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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無人知曉的你  文/朱熙

第一十章    定格

  畫面拉近,對焦。

  鏡頭中的風景由清晰變模糊然后再次清晰,最終視線落于一點。她按在快門上的手指卻在此刻驀地停滯了一秒,微微地,蹙起了眉頭。左眼離開取景器,她抬眼望向前方,方才鏡頭里那轉瞬即逝的驚鴻一瞥又隱于靜默,所看到的,依然只是水鄉小鎮日常平凡的一景。

  與先前沒有什么不同。

  又能有什么不同呢?

  她瞇起右眼,舉起單反重新對上取景器。站在人來人往的小石橋上,鏡頭中半是波光瀲滟的流水,半是熙攘嘈雜的青石板小街,恍然間一切后景卻全然模糊,隨之漸漸清晰的,是遙遠得不能再遙遠的記憶中的,某個場景。

  扣在快門上的食指一顫,她盯著取景器,張大的左眼中,卻有一滴淚無聲掉落。

  暢行無阻地,最終在腳下的青石板上咽開,再也尋不見蹤跡。

  這個故事倘若往回倒帶,該退到什么時候為止呢?

  那一年,樂景十九歲,那一天,是2011年1月13日。原諒我說得這么清楚明白,讓這個開場或許少了那么些迷蒙撲朔的美感,但是到最后你們也會懂,這個日子為何讓人如此印象深刻。

  對于樂景獨自跑到水鄉小鎮去美其名曰完成假期攝影作業的行為,好友嗤之以鼻,“孬。”當然,倘若想要深刻理解這一字評價中蘊含的無限鄙視,我們有必要及時補充一下背景資料。心智健康體格健全的美少女大學生樂景,西大電視系攝影專業大一生,人生前十九年安穩順遂,唯一的遺憾也許就是,至今單身。在周遭友人紛紛奔赴雙人世界嶄新天地的偉大時機,她此等自甘墮落不求上進的行為自然令好友們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哀其不幸怒其不爭。不過樂景倒也不是飄逸灑脫玩樂至上的單身派,只不過是她暗戀的某人恰好有了女朋友,而已。

  “而已你妹啊而已!有膽就別跑呀跟我們一起走啊!”

  西大今年寒假組織電視系的大一新生去桑野采風,但樂景鉆了“自愿”二字的空子,瀟瀟灑灑地拋了報名表獨自一人背上單反跑去了與桑野完全反方向的小鎮月河。她當然不會承認,看到夏念安一手溫溫柔柔地牽著小女友另一手拎著兩只單反包出現在視野中時,她內心還是刺痛了那么一下下的。

  但是刺痛又能怎么樣呀,人家就這么目不斜視地從她面前經過了,徑直走向學校那輛該死的即將開往桑野的大巴車。

  所以,作為新時代堅強的美少女一枚,樂景只是用力吸吸鼻子,將紅眼眶扼殺于搖籃之中,將好友們充滿了被背叛似傷心的嚎叫拋擲腦后,就這么,出現在了月河的青石板小街上。

  聽媽媽說,樂家祖上也曾經生活在月河,但作為在現代都市中茁壯成長起來的新新人類,樂景從未回過這個她名義上的老家。一彎曲折流水蜿蜒穿過小鎮,雪后初晴,寒風還帶著幾分料峭,她呵出一口氣暖了暖手,打開鏡頭蓋。青石板上的積雪尚未融盡,純白與墨黑的對比在鏡頭中被無限放大。她就這么用取景器認著路,走走停停地邁上了小石橋。這臺單反她用得還不是很熟練,卻也開著全自動模式拍得自得其樂。

