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二章    晨之耀

　　文/柏茗

　　One.

　　少女光潔的額頭上漸漸沁出了一層薄汗。

　　如果再仔細看的話就會發現，她藏在桌子下面的手有些顫抖。

　　廣播里已經開始了例行公事般的提醒“離本場考試結束還有十五分鐘，請考生抓緊時間答題”。她攥緊了手心里的手機。屏幕上短信編輯的光標一閃一閃。許久，她深吸了一口氣，像下定什么決心似的，大拇指飛快地在鍵盤上按動起來。

　　就在她敲下最后一個字符，按下“發送”的時候，講臺上傳來監考老師的怒吼：

　　“顧蘭舟，你在干什么？！”

　　Two.

　　頤北高中今日校報頭條之一——天才少女顧蘭舟段考協助他人舞弊，校方表示將進行嚴肅處理。

　　頤北高中今日校報頭條之二——風紀委員長簡頤同學病愈歸來，學校風紀有望改善。

　　“這就叫‘嚴肅處理’了？”

　　黑發少年順手接過女生手里已經見底的茶杯重新添滿熱水，聞言推了推眼鏡，露出一貫的溫和笑容：“也沒什么不好的?！?/p>

　　十七歲的少年簡頤，頤北高中風紀委員長，二年A班，性格溫柔而不失強勢，作為學校紀律的主管者深得全校學生的愛戴和全體老師的信任。前一陣子因發燒轉肺炎而住院一周，今日剛返校便受校長欽點，接手“顧蘭舟手機舞弊案”（又稱“手機門”）。

　　“按照校規處理就行了?！?/p>

　　聽她這么說，簡頤絲毫不顯驚訝地嘆了口氣，“我聽說了，你在教導處堅決保持沉默呢……”

　　“校長就這么想聽我的解釋？”

　　少年攤了攤手，表情無辜：“難道不是因為這樣才把你送來我這里嗎？”

　　顧蘭舟愣了愣，沉默下來。

　　“我要理由?！?/p>

　　斯文的無框眼鏡后面，少年秀氣的眼睛直視著她，熟悉的溫柔目光后面隱藏著一點犀利的神色。顧蘭舟撇開臉：“沒有什么理由。怎么，大方認罪反而不被相信了嗎？”

　　簡頤搖搖頭，表情有些復雜，“不，我只是很意外……”

　　“成績好并不代表著不會做壞事。校長不相信是我做的也不等于我沒有做。”

　　“是簡寧的要求吧?！?/p>

　　“……誒？”女生一愕，詫異地瞪大眼睛，一句“你怎么知道”就快要溜出舌尖，卻被少年揉過自己頭發的動作止住話頭：

　　“果然……這樣的事情，不要想瞞過我呢?！焙嗩U收回手，拿下眼鏡仔細擦拭好鏡片。除去鏡片阻擋的黑眸里光芒暗了暗，“抱歉，哥哥又給你添麻煩了。”

　　飛鳥先于晨光離開地平線。

　　無窮盡的世界盡頭，云層翻涌著席卷過天空。如同時光倒置，波濤洶涌于頭頂，天空靜默于腳下。

　　那個時候。

　　“總之，拜托你啦！”面孔與簡頤有三分相似的少年雙手合十，“英語的選擇題答案就好了！”

　　“……”女生縮了縮手，有些猶豫地望著對方遞過來的手機。

　　晨光四合。少年多少有些期盼地等待著她的回應。

　　她伸出手，指尖被晨曦隱匿了清晰的輪廓。

　　Three.

