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黑貓物語（3）

　　鎮(zhèn)子里的瘟疫仍然在繼續(xù)，治愈的速度遠遠趕不上傳播的速度，這讓克勞蒂亞非常苦惱。更加糟糕的是，全鎮(zhèn)都在搜捕那些有“詭異行為”的“女巫”，將她們的手按進了滾水里，或是把她們從高塔上推下，以她們會不會飛起來作為判別女巫的標志。廣場上的人們總是一次次聚集，又一次次散開，每一次看到他們總能發(fā)覺人數(shù)比上一次少了很多。而事實上，她們所有人都被證明是有罪的——只要教會控制住評判的標準。所謂的“女巫們”不是從高處落下變得支離破碎，就是已經(jīng)成為了火刑架上帶著淚痕的焦炭。

　　今天被審判的女人來自鎮(zhèn)子北面的一戶裁縫家，是這家的大女兒，深藍色的眼睛非常漂亮。她是被人揭發(fā)在夜晚施行巫術，致使幾個在她們家附近的垃圾堆里過夜的流浪漢死去。相對于人群中多數(shù)人憤慨而仇恨的目光，火刑架下的幾個青年男子卻掩藏不住他們臉上的笑意——是栽贓，因為裁縫家的女兒拒絕了這一個混混的求婚，于是惱羞成怒的混混就炮制出了所謂的“證據(jù)”，向教會揭發(fā)她的“罪行”。

　　為何人類會罪惡至此呢。

　　也許比這一層膚淺的困惑不解更加猛烈地沖擊我的心靈的，是一種從心底發(fā)出的怒火。此時我又一次想起了莫妮卡的臉，我的第一位朋友，撕心裂肺地哭泣著，徒勞地向人解釋我并不是惡魔使徒的事實。即使是現(xiàn)在，我也無法理解克勞蒂亞。如果我也擁有魔力的話，恐怕這個鎮(zhèn)子早就成為我屠戮的地獄了吧。

　　我站在我常常蹲守的房頂上看著廣場上的烈火燃起又熄滅，身邊坐著克勞蒂亞。我們都想彼此安慰些什么，最終卻無語凝噎。

　　那火焰已經(jīng)帶走了太多我重要的東西了。那熊熊燃起的、惡兆的躍動，似乎將要吞噬這個世界一般，從無間地獄的縫隙中逃竄出來，妄圖連存在希望的未來也一并奪走。

　　有一天晚上，克勞蒂亞帶著我到了一個我從來不敢踏足的地方。但我認得出來這是哪里——這是教會的醫(yī)院，里面聚集了很多被隔離出的病人，遠比大街上多出十數(shù)倍的病人。他們呻吟著，流著瀕死的淚水，痛苦地在病床上掙扎。克勞蒂亞的眉頭皺得更緊，她拉著我四處躲過巡邏的護士，一同藏身到了一個空床位底下。

　　“聽著，亞瑟，今晚的任務很危險，我們要加倍小心。教會的人會在走廊和房間里巡邏，我們要注意，千萬不要被他們抓住了。凡事要謹慎，不要制造出多余的聲音，而且，我們要在天亮之前離開這里。”她壓低了聲音告訴我，隨即開始張開一個六芒星的魔法陣，熒熒紅光在她的腳下閃耀起來。

　　就在這個夜晚即將結束的時候，克勞蒂亞已經(jīng)治愈了幾十個病人。她有些疲勞，但是她的臉上還是帶著笑容。然而那笑容持續(xù)不長了，有急促的腳步聲靠近，禿頭神父抱著他的古書破門而入。

　　“你這邪惡、狡詐的女巫！我可找到你了！我從樓下看到了你施魔法產(chǎn)生的紅色光芒！那一定是來自地獄的火焰吧！你要用那火焰炙烤什么呢！你要用那火焰奪取誰的性命呢！快！你們快過來抓住她！”禿頭神父對著他身后的人群大喊，他的眼睛因憤怒和疲勞而充血發(fā)紅，就像繪本里通常描繪的惡魔一般。