  卡嚓。

  空氣中就憑空出現了這么熟悉的一聲,樂景一怔,按在快門上的食指就這么停滯在了半空中——她敢保證,方才她的這根指頭絕對沒有違背主人意愿亂動。

  卡嚓。

  又是一聲,樂景終于忍無可忍,帶著三分莫名三分憤怒三分好奇轉過頭,取景器四四方方的畫面里卻出現了另一支黑洞洞的鏡頭。

  并且,正對著她。

  樂景第一反應是自己擋了別人的風景,下意識地放下單反避讓。不想那鏡頭也跟隨她的腳步轉移了方向,又是熟悉的快門按動聲,隨后那人也放下了單反,再自然不過地彎起黑瞳,沖她露出一個微笑。

  很多年以后樂景依然能夠再清晰不過地回憶起這個微笑,甚至是微笑時少年唇角勾起的弧度。就這一個微笑笑得模糊了歲月溫柔了年華,但在當時,樂景只是張大了嘴,露出一個日后想來多少有點傻氣的表情。

  這個表情我們通常稱之為,呆滯。

  那一刻,樂景的心情是有些復雜的。但作為一個初出茅廬的攝影專業菜鳥,獨自跑到這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拍照,無意間偶遇另一臺單反的喜悅心情戰勝了被偷拍的憤怒,因此,灑脫勇敢的新時代美少女樂景蹦蹦跳跳地上前,伸出手,展露一個大大的笑容。

  “你好,我叫樂景,以樂景襯哀情的樂景。”

  這名字被好友嗤笑了無數次缺德,但是樂景每次都理直氣壯——我拿自己去襯托別人呢,多偉大的情操!

  少年垂眼望望她的手,在聽到她名字的瞬間,神情變得有些奇怪。

  但是這奇怪在樂景看來變成了另一種理解——她咧咧嘴,“不要告訴我,你叫哀情?”

  少女樂景,人生的第一大愿望,就是有生之年能夠遇到一個名叫哀情的人。

  但是顯然老天這次又沒聽到她的心愿,少年抬起曜石般的黑瞳,輕輕笑了聲,搖搖頭,伸出手來,“陸彌。”

  這一次,輪到樂景露出奇怪的表情,“……你的英文名,該不會叫迷路?”好微妙的名字喲。

  少年漂亮的唇角抽了抽,卻還是險險維持了一個好看的弧度,然后,淡淡地拋出一句讓樂景很難淡定的話:

  “西大電視系攝影專業大二,換句話說,我是你師哥。”

  故事講到這里,讓我們暫且休息一會兒。石橋下的月河還在靜靜流淌,十年如一日的安寧靜默,也許就算再給它一個十年,也很難掀起一朵浪花。有些故事,生來就是這般平靜如河流的,不管過去多久,那浸入河底的記憶打撈出來仍舊鮮明,帶著光滑圓潤的輪廓,閃著瑩瑩的水光。

  很久以后,仍舊單身的樂景在好友抓狂的追問下終于歪著腦袋,默默思考了一會兒,道:“到底想要個什么樣的人?……嗯,隨便呀,會幫我拍照的就好了。”

  好友掀桌,“鬼扯也給我扯個像樣點的標準啦!”

  樂景不說話,只是抱著單反嘿嘿笑。

  我想要的,其實只是那么一個人——我的鏡頭里,是風景;而他的鏡頭里,是我。

  哪怕不漂亮哪怕不可愛哪怕笑起來總是齜牙咧嘴的囂張,卻依然被他溫柔記錄著。我想要的,只是這樣一個人而已。

  在被告知了這樣一個噩耗以后,樂景就深深掙扎在了水與火的深淵里。

  在西大這樣一所以訓新手段無所不用其極的**高校里,遇到師哥師姐不打招呼后果是很嚴重的。本來張嘴叫聲“師哥”也是件輕飄飄的事,但終于回憶起來自己曾在哪里聽過陸彌其名的樂景就像咬緊了嘴的河蚌,打死也不張口。

