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四章    紅茶伯爵（2）

　　Six.

　　然而在拉開家門的瞬間，她后悔了自己的決定。

　　再多吹一會兒冷風就好，再多餓一會兒就好……干脆什么都不知道，會更好吧。

　　她站在玄關，飯桌上眾人投來目光。兩相對視，盡管金家爸爸沒有開口，但她能辨識出那道目光的含義——你回來得太早了。

　　“林伯父。”她一眼便看出今天的上客是哪位，恭敬地低頭問好。

　　林博宏，金家茶莊最大的客戶。

　　“這不是蘭蘭嗎。”林博宏很意外，“怎么不早點回來一起吃飯？”

　　場面很是尷尬，錫蘭攥了攥背包帶：“學校……有活動……所以，就，晚了些。”

　　金家媽媽打破沉默：“蘭蘭，你吃了沒？”

　　“……還沒。”本來想說有然后自動自發滾回房間閉門謝客，可胃袋的劇烈抗議讓她違背初衷，笑容僵僵地在戴懌之身旁坐下。

　　笨拙如她也能猜出父親的用意——戴懌之已快成年，從最大的買家開始帶領他逐步熟識金家的客戶，直至接手整個茶莊。

　　但必須支開她。

　　比平常要豐富得多的菜色，錫蘭卻吃得如同嚼蠟。海鮮面香氣四溢，她撈起一筷子，想了想又放下，伸長了手去勾離她兩米開外的醋瓶。

　　金家爸爸、林博宏和戴懌之三人正談到今年的茶價，突如其來的餐具碰撞聲打斷了他們的對話。

　　錫蘭傻了眼。

　　她只是想要拿到醋瓶而已……袖口掃到茶杯，茶杯帶動醬料碟……她眼睜睜地看著白色的小瓷碟摔下桌，卻動彈不得。

　　她……又做錯事了？

　　逃避現實地別開眼，等待著宣判死刑的碎裂聲。

　　卻遲遲沒有動靜。

　　一雙手托著瓷碟。華貴的黑寶石戒指輕易地昭示了對方的身份。

　　布拉德努努嘴示意她趕快把東西接過去，女生忙不迭照辦，但仍沒能躲過金家爸爸的怒火。

　　“錫——蘭！”

　　她知道自己是時候滾回房間了。

　　門縫里一如既往地透著光亮，為此她還被老媽念了很多次浪費電，可她卻覺得這樣很好。

　　回到房間的時候有暖暖的燈光等待著，讓人覺得很溫暖。

　　抿抿唇，搭在門把手上的五指頓了頓，而后抬起，曲起食指，輕輕敲了敲門。

　　來開門的金發少年一臉不耐，“自己進來不就好了嘛。”他手里的茶杯還冒著熱氣，想來是剛倒完茶就被敲門聲擾亂享樂。

　　錫蘭沒有如往常般吠回去，垂首站在門邊，一言不發。

　　“……嘖。”布拉德有些掃興地擱下杯子，走到她身前。“我說……”

　　話剛起個頭，女生便撲到他懷里去噴眼淚。

　　“我也很努力想變得更優秀一點可是老爸就覺得女孩子沒資格繼承家業我就是討厭戴懌之雖然他又比我聰明又有天賦連按計算器都比我快可我就是不服他能做到的我再用功一些也能做到啊我、我這么想要達成老爸的期望他怎么可以把我的夢想看得這么不值錢啦——”

　　金發少年手足無措，臉漲得通紅，“你、你要哭蹲去墻角哭……”奮力想要把她從自己身上扒開。

　　錫蘭不管，反而揪得更緊，眼淚毫不客氣地噴濕他價格不菲的領巾。

　　……

　　無可奈何，只能任由她趴在自己胸口嚎啕大哭。當她稍稍平靜了些的時候，布拉德腦中不知為何冒出一個念頭來。

　　“你……這輩子應該還沒有喝過紅茶吧？”

　　錫蘭不解地抬起頭，眨眨紅得只比兔子不夸張一些的眼睛，點點頭。

　　布拉德直視了她一會兒，潮濕宛若有水草繚繞其中的淺金色眼眸似乎想要從她的眼中找尋出什么。許久，他像是下定了決心。

　　“既然如此，就跟我來吧。”

　　咦咦咦？

　　她只是遵照阿布的指示閉了一下眼，感覺到有什么冰冰涼涼的東西觸在眼睫上，再睜眼為什么就已經在——

　　薇爾辛拉莊園？！

　　錫蘭目瞪口呆地望著眼前似曾相識的場景。當然似曾相識，根本就是她掛在床頭上日夜瞻仰膜拜的畫像嘛！

　　她下意識地去尋找金發少年，所幸布魯?布拉德就站在她身后。

　　“這這這……”她急急揪住少年衣角，激動地口齒不清。

　　“這是在畫里面。”布拉德肯定了她的猜想。

　　“可你不是告訴我說——”要自殺先。哼哼。

　　“也不是沒有其它辦法，不過……會比較傷神。”

