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五章    微生物（1）

　　在元還陷入甜美的夢境之際，身體表面意外發生了某種細微難感知的變化。這大概源于周圍充足的水分和氣候的規律性輪換，微生物滋生的速度超越預想的迅猛，它們不止占據那一小塊皮膚，還向四邊八方快速擴充，沒用多久，元的全身就散布了大小不一灰褐色的斑點。

　　巫不遠不近仔細觀察著空闊房間中他們的酣睡，他是個內心火熱、耐心十足的研究者，召集他們便是為了完成他關于生命的研究，但實驗進展一直異常緩慢，時間的迅速迭代讓這個沒有煥發一絲活力的房間顯得更加沉悶，即使耐性強大如巫，熱情也即將被這漫長無邊又看不到結果的實驗耗盡。就在他準備對外界宣布實驗失敗，喚醒這一大批沉睡者時，元身上的變化令他又驚又喜，那些微生物的出現即說明他全身心投入的血汗并沒有白費，挪近身子，巫通過望遠鏡注視著那些快速繁殖的微生物，喜悅讓他對實驗的激情又猛烈燃燒起來，全身都冒騰著一股光芒萬丈的火熱。他琢磨著過一陣該向同是研究者的無借一只顯微鏡來好生觀察他的杰作。

　　那些微生物遠看上去密密麻麻，糾結成混亂的一團，活動似乎毫無規律可言，在顯微鏡下，巫才發現他之前的觀察實在是粗淺，甚至是愚笨。放大足夠的倍數后，巫看到這些微生物過的是群居生活，三個一組，五只一群，內部分工明確而嚴格，有沿固定路線開采皮屑的，有定期去收割長而黑的毛發的，還有數十只總是一起去挖掘，有時又背負污垢去填補皮膚表層的凹陷處。他們起初的步伐相當拙笨，要靠全部伸展出的觸角左動右晃維持身體平衡，勉強前行或后退。這種局面只保持了一段極短的時間，他們沒用多久便熟悉了這塊新地方，經常在坑洼的皮膚上奔跑如飛，神速的適應性給了巫意料外的驚喜。

　　元的皮膚表層滲有一層薄薄的鹽粒，某些地方還有脂肪粒冒突出來，巫起初并沒有關注這些廢物，但這群微生物變廢為寶的本事實在太為高明。它們將鹽粒敲得更碎，混合皮屑、油脂，壘筑成一棟棟結實的小屋。不止如此，它們還將鹽粒磨成尖刀，打孔栓在柔韌的長毛發上。每隔一段時間，它們蜂擁而出，揮舞著細長的帶刀毛發，口張得大大，似在鬼叫，圍追堵截前面四散逃竄的細菌及原蟲。有一次，巫甚至看到它們圍住了一只體型大過他們數十倍的虱子，虱子弓起粗壯前腿，預備突圍，眾多微生物甩出一根根帶環或帶刀的毛發，虱子油亮的身上瞬間攀爬上密集的微生物，一把把尖刀刺進虱子厚實的毛皮，黃白色體液噴濺成空氣中艷麗的焰火，虱子都來不及哀鳴一聲，轟然倒下，極快被肢解得似乎從沒出現在世上。

　　盡管相較于那些微生物的體型，元的皮膚可用遼闊無邊來形容，但各地微生物正將元的褐黃膚色遮蓋成灰褐色。細細辨別，還是能發現這些灰褐色仍分深淺，整個皮膚其實斑斕多彩，那是不同類別的微生物聚集在一塊造成的。元身上隨著微生物由點向面擴散的過程，逐漸揮發出一種輕淡的腥臭味，巫深嗅一口，那股味道便消失無跡了。微生物之間的爭斗始于一顆黑痣的歸屬問題。巫看得一清二楚，黑痣由一只淺灰色的微生物發現，但待它插上刻有奇怪記號的黑毛，回去叫伙伴來開掘，黑痣已被一群深灰色的微生物所占領，它們甚至已經挖走了黑痣的一角。