　　一段時間里一定會出現的議論。

　　“就是她么？”

　　“誰呀……”

　　“路邊穿白色衣服的那個——幫簡寧作弊的顧蘭舟，沒錯吧？”

　　“是她啊……”不知意義為何的一聲長調，中間多少夾雜著“我也聽說過”的興奮意味，“她不是成績很好的？怎么會作弊？”

　　同伴有些輕蔑地嗤了一聲，“戀愛的力量嘛。”

　　懲戒著這樣的語氣，另一個人也“這樣啊”地點點頭，配合地露出一點鄙夷的神情。

　　聽得一清二楚。

　　顧蘭舟扯了扯書包帶子，覺得肩膀有些發酸，于是拿下書包抱在懷里。手表上的時針已經指向6。身邊的廣告燈箱閃了幾下，亮起來。陰沉了整個下午的天空整個地變成暗紅色，不大不小的雨滴開始砸向地面，用不了多久就積聚起淺淺的水洼。水洼的倒影里，成群的飛鳥倉皇地飛往西邊。

　　放學之前接到簡寧的電話，說是知道了顧家爸媽今晚都要加班，邀請道“要不要來我家吃飯”。誰知已經過了約定時間快半個小時，還不見他的人影。

　　比較起學校里人盡皆知的“顧蘭舟喜歡簡寧”，大概很少有人知道，顧家與簡家私交甚篤。以及，成績回回低空飛過性格沖動不敬師長的簡寧與優等生代表簡頤，是親兄弟。

　　突然間覺得手里一輕。抬起頭來正對上簡頤笑意溫和的眼睛：“走吧?！?/p>

　　“……怎么是你？”

　　“簡寧說他有事?！奔绨蛏媳持约旱臅?，懷里還抱著一個，身骨纖細的少年看起來并不怎么吃力似的。顧蘭舟順理成章地接手打傘任務。就著簡頤一八一的身高她要稍微舉起一點手臂。驀地，她的表情有一點奇怪，簡頤停下腳步，有點不解地順著她的目光望向街對面。

　　“這就是‘有點事’？”相隔一條街寬度的雨幕，站在咖啡店門口的簡寧正收起傘，朝身后的女生招呼著“你先進去”。那個女生她是認識的，隔壁班的語文課代表。

　　“這……這個……”簡頤有一點慌張起來。

　　“對了，話說回來。”顧蘭舟收回目光，繼續努力抬高手把傘往少年的那邊側過去，自顧自地往下說道：“你是不是也該交個女朋友了呢？”

　　總有一天你會了解。

　　Four.

　　第一次的相遇，天空上同樣有翻涌的云層。雨后初晴，空氣里還漂浮著水汽的味道。相約外出野炊的顧家媽媽與簡家媽媽把手話家常，而顧家爸爸與簡家爸爸已不知躲去哪里釣魚了，丟下三個小孩子自己熟悉。

　　而她關于那一天的記憶，是從視野突然縮減成為直徑不過五米的圓周那一刻開始的。

　　與她相同遭遇的小男孩雖然也蒼白著面孔，白凈的臉頰上還有掉下坑洞時的一點擦傷，但還是嗓音溫柔地安撫著“沒事的”“肯定會有人過來”。可極度驚恐的她毫不理會他的話。直到圓柱型的陽光被人遮去一角，一只比她大不了多少的手探下來，伴隨著這樣的抱怨：

　　“真是的?！?/p>

　　“笨蛋啊?！?/p>

　　“怎么會莫名其妙掉下去呢。”

　　雖然這樣抱怨著，并不是什么好話，但她還是很放心地把手放上對方的手心。而與她一同掉下來的小男孩安靜地站在陰影里，垂下輪廓漂亮的眼睛，沉默不語。

　　很久之后的她才明白，其實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是什么樣子并不是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在之后的漫長的時光里面，他以怎樣的姿態陪伴在自己身邊。

　　不過她明白過來這一點，也確實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Five.

　　顧蘭舟目不轉睛地盯著簡頤看。少年在她灼灼的目光下不自在地扯扯身上的圍裙，極難得地有一點臉紅起來。最終，大概是受不了這樣的熱烈注視，他干脆一頭扎進廚房，直到晚餐準備完畢才埋著頭出來。

　　他的手里端著兩碗……泡面。

　　“我不知道我爸媽今天也要加班……”少年有點尷尬地解釋著。

　　顧蘭舟撐著下巴笑瞇瞇，還是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看，非常爽快地揮著手直道“沒關系沒關系”，言下之意是“能看到你這樣賢妻良母的樣子也值回票價了”。

　　七點半。

　　大門的門鎖轉動了一下。簡寧回來了。

　　客廳里的氣氛頓時有點僵結起來。

　　說是“僵結”，其實也只是簡頤單方面的沉默。簡寧一如往常毫不客氣地雙手揉上女生的頭發，笑容燦爛。顧蘭舟也同樣不客氣地一腿掃過去，被對方輕松跳開。簡寧總算注意到了弟弟的不對勁，趁著女生一拳過來的時候壓低了聲音遲疑道：

　　“喂，我是不是……”

　　“閉嘴?！?/p>

　　“但是……”

　　“沒關系的?！?/p>

　　Six.