　　錫蘭禁不住有些慚愧。但她還沒慚愧完，布拉德就已經再自然不過地拽過她的手，“你不能在這兒呆很久，我們得快點了。”

　　不是幾百年以后殘存的歷史的蹤跡。

　　不是被后人美化文飾后的故事。

　　而是真實的薇爾辛拉。十九世紀的薇爾辛拉，夢幻般的莊園。它的主人，是一名金發金眸、舉手投足優雅無匹的英俊少年。

　　“等等，阿布——”

　　“嗯？”少年開始小跑起來，連帶著被牽著手的她也不得不加快腳步。

　　“帶我進來，會造成什么嚴重的后果嗎？”

　　急剎車。

　　錫蘭在慣性作用下超前了兩步，回過頭來看向驟然止步的少年。

　　他沉默了一會兒，微微一笑：“了不得昏睡個幾天，沒事的。”

　　那是個如水光般瀲滟的笑容。錫蘭怔怔地，有些看呆了。

　　名貴的紅茶、名貴的套杯、名貴的桌椅擱在她寒酸的小房間里總像是委屈了，直到現在她才體會到“紅茶伯爵”這個名號背后的意味——花香襲人的薔薇園，日光澄澈通明，純白的桌椅上棲著幾片被午風拂落的花瓣，并不像她以為的那般奢華到閃眼，卻夢幻得令人不禁屏住呼吸，生怕一個不經意這美妙的夢境就會破碎。

　　布拉德紳士地替她拉開座椅，斟上一杯茶，“請用，美麗的小姐。”

　　他竟然沒有說“庶民”。

　　“當一杯茶喝得發膩，換種口味其實也不是壞事。”他迎上錫蘭詫異的目光，又是一笑，“不是嗎？”

　　他……在安慰她？

　　糟糕，又有點想哭了……

　　錫蘭抽抽鼻子，一本正經地說：“謝謝。”

　　不出她意料，布拉德的臉又紅了。

　　嘻，蠻可愛的嘛。

　　“誒對了。”又啜了一口茶——才一會兒工夫，她已經有點愛上這淡淡甜甜的味道了，嗚，立場真不堅定——錫蘭驀地想起一件讓她很困擾的事情，“剛才你幫我撿碟子的時候，戴懌之沒看到嗎？”

　　一只碟子在離地面點點距離的時候突然停住，任誰看都覺得詭異吧。

　　“他當然看到了啊。”

　　“……”

　　“而且也看到我了。”

　　“……什么？！”

　　“他好像是能看到鬼魂的那種人。”布拉德聳聳肩，“老實說我還挺欣賞他。”第一眼瞄見小師妹房里有個鬼竟然還面不改色，厲害。

　　“戴、戴懌之他是陰陽眼？”

　　“陰陽？那是什么東西？”

　　好吧，要求一只來自英國的鬼了解這么艱深的詞匯是她不對。

　　“還有，從早上開始我就想問了。”

　　布拉德持杯的手停了停。

　　“為什么今天你領口上別了朵白玫瑰？”

　　“因為啊……”金發少年喝了口茶，“今天，是我死掉的日子哦。”

　　Seven.

　　“阿布？”

　　“嗯？”

　　“……沒事。”

　　“……”低頭喝茶。

　　“阿布……”

　　“什么？”

　　“呃，那個……算了，沒事。”

　　“……”沉默地繼續喝茶。

　　錫蘭懊惱地扯著指頭，暗罵自己的沒出息。明明就有很多想問的東西，可每每話一出口好不容易蓄起的勇氣就跑光光。

　　偷偷瞅著房間另一頭的少年，他一如往常地倚在躺椅上看書，微垂的眼睫讓她看不清他的表情。

　　嗚，還是問不出口啊。

　　“庶民，你的視線很失禮。”

　　……好吧，她承認自己的目光有點賊。

　　怔忪間，金發少年擱下書，雙眸直直地瞧著她：“你想問，我是怎么死的對嗎？”

　　帶點被人看穿心事的窘迫，錫蘭尷尬地勉強點了點頭。

　　她還以為阿布對這個問題很避諱……難道其實不是這樣？

　　“一百二十年前的那天下午，茶會上，仇家在我的紅茶里下了毒。”拇指撫著光潔的杯身，如墨的黑寶石有一瞬間斂了光芒。金發少年慢慢地說著，隱隱有些自嘲的味道。

　　他，死于他的最愛啊。

　　心情隨之沉重起來，錫蘭張了張嘴，不知該如何接話才好。

　　反倒是布拉德接著說：“不用這么緊張，反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為什么，你的靈魂會寄宿在畫里？”

