂端的橫桿，小心翼翼地讓左腿先越過鐵絲網。在更加小心地確認了左腳已經完全踩穩之后，尤拉又抬起了右腿。

　　“找到了！找到了——”

　　不知從何處爆發出的興奮叫喊聲把我嚇了一跳。同樣由于被剛才的喊聲驚嚇到的尤拉在最關鍵的步驟里失去了平衡，緊緊握住橫桿的雙手在那一瞬間松開了。她驚惶失措的尖叫伴隨著她的身體落水的一瞬間發出的響聲，殘酷的重奏在逐漸飄下的雨幕下開演。

　　“尤拉！”

　　此時一切已經晚了。尤拉小小的身體已經被逐漸漲起的洪水帶走，她還沒來得及呼喊我的名字，就已經被一浪高過一浪的潮水淹沒。最終，我面前的河流歸于有別于往日的平靜。

　　“……尤拉？”

　　喉嚨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樣，布滿冷汗的胸口也確實地感受到了疼痛。我不敢相信這樣的事實，腦海中對于這次事件的認知似乎還停留在尤拉把布偶放在地上的那個時點。尤拉怎么可能被洪水沖走呢？她不是還好好的抱著布偶站在鐵絲網的這一邊嗎？如果這是噩夢的話，就快點蘇醒啊。再度睜開眼的時候，說不定……

　　心中自欺欺人的幻想還未破裂，北岸的孩子們卻已經一哄而散。在他們遠去的嬉笑聲中還摻雜著“裝得很像一回事嘛克里斯”、“不是吧這樣騙她們居然也會信”之類的話語。

　　我徒然望著奔流向遠方的河水，第一次深深明白了無助的感覺，任由雨水酣暢地浸濕了我的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