　　我感受到了克勞蒂亞的驚慌，她已經(jīng)沒有什么剩余的魔力再來和這些人周旋了。她只能緊緊貼在墻上，她的嘴唇被她自己咬得發(fā)白。我看得出她正在念著隱形的咒語，我知道那會讓她暫時躲過一劫。但是她在念動咒語的時候，禿頭神父的信眾已經(jīng)在用鋤頭和棍棒打在她身上了。她的咒語不能被打斷，否則就會失效。我不顧自己會暴露的危險，猛地向那群忘恩負義的人類撲了過去。啊啊，終于，我能夠如愿以償把我尖利的爪子戳進了禿頭神父的眼窩，透明的液體和血污混合在一起，弄臟了他懷里的古書。他痛苦地尖叫一聲，就像是被砍去四肢的野獸般哀嚎著：“這黑貓就是女巫的幫兇！你們都看到了吧！它是邪惡的象征！它是傳播瘟疫和不幸的幫手！”于是所有人又將他們仇恨而恐懼的眼神轉向我，很好，來吧，小崽子們，過來吧，這樣克勞蒂亞就能安靜的念出她的隱形魔法了。可是下一秒就有棍子打在了我的身側，根據(jù)疼痛的程度來看，我的肋骨大概也斷了幾根。混亂中我看到克勞蒂亞帶著不可置信的表情睜大了她漂亮的綠眼睛。我朝她笑笑，閃身躲過不知是誰打來的鋤頭。

　　“你們都給我放開亞瑟！”她居然放棄快要完成的咒語向我沖過來，她為我擋下了棍棒的擊打，當鋤頭砍在她的肩上時她痛苦的咬緊了牙。她的額頭上滴下了冷汗，她用盡最后的力氣把我拋出了窗外，念出了飄浮魔法，而自己卻被幾個人牢牢地架住，消失在那永久的黑暗里了。

　　廣場上再度被人們盛滿的那一天，陰沉的烏云裝飾著灰撲撲的蒼穹，布置出了最完美的葬禮現(xiàn)場。如果沒有送別的花束的話，就用傾盆而下的雨簾作為哀悼禮；如果沒有整齊奏響的愛樂的話，就用震耳欲聾的雷聲作為譴責的利刃。此情此景下，悠然看著好戲的上天如同瞎了一般，聾了一般，瘋狂的藝術家無視了天幕下的鮮血和淚水，繼續(xù)創(chuàng)作他永遠也寫不完的、低俗的、無恥的、卑鄙的、瘋狂的、人類的編年史。

　　那卷軸并不是為了傳誦下去而寫，卻是為了創(chuàng)作者的一時興起而歌。

　　我受夠了。

　　克勞蒂亞終于出現(xiàn)了，她正背著沉重的十字架在人群中蹣跚前行。她肩上的傷口還觸目驚心地向外翻著，失去光澤的長發(fā)垂在白皙的臉頰邊。人群里卻有向她扔垃圾，潑臟水，用最惡毒的言語詛咒她。小孩用彈弓把石子彈向她的額頭，留下片片瘀青；成人們嫌惡地看著她，極不得體卻意外地精準，把口水吐在她蒼白的臉上。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憤怒，那不是悲哀也不是同情，更不是一開始時的冷漠。若那是我，我會用上我畢生學到的所有詛咒加諸在這些愚蠢人類的身上，以他們的不幸作為愉悅，看他們痛苦翻滾渴望一死解脫，看他們淚流滿面地哭泣。可是克勞蒂亞并沒有這么做。她只是念著祈禱的文字，為那些人洗脫罪過。然后她將目光投向了我們第一次遇見的那個屋頂，不出所料地，她看到了我。她終于對我笑了，笑得一如初見時那般明媚開朗，仿佛經(jīng)歷任何污穢都無法遮掩她的光輝。

　　“亞瑟，不要責怪他們，他們只是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當熊熊火焰再一次燃燒起來的時候，我止不住我的淚水和尖叫，崩潰一般地無目的地，詛咒著誰。