　　布拉德被問得一愣，良久，失笑：“也許在當時，我還是很不甘吧。”

　　“那我在薇爾辛拉莊園遇到的老先生，究竟是誰？”

　　“阿蘭，阿蘭。”后桌不懈的小聲叫喚外加毫不留情的天外一踹，把錫蘭從白日夢里拉回來，“師太在瞪你了，回神回神啦。”

　　渾身一個激靈，講臺上數學老太果然目光如炬，女生趕緊正襟危坐，心思卻依然無法集中到對數函數上。

　　——那是洛茲歇頓家的執事。在你們這里應該是叫作管家吧。

　　將書本翻過一頁，無意識地用筆在書上寫寫畫畫，腦海中的聲音盤桓不去。

　　——因為洛茲歇頓家已經沒有后代了，所以在我死掉以后，他一直替我看護著薇爾辛拉莊園，直到死。

　　——你看他長得不像歐洲人對不對？其實啊，他的家鄉就在這里，在這個城市。所以他才會將畫交給你。這個傻子，一直很想回家，但是為了我……他到死都沒能完成這個夢想。所以我，想要替他看一看，他的故鄉。

　　但是……已經過去太久太久了，這座城市改變了太多，我已經找不到……他記憶中的場景。

　　金發少年最后這一句低嘆令她心頭發酸。

　　想來是上次帶她進入畫中的莊園耗費了太多心力，阿布一連很多天都不曾出現。于是她得以反復回想、一再回想，總覺得那樣說著的阿布……看起來，很悲傷。

　　想要幫忙。

　　但她能幫到什么呢？十七歲的她，對這座城市的認知，能有多少呢。一百多年前的葵安市，她看不到，觸摸不到，感受不到。

　　“看起來，你很重視那位執事先生？”當時自己這么問道。

　　布拉德沉默了很久，才說：“我的父母在我八歲那年發生意外去世了。溯光大我九歲，教我禮儀應對文化功課，一直陪著我……就像哥哥一樣。”

　　就算是作為回報也好，她想要為他做一些事情。

　　放學鈴打響，后桌戳戳她的后背：“阿蘭，你從前天開始就很奇怪噢。發生什么事情了嗎？”

　　錫蘭驀地回過神，

　　“啊沒、沒有。”

　　“少騙人啦，還是不是朋友呀。”

　　“呿，你這家伙口風忒不緊，告訴你還不如告訴廣播電臺。”

　　“哇——你很傷我的心！我對護城河起誓我會保密的！”

　　“護城河？”錫蘭傻眼，“你對護城河起誓做什么？”

　　“護城河歷史悠久會讓我的友情聽起來比較真嘛。”

　　歷史悠久——護城河——

　　腦海中一道靈光閃過，錫蘭眼睛一亮，拍拍后桌的肩膀比了個手勢“謝啦”，拎起書包眨眼間不見蹤影。

　　在很久以前的以前，在很久以后的以后。

　　一定有一些東西，是不會改變的。

　　留作渺遠時光中的最后證明，讓循著光陰稀落腳步而來的你，不枉此行。

　　Eight.

　　錫蘭一頭撞進門將書包空投上床鋪。幾日不見人影的布拉德正倚在躺椅上睡得酣暢淋漓，冷不丁被人湊近耳畔一吼，嚇得骨碌滾下地板。

　　“阿布阿布快起來！”

　　疼……揉了揉慘遭撞擊的屁股，金發少年不明所以地望著異常亢奮的女生。

　　“我找到了哦！”

　　找到……什么？

　　還沒來得及開口問便被一把拽起。

　　“庶民你太粗魯了……到、到底去哪兒？”

　　一路飛奔。跑過香甜熏人的松餅店。跑過飄著油墨味道的舊書鋪。跑過了一條街又一條街，薄暮冥冥，微涼的風親吻面頰，夕陽在女生的背后涂抹出了很長很長的影子。一切都很美。布拉德也不再開口，任由她牽著自己的手一直跑一直跑。路人都奇怪地看著這個飛奔的女孩子，但她不在意，一心想到達心中的目的地。

　　人煙漸漸稀少。再拐過一條小巷，她的腳步慢了下來。

　　往前走了幾步，視野豁然開朗。

　　“葵安市城河，始建于一七七一年。”錫蘭氣喘吁吁，面龐上卻帶著笑，“我找到了哦，沒有改變的東西。”