  因為,比她高上一屆的陸彌,年紀卻與她一般大,生日甚至還要晚上半個月。樂景在班上本就算小的了,這樣一來,也就是說大二的陸彌年紀小過大一的大部分人。這件事在訓新開展前夕就被班上的先遣調查小分隊調查得一清二楚,班里大半人士也曾因自己要尊稱一個比自己小上一大截的家伙師哥而捶胸頓足質問蒼天。但好在,陸彌在開學之際就申請了休學,在全國各地旅行拍攝一組照片,從未在校內出現過,大家也就幸運地逃過了這一困擾。

  但是現在,她就撞上了這個大困擾,還是自找的。

  樂景扁著嘴,內心十分憂愁。

  但是她憂愁的還有另一件事。

  單反沒電了,她只帶了一塊電池,且,沒有帶充電器。

  “……嗚。”

  “能不能告訴我,你因為什么才發出了這么沒出息的聲音?”陸彌因為她這突如其來的聲音猛地嗆了一口茶,咳了好半天才平復呼吸,瞪著埋頭不停用腦門挑戰桌面硬度的樂景。

  “Gameover了呀!”樂景的語氣里一半是沮喪一半是悲憤。

  “……請使用我能理解的語言。”

  于是樂景選擇了肢體語言——她推了推自己的單反,然后目不忍視地撇過了頭。

  陸彌看懂了,重新端起茶杯,卻因為方才慘烈的遭遇而心懷畏懼,嘆了口氣放下杯子,拉開自己的相機包,扒拉出一塊電池丟過去。

  被丟中腦殼的樂景捂著腦袋哀叫一聲,隨后望著從天而降的電池莫名其妙,“欸?”

  “先用著。”

  “那你……”

  “你覺得我可能傻到只帶了一塊電池?”

  對不起哦,我還真是傻到只帶了一塊電池……樂景縮縮脖子,扒開自己的單反掏出暫時退役的空電池,塞進新的去。也就是這樣,本來只是師哥請師妹喝的一杯師門情誼茶,演變成為兩人接下來不得不同路而行。

  也正因為如此,樂景深刻地認識到,自己最初是怎樣被陸彌一個見鬼的溫柔微笑欺騙了。陸彌其人,與溫柔二字絲毫沾不上邊,熱衷于語言暴力。但就在樂景每一次被他的毒舌刺激到奮起反抗時,陸彌一回頭,揚起唇角,又是一個輕輕淡淡的微笑,讓樂景再一次栽了跟頭。

  下一次……不能再被騙了。

  樂景在內心艱難地下定決心。

  但有陸彌同行的好處也是顯而易見的。發現樂景至今仍在使用弱智的全自動模式,陸彌十分痛心疾首,強逼著她改到手動檔。但攝影課低空飛過的樂景用手動模式拍出的,不是漆黑一片就是慘白滿眼,以至于每到一處,樂景巴巴地望陸彌一眼,陸彌嘆口氣,無奈地報出該用的快門速度、光圈和感光度數值,讓樂景喜滋滋地調整。

  某一個低頭她才發現,她已經很久沒有想起夏念安了。

  這是很奇怪的事。

  盡管是沒出息的不為人知的暗戀,夏念安的事一直占據了她大腦的很大一部分空間。但是跟著陸彌在月河走走停停,她仿佛就在某個瞬間,弄丟了有關夏念安的記憶。

  她來月河,本就是想逃避面對夏念安。但此刻這一目的真正實現,她又沒來由地,有些慌了。

  喜歡上夏念安本也沒有什么驚天動地的理由,就那么一眼,覺得心動了,也就喜歡上了。夏念安的女朋友與他從高中一路至今,兩人是眾人羨慕的模范情侶。樂景認命自己插不進一腳,便一直將這份喜歡按壓在心底,保持沉默。看到他與她在一起,會難過會心痛。但難過著心痛著,仿佛也就成了習慣。當心頭沉甸甸的負重忽然間不知所蹤時,雙腳難以著地的輕飄不安讓她陷入了不可言說的混亂。

  沿著月河一直往前走,是一座古宅。她抬起單反,將宅子斜飛的屋檐鎖入鏡頭。正在她忙著對焦時,聽到身后先她一步響起的快門按動聲。

  技不如人啊技不如人。

  然而回過頭卻發現,陸彌的鏡頭對的不是古宅,而是自己。

  樂景眉心跳了跳,“你……在干嗎?”

