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半張紙-
那只是一個平凡的星期日——教堂的管風琴奏響了歌頌圣靈的虔誠樂章,整齊排列的長椅上,身邊的女孩閉起了綠色深邃的眼瞳,雙手十指交握。唇角略帶羞澀的笑容讓他不禁遐想她究竟在向上帝訴說著什么美妙的愿望——希望這個愿望能夠實現——唱詩班的孩子們隨著管風琴莊嚴肅穆的曲調歌頌著瑪利亞的光輝,只要是這樣美麗純真的女孩,她的愿望一定會隨著歌聲,透過五彩的琉璃花窗,穿過層層疊疊的云朵,來到圣母的手心上。
他在教堂外匆匆買下花束,又疾步追上了女孩:“您好,或許這有些唐突,但是……請問您愿意以告訴我您的電話號碼為代價,買下這束梔子花嗎?”
那之后的很長一段日子里,他每天都握著那張淡黃色有光澤的便簽紙,即使是在銀行上班的時候也一直握著。上面是女孩的名字——艾麗絲——他所知道的名字中最美麗的一個,還有一串電話號碼——即使這是靠在路邊的電線桿上寫下的,那有些走形的數字也只是一種帶有藝術性質的、在適當范圍內的夸張。
“喂!彼得!現在是上班時間!你多少要認真一點啊!”
“抱歉抱歉……”雖然嘴上這樣說著,他悻悻地收起了便簽紙,心里卻早就飛去下午一點時的咖啡館和艾麗絲見面啦。雖然他明白午后的赴約意味著他要讓銀行柜臺處于風險之中,但是他確信上帝不會如此殘忍,這片區域的治安也是出了名的值得信任。但正是這一個下午的空窗,那小小的私營銀行就因為遭遇了百年一遇的盜賊而倒閉,彼得也遭遇了百年一遇的失業。正在情緒最失落焦躁的時候,是艾麗絲的溫暖笑容讓他走出了這段灰暗的日子。重新振作之后,他又找到了新的工作。隨著時間過去,那張淺黃色有光澤的便簽紙上的內容越來越豐富,出租馬車行和鮮花店的號碼也出現在便簽紙上,在家具行和室內裝璜行細致組合起來的完美居所里,回憶著歌劇院里花腔女高音的天籟之聲,每每讀起還能讓他的嘴角幸福地上揚。
“雅各布?馮?格林內爾”,這個帶著異國風情名字屬于彼得的友人。和他嚴肅的名字不符,雅各布就是一個喜歡不勞而獲的輕浮家伙,總是妄想著一夜暴富。最近不知通過了什么渠道得了一筆巨款,現在過起了暴發戶的日子。雖然他現在享盡榮華富貴,但也到此為止了。他很快就失去了所有,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相應的,他的名字自然也被從便簽紙上剔除。
日子一天天過去,幸福始終伴隨他的左右。艾麗絲在教會認識了一個朋友,她們經常在一起聊天,每天自己上班的時候,她和瑪利亞在家里一定很無聊吧,多交朋友也好——最初他是這么想的。但是艾麗絲似乎有些太過輕信了吧,總是把外人帶到家里來,感覺不是很安全。彼得雖然有過這樣的顧慮,但他還是選擇了對妻子交朋友這件事情上保持沉默。
終于有一天他才發覺,自己對艾麗絲的放任終于招來了禍端。彼得開始感到不安,蓄謀已久的報復行為終于開始了嗎?始作俑者又是誰呢?這些問題困擾著他令他寢食難安,彼得意識到自己必須主動做出些什么來逆轉這樣的局勢。沒錯,不能夠等到幕后的人走出來,不能夠讓自己成為甕中之鱉束手待斃,只有主動才能生存。
他撬開了地下室的地板藏匿起了證物,讓僵冷的尸體們和自己曾經合謀過的朋友一起長眠于無人知曉之地。“礙事的東西要除掉”,他還詳細地記錄了藥店和傭工介紹所的電話,親自物色新的女傭。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伶俐而敏捷是必要條件,當然更重要的是一顆為主人鞠躬盡瘁的不二之心。