　　布魯?布拉德心頭突地一跳。

　　淺金色的日光將云層染作橙紅，天幕如同咽了水漬的畫紙般溫潤柔和。一望無際的水面，粼粼波光往遠處無限延伸，寧靜而恒遠，仿佛從很久很久以前，它就一直在這里。而在很久很久以后，它也會一直在這里。

　　這是……溯光懷念了一輩子的地方。

　　是自己尋找了一百多年的地方。

　　天色逐漸陰沉，水面的波光也變得黯淡，他卻一直怔怔地望著，仿佛想要將這畫面烙刻進腦海，又仿佛，擔心稍稍移開目光這景色便會消失無蹤。

　　良久。

　　他閉上眼，和風拂起了他額前的碎發。錫蘭聽到他輕輕說：“謝謝了，庶民。”

　　“欸，還管我叫庶民？！你很失禮！”學著他的口吻吠回去。

　　“……呵。”他低聲笑，然后在她猝不及防間喚了一聲：“那么，蘭。”

　　他喚得很快很輕，讓錫蘭還未反應過來時便扭頭緘口不語。錫蘭被這突如其來的一聲鬧得紅了臉，一時也不知如何開口才好。

　　直到世界完全被夜色擁裹。

　　“來了啊。”

　　聽不出布拉德這句話中究竟潛藏了什么情緒，錫蘭順著他的目光望去。遠遠地駛來了一艘小船，船上站著一名身著黑色斗篷的撐篙人。起了霧，河面升起點點螢光。錫蘭心中咯噔一下，顫聲道：“這、這是……”

　　“我最后的愿望，也已經實現了。”金發少年睜開眼，淺金色的眼瞳中不再有如水草繚繞般清冷——那恰如她初見他時的陽光，澄凈耀眼，泛著暖意。

　　小船在他們面前緩緩停泊，布拉德朝她招招手，“再見。”

　　再見？

　　這樣就離別了嗎？

　　在她為他實現了心愿以后——假如這樣換來的是他的必須離開，那么她為何不自私地將這個心愿潛藏更深……錫蘭被自己的想法驚了一跳。

　　布拉德舉步欲上船。

　　“等等！”神使鬼差地，錫蘭緊緊揪住他的衣袖。

　　金發少年身形一頓。

　　她的手松了松，似乎為自己毫無預警的動作感到困惑。失去了著落點的手無力下滑，卻在某個高度被另一只冰涼的手掌接住。

　　布魯?布拉德握住了她的手。

　　“在我回來的時候，一定——”

　　這是他留給她的最后一句話。

　　“要認出我哦。”

　　孤舟終于消失在濃霧之中，她抿了抿唇，感覺臉頰上濕漉漉一片。抬手一抹，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淚流滿面。

　　Nine.

　　又一個春天到了。

　　周日，陽光普照大地，女生仍賴在被窩里睡得四仰八叉香甜無比。

　　“小姐！小姐快醒醒啊！小姐！”

　　茶館中某小工卻不知死活地來打擾她美妙的夢境。

　　“有事去找我爸啦！”

　　“老板今天去茶園視察了呀！”

　　“媽呢？”

　　“跟隔壁的幾位夫人打牌去了。”

　　“戴懌之也不在？”

　　“少爺上個月就飛美國了啊！”

　　欸對，去年年底戴懌之跟老爸坦誠他不希望繼承祖業，更想自己出去闖一番天地，在高考結束以后就去美國學工商管理了。金家爸爸在萬般無奈之下也只得提拔錫蘭為第一繼承人，重新作為重點培養。

　　嗚，她正逛到薇爾辛拉莊園的玫瑰園，看到阿布在園里喝茶哩——她揉揉眼睛，無比怨念地爬起身，陰森森道：“你最好有事關茶館興衰的事情說！”

　　拉開房門，小工哭喪著臉湊上來。

　　“樓下來了個很奇怪的客人，說要點紅茶。我已經告訴他很多次這里是綠茶館沒有紅茶賣了，他就是不理——”

　　紅茶？

　　錫蘭一愕，加快了腳步。

　　一道優雅修長的身影靜立于茶館大堂中，眉心微蹙，水金色的眼眸中透著濃濃的不悅。日照映著那人澄凈的金發，耀眼如天地間第一縷光芒。

　　“實在是太失禮了！我要見你們的管事！”

　　錫蘭失笑。

　　“管事在這里。”

　　那少年回過頭。四目相接，滿室靜默。

　　在我回來的時候，一定要認出我哦。

　　“初次見面，我是錫蘭，請多指教。”

　　怎么會認不出來呢——因為你，是我獨一無二的紅茶伯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