  陸彌淡定地旋回鏡頭,答得嚴肅,“拍風景。”說完,率先一步跨進宅子。

  樂景傻在原地,眨巴眨巴眼,許久才緩過神,大呼小叫著等一等跟了上去。她一直對鏡頭有些恐懼,從小到大留下的照片少之又少,但這一路上陸彌不知撞了什么邪,黑漆漆的鏡頭始終對準她。被拍著拍著,樂景竟然也就習慣了,甚至還拽著他:“陸彌陸彌,過來幫我拍一張。”

  隨后陸彌的相機里多出了一張樂景與石獅子的傻氣合影。

  二十九歲的樂景,已經跑遍了全世界。她在北極拍過極光,到南極與企鵝留下過合照。她穿越了春天的薰衣草田,爬過了夏天的秋塘山,拾回了秋天的紅葉,也曾被冬天的冰雪凍出滿手紅瘡。她珍惜地收藏起每一張飛機票,在厚厚一沓飛機票的下方,藏著一張小小的、泛黃的汽車票。

  那張汽車票的目的地,叫作月河。

  有很多人采訪她,問及她環游世界的目的,樂景總是笑笑,永遠給出同一個回答。

  因為,我和他約好了,要拍到世界上最美的風景。

  他又是誰?

  再追問時,樂景只是笑,不肯再說了。

  那似乎已經太遠了些,還是讓我們說現在吧。入夜的月河靜謐安寧,青石板街道上未消融盡的積雪在月色下映出藍瑩瑩的雪光。

  吃過月河特色的農家飯,傍晚還哀叫著腿酸腳痛的樂景充電完畢,興沖沖地扯著陸彌去夜游月河。眼下正是旅游淡季,夜幕降臨后只剩下河兩岸的大紅燈籠蕩著黯淡燭火與滿天星辰遙相照應。晝日里還人流如潮的小石橋上空空蕩蕩。沿著河岸慢慢走,拐個彎,上了石階,樂景攀在石橋扶手上,滿足地呼了一口氣。

  陸彌在她身邊站定,垂首擺弄著單反。

  “你知道,月河為什么叫月河嗎?”

  樂景一怔,不明白他為何有這么一問。但還是皺起臉認真想了會兒,最終還是搖搖頭。

  陸彌笑了。她不得不承認,陸彌笑起來的樣子確實是好看的,曜石般的黑瞳仿佛有萬千星芒跌碎其中,深遠得似乎能住下整片夜空。他伸出白玉般修長潔凈的手指,“你看。”

  究竟是月亮住進了河里,還是河水流淌在天上?

  晚風也漸漸平息,靜默涌動的流水無聲平穩了呼吸,靜靜托起了一輪皓然圓月。再望夜空,那輪明月卻分明依然安好地端坐于藏藍云端之上。

  所以,它叫月河。

  “真美。”樂景心服口服地嘆息。

  陸彌揚起唇角,“是啊,很美。”

  “你為什么要休學?”樂景驀地問,“真的是幫地理雜志拍專題照片?”