彼得也有自己的計劃,心思慎密的他做到了圣誕前夜計劃的順利實施,在微笑著和妻子一同送走岳母之后,他確信他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生病這個借口不會長久,倒不如向外人說艾麗絲待產。雜貨店的老板也真是熱情,慷慨地送了賀禮,卻被彼得面無表情地扔進了垃圾桶。妻子正如他預想的那樣一天天憔悴下去,他的計劃非常成功。彼得盤算著搬家的事情,期待著今后的生活。
“兩口棺材,琳達。一大一小。小的那個就讓它空著吧。”
自己在暴風雪過后撥通了那便簽紙上的最后一個電話。他終于可以和這些該死的日子說永別了。很快,他就可以開始一段新的生活,以一個完全不同的名字,完全不同的身份。
就算這時發現地下室里少了什么東西也不在他的擔心范圍內,彼得得意洋洋,終于能夠擺脫現狀了。
便簽紙上寫滿了兩年來的點滴。彼得拿起這淡黃色的小紙,吻了吻,似乎是在緬懷令人懷念、荒誕可笑、卻永不完結的日子。
“彼得?漢密爾頓!請快點開門。我是鎮警察局的探長,你涉嫌謀殺你的妻子艾麗絲?漢密爾頓、瑪利亞?蓮茲、雅各布?馮?格林內爾等五人。根據瑪利亞?蓮茲的臨終證詞,我們有權利請您來警署配合我們的調查。”
窗外傳來警察的呵斥聲,人們漸漸聚集起來,從窗簾的縫隙里窺視著房內嫌疑犯的真容。正打算獨自離去的房客把搭在黃銅門把上手緩緩放了下來,重新凝視著面前的便簽紙。
“艾麗絲……我全都想起來了。”
重復了千百遍的日子和對話,在他親吻便簽的那一刻起涌入了他的腦海。
回去吧回去吧回去吧回去吧回去吧回去吧回去吧。
彼得狂躁地抓起桌上的橡皮,瘋狂地擦拭著越來越脆弱的便簽紙,用鋼筆寫下的“艾麗絲”像詛咒一般無論如何都無法從紙上抹去,時間的洪流逆轉了方向,在其中掙扎的彼得奮力地想抓住些什么。這樣的徒勞真是可惜啊,因為在最初的最初,到達圣母手中的,似乎從來不是他的祈愿呢。
-下半張紙-
禮拜日的早晨,艾麗絲捧著純白的梔子花對著面前殷勤的男子笑得有些害羞。那并不是她第一次收到梔子花,但是每一次對她而言都能算作新奇的體驗,都是上帝仔細聆聽了她的愿望的證明。
她愛上了這個男子,正如男子愛著她一樣。雖然彼得經常在約會時遲到早退,但除了這一點,他溫柔體貼,熱愛藝術,踏實勤懇,有很多朋友,雖然因為銀行劫案時失職而丟了工作卻又很快振作起來,樂天向上,似乎還是個不錯的人。
但是艾麗絲很快就知道事實并非如此——當然她發覺也都是結婚之后的事情了,反悔好像也稍微晚了一點。在一次聚會上,彼得的朋友雅各布喝醉了,抓著她的手殷勤地向她吹噓自己曾經和彼得一起混跡黑街的日子——他們曾經在賭博賭輸之后憤怒地把賭場砸得一團亂,醉酒后把鄰桌的客人打得七竅流血,卻只要亮出手臂上的紋身便不會有人干涉他們的行為;前不久還闖了銀行的空門——多虧了彼得幫忙才能夠過上現在的生活。艾麗絲差點把高腳杯打翻在地上,甜膩的香檳氣泡灑在了她的裙腳上,不是因為一個花花公子的冒犯,而是一種讓她背后發涼的震驚。那天下午,就是自己的證言讓彼得洗清了嫌疑,但是卻沒想到自己竟然成了他們計劃中的一枚棋子。艾麗絲非常害怕,回到家后,她膽戰心驚地打開了丈夫的保險箱——那里面赫然是一捆捆的鈔票,把整個柜子塞得滿滿的。她終于知道,自己那個只是作為一個小職員而辛苦工作的丈夫到底是哪里來的錢訂了氣派的馬車、鮮花;到底是什么支持著他們在周末時拿到兩張價格不菲的歌劇院貴賓席票據;到底是什么讓女仆對他們忠心耿耿恭恭敬敬;到底是什么建成了他們現在幸福的居所。