　　淺灰色微生物看上去對那群不分先后只顧掠奪的家伙們非常不滿，它們本是來開采資源的，隊伍起初又松又散，但在瞬息間，隊伍的排列有圓有方，開合有序，大概是成千上萬只微生物意念統一，誓要奪回失去的資源，從而共同組成了一只張牙舞爪的巨型戰士。深灰色微生物應變措施也極為迅捷，它們的隊伍集體離開正開采的黑痣，邊往后退邊調整隊伍，待退一段距離后，混亂的隊伍已不覺形成了一只英姿煥發的巨型威武斗士。這是一群微生物對微生物的戰爭，也是一只大型生物對大型生物的武斗。它們將各自的挖掘工具變成致命武器，刺進同類柔軟的軀體，放出噴射的紅色血液。一陣沖鋒搏殺過后，元皮膚上局部地區滿是泡在血液里的腥臭尸體，它們上面還有微生物邁著堅實或搖晃的步子，揮舞著灰暗武器在浴血搏斗。戰斗的開始，雙方各有傷亡，但淺灰色微生物明顯耐力不足，拼殺片刻后，它們的傷亡數急速攀升，有那么一些淺灰色微生物打不過對方，竟然棄械返身逃跑。之前見過深灰色微生物為一根皮毛而召集隊伍和對方開戰，也許這是一群慣于掠奪而驍勇善戰的家伙吧。目睹戰爭全程的巫感慨道，不過當他懷著敬意來回觀察深灰色微生物們的慶功會時，一個新發現使他的身體爆發出巨大的喜悅，烈焰燃得更熊了。

　　那是一只體型肥碩的深灰色生物，它全身披紅掛綠，坐在一把會自己移動的寬敞銀座上，他出現的時候，深灰色微生物們的歡歌笑語瞬時消逝了，現場一片死寂，巫使勁張大耳朵才能聽到幾聲微弱而嘶啞的鳴叫，只有那只體型肥碩生物的嘴唇在蠕動，應該是他在說話。當他嘴唇閉合時，圍在他四周微生物的兩只觸角忽然猛烈顫抖相合，現場發出急速而雷同的巨響。經過后續的跟蹤觀察，巫發現這只體型肥碩的微生物鬼主意特別多，其他微生物的行動似乎都聽從他的調遣。那回搶先開發黑痣的行動就是由他指揮，他讓微生物吃飽喝足后佯裝開采黑痣，又在工具上預裝了刀或槍頭。巫猜想他如此肥胖，體型是其它微生物的數十倍，原因大概在于他的身體中盛滿了智慧和營養，這也有助于分析處理事情時，大腦持續地高速運轉。連續不斷地觀察還幫助巫更加了解微生物們的生存真相，比如巫后來才注意到那把會自己移動的寬敞銀座下墊著厚厚一層結實的板塊，而板塊下面是密密麻麻的微生物，他們高舉觸手托住板塊，他們成千上萬只瘦弱如絲的腳，就組成了體型肥碩生物的巨足。

　　在巫短暫的觀察過程中，有一點讓巫十分不解。那些體型肥碩的生物在不同種類的微生物中都有出沒，但他們的身體似乎過于虛弱，經常要從一間寬大的房，被運送到另一棟寬敞的屋休養。即使如此，他們的壽命還是比平常微生物短暫得多，巫揣測，或許是他們思考過多、操勞過度導致生命迅速走向衰竭。

　　體型肥碩的生物生養的是身形臃腫的孩子，最不可思議的是他們的孩子似乎依然續存著他們父輩的智慧。那位奪痣英雄很快就在他空曠的銀座上斷氣了，但他的銀座依舊高高在上，下面的微生物不定時輪換，讓他的銀座永遠保持直立。奪痣英雄的五百個子女都長得圓乎乎像仍在熟睡的元一樣，不過他們都想出了各自的辦法向銀座上父親的尸體爬過去。有搭上一根長棍，沿棍往上爬的；有個家伙不知從哪謀來一根長繩，套在了銀座一角，隨后步步攀升；還有個家伙坐在一只緩慢上升向銀座接近的盒里，盒上拉住一個漂浮的巨球。最讓巫稱奇的一個家伙，他似是不屑于兄弟姐妹們的行為，昂首翹腿坐進一把和他父親那把一個樣的銀座，接著他就慢慢飄升起來，最后停住的位置甚至超越了他父親銀座的高度。