　　體育課上到一半，女生正吊在半空做單杠后翻。遠遠地跑來二年C班的班長，隔了半個操場就大喊著“顧蘭舟去教導處一趟”。聚精會神做練習的女生冷不防聽見自己的名字，手里一松，直直地砸在草地上。

　　“顧蘭舟同學，這是給你最后一次機會解釋?！?/p>

　　從打開的窗子望出去，香樟茂密的枝椏間泄進的陽光在窗沿上均勻地擦傷了一層金色。

　　“真的沒有什么要說的了嗎？”

　　校長的額頭上開始滲出冷汗。

　　“如果學習壓力太大的話可以說出來，不要采用這么偏激的方式……”

　　“校長?！?/p>

　　仿佛看見了希望的曙光，年過五十、外表相當富態的中年男子趕忙拿下擦額角的手帕：“想要說了嗎？”

　　“不。我沒有什么需要解釋的。所以還是……”

　　“不好意思?！?/p>

　　突然出聲打斷打斷她的少年禮貌地叩了叩半開著的門，然后直直地越過她停在校長面前，“剛剛收到給顧蘭舟同學的全國中學生化學交流賽的邀請函。需要她去門衛室簽個字?！焙嗩U笑容謙恭有禮。

　　校長松了一口氣，坐回皮椅上?！叭グ??！?/p>

　　拉著顧蘭舟走到門邊，簡頤驀地停住，回過頭道：“放學以后我要匯報一下這個月的風紀檢查情況，希望校長稍等片刻?！?/p>

　　下課鈴打過。在操場上體育課的學生還回活動器具，三三兩兩地往教室走。

　　行政樓的走廊一片空曠。從這一頭望到那一頭，只能看見鋪滿一地的陽光。被窗子裁減成四四方方的模樣，透過玻璃映照進來的部分有些許的模糊。

　　簡頤蹲下身。

　　“誒？你做什——”顧蘭舟也面帶疑惑地停下腳步。誰知少年的手指輕觸上她的腳髁，指尖溫柔的溫度灼紅了她的臉頰。

　　“剛剛摔在哪里了吧？”融在光照里的紅紅一片，還有小塊的破皮，混雜著泥土與草屑，如果不仔細看的話根本不會發覺到。

　　之前急著趕來教導處，自己也沒有發現。直到問話中途疼痛感才突然強烈了起來。

　　“嗯……從單杠上……”

　　簡頤嘆了口氣，站直身來。然后繞到她面前，又彎下腰去。

　　“上來吧。送你去醫務室?！?/p>

　　“為什么呢?！?/p>

　　“為什么對這樣的我，會作弊的我，一直逃避你的問題的我，讓人失望的我——為什么對這樣的我，還這么溫柔呢?！?/p>

　　“總有一天，你一定會了解到。”

　　Seven.

　　雙氧水擦上皮膚的時候會有一點發酸的疼痛像針刺那么一下子蔓延開來，疼痛平復之后是整片的冰涼。像是口味最沖的薄荷糖那樣，猛一下含進嘴巴里會打噴嚏，但久了之后就會習慣那樣強烈的味道?！墒恰俺员『商菚驀娞纭边@種怪癖只有自己才有吧。

　　“習慣”是一種可怕的東西。

　　簡頤拿掉她手里的糖，在她控訴的目光下解釋道“你拿錯了，這個是薄荷味的”，然后換了一顆草莓口味的塞過來。

　　顧蘭舟坐在醫務室的病床上，看著少年動作不太熟練地收拾剛剛翻出的瓶瓶罐罐，不禁感嘆了一句：“果然是賢妻良母的料。”