如果這一切都是真的,自己的幸福全部建立在這些之上的話。
艾麗絲停下了思緒,她可以忍受自己的丈夫不懂藝術、不修邊幅、穿著邋遢醉臥在小酒館的地板上說著胡話,但不能接受自己的丈夫是這樣一個在衣冠楚楚之下做著骯臟罪惡勾當的人。她意識到自己必須做點什么:離婚不能解救她,反而會讓丈夫發覺她的不對勁從而自己會被滅口;如果選擇出走,自己一個柔弱的女子又將去往何處呢。迷茫無助的她開始和女仆瑪利亞更加頻繁地出入教堂,大概自己只有在聆聽唱詩班的歌聲時才能夠感到平靜。
“我從你的眼神里讀出了悲傷,我的孩子。”不知名的修女聲音低沉而慈祥,艾麗絲循著那令人心安的聲音抬起頭,陽光透過琉璃花窗在修女身后綻放出五彩的光暈——這個人就是我的救世主——這樣的想法輕易占領了艾麗絲的大腦,溫暖的陽光從最脆弱的地方開始把她的思緒燒焦。艾麗絲獲得了一根救命稻草,而“修女”這個詞語也便出現在了彼得的便簽紙上,那是艾麗絲自己親自手寫的,特意用上了淡淡的、不引人注目的鉛筆,但彼得還是注意到了這些微小的變化。
“艾麗,‘修女’是誰?”
“只是我在教堂認識的,一位普通的圣職者罷了。”
這樣敷衍著丈夫,艾麗絲害怕彼得會追問下去,但他卻好像默許了她們的友誼,這讓艾麗絲松了一口氣。艾麗絲頻繁地在丈夫出門上班后,讓女仆瑪利亞去教堂把修女叫來相談。修女斬釘截鐵地告訴艾麗絲,如果想要獲得幸福和自由,必須要讓彼得這樣無藥可救的惡人送進墳墓。艾麗絲期待而又恐懼地聽著,她明白自己和修女即將要策劃什么,也明白自己接下來要做的事情也是令人不齒的,脫離正常軌道的事情——但是她沒有選擇。
“這位是L醫生,是我多年的朋友。”
身著白衣的醫生對艾麗絲溫文爾雅地一笑,“我是來幫助你的,夫人。”
按照修女所提議的計劃,明天日落時分,就是彼得獲得報應、下地獄的時點。L醫生會和修女一起潛入他的房間,乘他大意之際把高濃度的**注射進彼得的身體里。屆時艾麗絲只要和瑪利亞在日落之前去聽歌劇,制造出完美的不在場證明后就可以放心地把一切善后工作交給L醫生了。
“拿著這個吧。如果計劃沒有成功的話,你可以用這個向上帝祈禱,作為最后的退路。”半張淡黃色有光澤的便簽紙安安靜靜地躺在艾麗絲手心里,上面一個字也沒有寫過,看上去就和普通的便簽紙一模一樣,“上帝永遠在你身邊,孩子。”
那天晚上的歌劇十分精彩,但艾麗絲卻一句也沒有聽進去。手中的票據握得發軟,自己卻無論如何也無法安下心來。上帝啊,請回應我的祈愿吧,哪怕只有一次也好,再一次行使您的神跡吧,用那微不足道的五餅二魚使您的信徒得到幸福吧。
但是那天晚上,房間里沒有丈夫的尸體,她也沒有被警察帶去訊問,并且從此,艾麗絲再也沒有見過修女和L醫生,就連他們還是否存在于人世,依舊是一個未知數。她總是握著那張便簽紙落淚,憎惡著自己的宿命,哀嘆著被束縛住的人生。
從那之后,彼得變得早出晚歸,即使是兩人一起吃飯的時候,空氣也是沉悶的。她可以從丈夫的臉上讀出焦躁和擔憂,但始終不愿問起。自從她得知彼得的本性后,就更加不愿意面對自己的丈夫。多數時候打破沉默的是在一旁服侍的瑪利亞,這個女孩正努力地用一些不痛不癢的話題使氣氛變得不再糟糕。
“先生,我注意到您在便簽紙上寫了夫人母親的電話號碼,您是要邀請她來這里嗎?”