　　在以后的歲月里，巫一直對這最后一只高傲而聰慧的生物保持著密切關注，而他也的確沒讓巫失望。有兩把銀座，既意味著有兩股龐大力量分別圍繞著它們，聽候調遣。而當兩只肥壯的生物向同一只或同一隊微生物下不同的命令時，積聚已久的矛盾便顯現出來了。一邊是擊敗眾多兄弟姐妹搶先登上銀座的，一邊是自立的銀座，雙方都覺得自己是世上最聰慧的生物。歷經千辛萬苦登上銀座的那位調動了所有他能集結的隊伍，預備對不遵守搶座規則的家伙進行圍剿。后者則不慌不忙集齊所有聽他號令的隊伍，在他的領地邊界碼成一層厚厚的兵圈。兩邊處在漫長的對峙中，正當前者準備御駕親征鼓舞士氣時，他發覺自己常年來時不時發作的頭疼病突然變嚴重了，最好的診病微生物還在急急趕來的路上，但這位智慧生物的呼吸卻越來越輕弱，終于停歇，不再指揮任何微生物而去指揮死神去了。智慧生物的親征變成葬禮，這使得他費盡心力集結的隊伍一下子陷入群龍無首的局面，這時自立為王的智慧生物便只好順手托管這些勇猛卻沒有自我的隊伍。

　　這位統領了這塊地域的生物的大智慧還在以后的戰爭中讓巫大開眼界。他一邊下令厚葬死去的智慧生物及流傳下來的銀座，一邊忙著跟遠方幾片寬廣地域的智慧生物結盟，約定互不侵擾，暗地里又緊急集結隊伍進擊鄰近智慧生物的領地。待他耗費一點時間將新領地的一切布置得和自己推崇得一樣，又如法炮制去占據鄰近的領地。沒過多長時間，元身上大片皮膚已經全部劃入原先那位自立銀座的智慧生物的領土范圍，也就是在這段時期內，元的皮膚開始了輕度潰爛，這似乎更加適合微生物的生存和發展。但遺憾的是，這位不斷開疆拓土的智慧生物很快就顯露出被疾病糾纏上的疲態，不久就在征途上去世了。巫內心隱秘期待著他的子女能繼承他們父親的智慧和雄心，將版圖繼續擴大，直至元的全身。期待總歸是期待，和事實仍隔著距離。通過一代代的觀察和守候，巫發現這些智慧生物只要能守住他們先輩的江山已屬不錯，事實是經過幾代智慧生物的輪替，他們的江山已經萎縮了不小的一圈。不過巫耐心充足，他仍在熱切盼望著那個充滿大智慧的生物重生，來重振河山。巫終于等來了他所盼望的，只是那并非一只有志于開疆辟土的智慧生物，而是又一只自立銀座的家伙，不同于以往的是，他是一只微生物。那些世世代代愚昧無知的微生物終于有一只覺醒了，他的叛逆和勇氣跟智慧生物的那個偉大祖先如此類似，巫激動得有些頭暈。

　　穩坐銀座的智慧生物對那只敢于模仿他先輩的微生物非常震驚，不過那時他正醉心于督造一棟永不融化氣勢恢宏的巨大冰宮，只隨意派了一只智慧小生物帶隊對他們進行鎮壓。當一連損失七員智慧小生物，失守四個大型據點，智慧生物才慌了，他面前聳立的晶瑩冰宮才完成一半，而身邊把守的親兵還要監督那些搬運冰塊、壘砌冰墻的微生物群，難道要暫停世界奇跡——空中冰宮的修建，集中優質兵力去消滅叛黨？智慧生物遲疑著，似乎還在為微生物們阻礙他成就偉大功業的無知行為而惋惜。那只自立銀座的瘦小微生物也確實是不客氣，趁智慧生物猶豫的勁兒上，又連攻數城。而且要命的是，自立銀座的微生物給其它微生物帶了個頭，智慧生物領地內又爆發了多起自立銀座的叛亂。局勢愈加緊急，智慧生物終于決定派出身邊親兵，調來鎮守邊疆的重兵，預備夾擊各地日益壯大的叛黨隊伍。

　　這幾支還聽從調遣的隊伍開始了遠征，但他們的戰斗力似乎只在心理上占優勢，除了一支隊伍外，其余隊伍打的幾乎都是敗仗。打勝仗的那支隊伍的領導者是只雜交生物，由微生物和一個小智慧生物交配而生。這只雜交生物在智慧生物的領地面臨四分五裂時表現出了超高的軍事天賦，他帶的隊伍是他平日里親自訓練的。其余隊伍在叛軍面前都不堪一擊，致使智慧生物很快便將信任完全寄托在雜交生物身上。雜交生物獲得了各地還聽令隊伍的指揮權，而他也沒有辜負信任，面臨強敵時周旋對峙，面對弱敵時速戰速決。雜交生物家鄉附近的幾處叛亂都被雜交生物平定了。智慧生物不斷地賞賜寶物給雜交生物，以贊賞他的功勞。某天，智慧生物賞賜給雜交生物的冰屋在運輸途中被那只瘦小微生物領導的叛軍劫走了。那棟冰屋運出城還沒多遠。智慧生物突然醒悟到叛軍已滲透到附近，在他的生命里，他頭一次開始擔憂自己的安危。