　　真是諷刺，人類的神之子耶穌，也說過同樣的話吧。你們愚蠢到把同樣的善意送上末路，又將深深加重了自身需要背負的原罪。

　　這樣的你們，是否的確值得我放棄我曾經(jīng)的身份，成為你們的同類呢。

　　持續(xù)降下的雨水將我的身體打濕，破曉時分的上弦月漸漸隱去身形。我懷念的那份溫暖已經(jīng)再也無法觸碰，殘留下的溫度也會在某一天徹底消失吧。

　　在那之后的幾百年間，我一直住在她留下的小屋里——沒錯，就是這間女巫的工房。

　　在這期間里，我一直都在觀察著人類。并且我一直在想，人類所謂的情感到底是什么。他們說，他們是萬物里唯一會微笑的物種，他們的感情真摯，他們博愛平等。相比于其他動物的無情和冷漠：豺狼會在饑餓時吞食自己的幼子；新的獅王會當著雌獅的面殺戮她的孩子，他們善良太多，仁慈太多。他們擁有信仰，他們懂得克己。我曾經(jīng)一度向往過人類這樣的情感——與成為自己本能的奴隸的野獸不同，于是我模仿，我羨慕，因為它是如此溫暖：就像克勞蒂亞為我裹上的毛毯，就像克勞蒂亞家的壁爐，就像克勞蒂亞的笑容一樣令人向往。可是我最終卻看到這樣一副不堪的場面：他們當著父母的面把孩子焚燒，而父母卻大喊著贊美的話語；他們把自己的恩人當作罪惡，不明事理實在可悲。這些行為同野獸又有什么區(qū)別呢？如果要辯駁說這些行為來源于時代局限性，好吧，我承認的確有這樣的因素。但是為什么總是會有人利用這種局限性，從盲點出發(fā)，通過他人之手滿足自己的破壞欲呢？難道說這種無恥卑鄙就是我向往的人類嗎？

　　相對于這個世界的宏大和寬廣，人類的存在似乎是不值得一提的。或許他們終于會在某一日像曾經(jīng)的恐龍一般滅絕，或許他們能夠茍延殘喘到宇宙的終點。無論這兩種結局是否能夠成立，不可否認的，人類的確是十分渺小的存在。但是在我看來這一說法并不能準確表達我對人類的認識——我從心底崇拜他們，敬仰他們，迫切地渴望成為他們中的一員，一同生活，分享情感——我明白這是不切實際的，無論是從基因組成上來說，還是從世界觀來說，我都無法作為一個真正的人類生活在這世界上。

　　哈，大概我是要放棄原來天真的想法了吧。老老實實做一只貓也似乎并不是什么壞事呢。

　　為何您的臉頰上還帶著眼淚呢？是否在下庸俗的睡前故事讓您感到了不適？還是在下的故事讓您想起了什么哀傷的回憶呢？請您原諒在下，這樣的故事作為命運來說，或許已經(jīng)可以算得上是很仁慈的啦……說到底，在下也不過只是一只會說話、死不掉的黑貓而已。您高貴的眼淚不值得為這樣卑微無能、庸俗不堪的在下而流淌呢。

　　是啊，沒有夢想的生命是無意義的。在下現(xiàn)在依然正為一個新的夢想努力著——我想繼續(xù)克勞蒂亞的研究，把真正的靈魂召回魔法煉成。經(jīng)過多年試驗，我發(fā)覺，克勞蒂亞那天在睡夢中囈出的配方，的確能夠讓試驗取得實質性的進展。最重要的那一步驟中，需要加入的正是人類的心臟這一要素。然而這一要素并不容易獲取，況且我也不愿意犧牲自己恪守的原則去獲得這些。但是幸好我還擁有克勞蒂亞曾經(jīng)教給我過的讀心術。我能夠判別森林的訪客是否友善，對于無辜的迷路旅人，我會收留他們，提供食宿，并于翌日清晨親自護送他們走出森林；但是對于那些想要在密林之中得到藏身之所，逃避世間刑罰追捕的犯人來說，他們就是我完成這個實驗的絕佳素材來源。因為他們的心中常含憤怒與仇恨，作為女巫巫術的材料是再好不過。并且，像這樣的，人類之中的渣滓，理應被如同花園中的惡草一般，狠狠地、不留余地地刈除才是正道吧——在下認為這是一舉兩得的好事，不知道您是否這樣認為呢？

　　卡塔琳娜?奧爾巴赫。也就是……

　　——史?上?最?惡?的?連?環(huán)?殺?人?犯?小?姐？

　　來吧。不要害怕。如果你被其他人抓住，一定也是被審判，被唾棄，最終落得身敗名裂死去的下場吧。現(xiàn)在，您不用擔心，在下將為您保守秘密，您將失蹤在這片森林里。而且在下已經(jīng)準備好了壁虎的尾巴、烏雞的尾羽、黑犬的眼球還有蜥蜴的腳趾……所以，就用您的心臟把這個故事繼續(xù)書寫下去吧，作為對于罪惡的救贖，作為對于人類的凈化，作為在下召回克勞蒂亞的祭品。

　　啊，晨光已經(jīng)在東邊的天空亮起了呢。時候不早了，那么我們開始吧。

　　請您就此閉上眼睛，成全我的召喚。并且連同世間至惡一起，不再醒來吧。

　　永別了，我的公主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