“是的,我正打算告訴艾麗。下周圣誕節把岳母接來一起過吧。自從岳父過世之后,你都沒有怎么見過她不是嗎?她一個人一定很孤單吧。”
“……好啊,親愛的,我都聽你的。”
于是艾麗絲又和瑪利亞忙碌起來,在滿街的圣誕頌歌中暫時放下了愁緒。兩人買來了新鮮的火雞和南瓜,還有墨綠的圣誕樹和彩帶。母親也如約而至,艾麗絲喉嚨哽咽著,握著母親的手,無法坦率說起自己現在的狀況,只能強笑說一切都好。三人圍坐在一起,女仆送上盛在精致描花盤子里的美食,純銀刀叉碰撞之間,發出叮叮當當悅耳的聲音。
“瑪利亞,幫我帶一瓶胡椒過來……瑪利亞?”
艾麗絲抬起頭來的時候,陌生的女仆面無表情的遞來了胡椒瓶子,用冷冰冰的眼神睨視著艾麗絲驚恐的臉。
“抱歉,艾麗絲,我忘記告訴你了。瑪利亞她‘回家’了。從今天開始,琳達是我們家的新女仆。”
“……‘回家’?”
艾麗絲還沒來得及細細咀嚼這兩個詞的深層含義,坐在自己身邊的母親突然捂住胸口倒在了地上,母親的呼吸像是瀕死的哮喘病人般嘶啞,臉色也變得青紫,眼球凸出,血絲畢現。艾麗絲剛想伸手去扶,卻被琳達手中的匕首限制住了行動。
“親愛的……你這是?”
“可疑的修女還有黑醫,是你讓他們來刺殺我的嗎?”
“……我不明白親愛的……”
“我沒有這么多時間,艾麗。”彼得指了指墻上的掛鐘道,“顯然瀕臨死亡的岳母也同樣沒有時間。說真話吧,你的誠實可以救人一命呢。”
那年的圣誕節是艾麗絲所經歷過的最痛苦的節日。她被彼得和琳達軟禁在家,以臨盆為由,讓肉鋪和雜貨鋪送貨上門。那個冬天格外漫長,琳達隨時在房門外待命,她不知道每天送來的食物里都有著什么成分,自己不知何時會被丈夫四處搜集而來的慢性**殺死。絕望的她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靜靜躺在床頭柜里的那半張便簽紙。在一個暴風雪之夜,昏暗的燈光之下,瘦骨嶙峋的雙手取出那張如神諭般的便簽紙。艾麗絲狠狠地咬破了指尖,用鋼筆蘸著收集起來的血液一筆一劃地寫下詛咒。
“彼得?漢密爾頓將無法逃脫淪為囚犯的命運——或是在監牢中度過余生,或是在兩年的時限中受到煎熬。”艾麗絲寫道,“他將一度一度地失去記憶,而記憶卻又將在他親吻便簽紙時與警鈴同時涌現。無論哪條路都終將通往毀滅。”
艾麗絲的身體漸漸變得僵冷起來,淡黃色紙上的鮮紅色文字似乎正跳著歡快的波爾卡舞曲。
“如果善人無法觸及天國,至少讓惡人墮入地獄。”
白皚皚世界的某處,一個奄奄一息的女人在雪地上拖拽出了一條紅色的足印,垂死時青筋暴露的雙手緊緊扣在警署的黃銅門把上。
淡黃色的半張便簽紙隨著漫天飛舞的雪花,帶著艾麗絲遠去的魂靈,消失在如墨的夜空中。
遠方依稀傳來了空靈的圣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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