　　雜交生物接到了智慧生物求援的信息，他撇下即將奪回的城池，立馬班師回朝。回來后他才發現一直敬仰的智慧生物竟然變瘦了，瘦得像只微生物一樣。智慧生物身上披掛的布明顯過于肥大，他一日日眺望著不遠處雄立的冰宮，念叨著我的大業未成啊，大業未成……也許是雜交生物帶軍回歸的震懾作用，那些叛軍們都游走在一定范圍外，智慧生物暫時重獲安寧。既然身邊太平，智慧生物又起了續建冰宮的想法。這是他的習慣，他從來只需要提供想法，底下自然有微生物爭先幫他實現。但雜交生物卻對智慧生物的命令置之不理，他從其它地方調來更多的微生物，不知是想加強兵力鎮守智慧生物最后幾圈豐饒的領地，還是屯集兵力預備攻打正自相殘殺的叛軍，或者是出于其它目的。經過智慧生物身邊其它生物的提醒，智慧生物對雜交生物的初始信任慢慢轉化成越來越深的懷疑。在得知雜交生物將自己賞賜給他的一棟小巧精致的冰屋搗得粉碎后，智慧生物派出微生物將雜交生物抓了起來，兵權重又回到智慧生物手里。雜交生物的親兵全被智慧生物派去繼續修建冰宮了，而其余隊伍則里三層外三層的保衛著智慧生物的領土，智慧生物覺得像這種生死存亡的時候，還是自己的智慧更靠得住一些。

　　檢驗他智慧的時候很快就到了。多數叛軍被那個微生物領導的隊伍擊敗或收編了，他正領軍朝智慧生物的方向襲來。與此同時，宏偉的冰宮即將全部建成，就剩澆筑屋頂了。智慧生物提前住進了冰宮，他想集結眾多的智慧小生物來思考防守對策，但多數智慧小生物見勢不妙已經全家消匿，無奈下智慧生物只好集結了很多微生物到冰宮里來想防守絕招。有只微生物懷念起雜交生物的英勇善戰，便向智慧生物進言讓雜交生物領兵退敵。巫緊盯著智慧生物的遲疑和失神感到一股悲痛在全身蔓延。自從雜交生物被抓起來后，他就再也沒露過面，誰也不知道他的蹤跡，甚至包括一直在密切觀察并因此感到納悶的巫。

　　如巫預想的那般，微生物領導的叛軍一舉攻下了智慧生物的老巢。智慧生物藏匿在冰宮中，隨著冰宮的融化而淹死了。身強力壯驍勇善戰的微生物獲得了這場戰爭的勝利，他沒有如同先前的智慧生物們一樣坐進銀座，因為隨著微生物的進化和發展，他們真的造出一種會自己移動的工具。巫曾通過顯微鏡仔細研究那類工具，再三確認沒有隱藏的微生物推動它的移行。巫還來不及對偉大的領頭微生物表示敬意，他只不過閉眼感慨了一番，回頭再去看那只領頭的微生物，他竟然長胖了！已經像一個智慧小生物！按照這個趨勢，要不了多久就能長成智慧生物那樣，甚至還會超越。就在那一瞬，巫對微生物群體的研究失去了所有的興致，因為他突然覺悟到后面所有事態的走向。

　　經過深思，巫決定將研究對象聚焦在微生物個體上面，而且最好要有普遍性。他盯上了微生物經常聚集的血管，又朝無借來大把最先進的探測器，全部安插在血管邊上。對的，那些微生物現在已侵入元縱橫交錯的血管，并且加以改裝以適合他們生存。巫甚至不經意發現了元的皮膚表層也有血管的遺跡，這些家伙為了遷移的方便，竟然將血管拖出來了。

　　每隔一段大抵相同的時間，皮膚表層的血管里都會擠滿流動的微生物。管壁上貼著他們變形的器官。管內，他們軀體互相緊貼著，長時間一動也不動。巫看到這一幕驚得呼吸都停止了。到底是什么樣的愿景迫使他們肯承受這般辛苦的煎熬？而元皮膚下的血管更是可怖，里面幾乎每時每刻都流動著長盒，盒里是擁擠在一塊好像掰也掰不開但最后會自動松散的微生物。血管里的微生物這樣多，觀察他們的行為無疑十分具有代表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