　　簡頤失笑，“消毒誰都會的吧?！?/p>

　　方才趕到醫務室，正撞見保健老師準備去參加教職員會議。見是頤北高中的風紀委員長大人，她非常放心地指點了藥水和消毒棉的位置囑咐他“自己動手”，然后急急離去。

　　“還疼么？”總還是不太放心地再次查看她擦傷的部位，少年的眉頭微微蹙起來，就男生而言堪稱秀氣的眉毛擰起不安的角度。一道尖銳的鈴聲劃開了靜謐的空氣。

　　“啊啊放學啦?！鳖櫶m舟伸了個懶腰，打亂剛剛一瞬間跳拍的心跳。

　　簡頤看了看手表，拿起一旁的外套，“我還要去教導處一趟。等會兒來送你回家，別亂跑?！?/p>

　　是去匯報這個月的風紀檢查情況啊。

　　簡頤不管什么時候，都是那么優秀呢。

　　話說起來，明天……差不多關于作弊這件事的處分決定就該貼出來了吧。

　　少年離去的時候細心地關上了門。門后貼著的視力檢查表從最下面一行一直到整數第三行都慢慢地看不清楚。顧蘭舟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朝后躺倒下去。

　　到底是怎么回事……為什么會這么做，其實自己都想不明白。

　　她閉上眼睛。

　　閉上眼睛之后見到的，與睜開眼睛的時候沒有什么差別。

　　啪的一聲，有人按亮了燈。“這么沮喪啊?！?/p>

　　顧蘭舟倏地睜開眼。

　　“簡寧？！”

　　Eight.

　　很久很久以后的某個時候我仍然會記得，那一天，天空之上有翻涌的云層。一層一層地疊加再向近處翻轉過來，如同綿延不息的波濤。就如同初次相遇的那天。

　　似乎我們就因此而相識。

　　在女生的一再堅持下，少年終于放棄了背她回家的想法，改去包攬她的書包、便當盒以及雜物袋，一邊還不望空出手來給予扶持。

　　“你不是上個星期五才回學校的么，哪來的‘風紀檢查情況’？”

　　“不要小看群眾力量呀?！?/p>

　　“不要借群眾力量來突顯自己的偉大?！惫首鞅梢牡貒K了一聲，女生頓了頓，問道：“你覺得，該是警告處分或者……退學呢？”

　　簡頤側過臉來看她?！肮贿€是在意的吧?！?/p>

　　“說不可能也不太現實不是么?！?/p>

　　“……”

　　“不過，‘如果是因為簡寧的話，我也不會難過啦’?！惫室庋b出深情的模樣，顧蘭舟捂臉佯作癡心。哪知少年一掌拍過來：

　　“少再演了?！?/p>

　　“啊？”

　　“因為你沒有發答案過去搞得簡寧英語考試不及格，出于這樣的愧疚你就可以一肩頂罪嗎？”

　　在簡頤看起來，自己還是喜歡簡寧的吧。

　　“誰說我沒有發——”

　　“你以為把你自己那邊的短信記錄刪掉就萬事大吉了么?！焙嗩U不知無奈還是頭疼地嘆了口氣，摸出一只手機在她面前晃了晃，“雖然我和簡寧處得不是那么親密，不過借到一點東西還是不難的?！?/p>

　　顧蘭舟瞪大眼睛。

　　Nine.

　　總有一天，你會了解到。

　　“因為我相信你。”

　　“因為我相信著，我所喜愛的你。”

　　輕柔的風吹起街道兩旁的落葉。深紫色的天空中云層的顏色逐漸融合于背景最終無法分辨。

　　“簡寧剛剛去找你？”

　　“嗯……說了一堆要對自己負責之類很像盜我媽版權的亂七八糟的話……還有道歉……”

　　天色漸漸暗下來。但是，總有日復一日的時光，云層明亮。并且在某一天里，它像無止盡的波浪一樣從遠方涌來。

　　女生臉紅紅地從少年手上搶過手機。屏幕上是那天她最終發過去的話。

　　“對不起。我做不到。”

　　做不到，讓真正喜愛的少年失望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