  “怎么會突然懷疑了?”陸彌低聲笑。

  樂景抿了抿唇,她也不知道,只是……還未開口,就聽少年道:“因為,我想要拍到世界上最美的風景。”陸彌合上鏡頭蓋,低頭望向她。對上那雙墨黑眼眸時,樂景呼吸緩了一拍,“這是我很久以前就下定決心的夢想……從來沒有,講給別人聽。”

  這是一名攝影師最高最遠最大的夢想。

  “哈,你這不是告訴我了嗎。”

  “是啊,所以你要幫我保密呀。”陸彌伸手揉了揉她的頭發。樂景傻愣愣地沒有躲,任由他把自己的頭發揉得亂七八糟,“我們的秘密。”

  那時候,缺心眼的傻姑娘只忙著心跳,完全沒顧上尋思這句話的深意,聞言只覺得不公平,于是自以為想出了好主意,要陸彌也陪她分擔一個秘密。

  陸彌微微揚了眉。

  “跟你一樣的秘密呀。”世界上最美的風景,一個人獨占,太狡猾了。

  怔了那么幾秒的工夫,陸彌輕輕笑了,“好。”

  那時候的她,只顧著手忙腳亂地安撫自己不安分的心跳,以及心頭升起的那么一絲絲對初戀夏念安的愧疚感,于是忘了問一句:

  “世界上最美的風景,你已經拍到了嗎?”

  或許是她潛意識里以為,世界上最美的風景總該在懸崖峰巔天涯海角,并沒有那么容易尋找到。然而若是當時她多問了一句,往后的故事,會不會有不同的答案,卻也沒有誰能夠確定。

  我們只能回到老地方,卻注定這輩子再也無法,回到那段舊時光。

  這是幸運,還是悲哀。

  回去的路上下起了雨,樂景慌慌張張地把相機包攬進懷里,顧此失彼地將一頭亂發暴露在冬日刺骨的針毫細雨中。不一會兒,發頂就染了薄薄的一層潮,她微微一個哆嗦,打了個大大的噴嚏。

  帶著些微重量的暖意壓上她肩頭。

  對上她略顯詫異的目光,陸彌只是垂下眼,屈膝替她攬了攬前襟,扣上了幾顆紐扣。陸彌的外套披在她身上大了不止一點,連她懷里的相機包都安妥地收容,與雨幕相隔絕。少年直起身,纖長的墨黑眼睫上沾了淡淡的水汽,讓她幾乎要錯認隱匿于其后的黑瞳中轉瞬即逝的那一抹波光,叫作溫柔。

  只穿著襯衫的少年在細雨中身形愈顯單薄,這讓她抓著外套內襟,有些不忍,又有些自暴自棄地,想要放任自己的心跳就這樣一直加速下去。

  口袋里震動了幾下,她一愣,慌忙別開眼,動作困難地掏出手機。是一條未知發件人的短信,只有四個字,“你在哪里?”

  “哪位?”

  很快來了回復,那三個字卻讓她手腕一顫。

  “夏念安。”

  注意到她緩下了腳步,陸彌停下,回過頭,“怎么了?”

  “沒什么。”樂景搖搖頭,合上手機蓋收起,默默跟上了。在旁人眼中,她與夏念安甚至可以說得上形同陌路。與全班都打成一片的樂景,手機里卻獨獨缺了夏念安的號碼。他不給,她也不曾主動開口討要,路上碰見了,互相點個頭,就算問好。她小心翼翼地將自己的喜歡埋得很深,不去煩鬧,不去打擾。她也曾想過,若是有一天她接到了夏念安的電話甚至只是一條短信,會是怎樣的歡欣雀躍——卻僅僅在一天之后,如此平靜地,收起了手機。

  或許聽起來是有些瘋狂,但曾經以為那么深刻并且會一直深刻下去的初戀,就這么在某個不為人知曉的時刻,無聲無息地消散了。

  有些慶幸,又也有些惆悵。

  雨越下越大,陸彌提議到屋檐下避避。狹窄的屋瓦為他們保留了一片沒有雨幕的空間,身邊的陸彌低聲打了個噴嚏,樂景忙解下衣服要換回去。陸彌沖她瞪眼,“披上。”

  樂景絲毫不被威脅,甚至大著膽子,踮起腳尖,展臂替他披好了衣服。有那么一個瞬間,少年的呼吸與她的無限接近,她驀地走了神,想,這樣的姿勢,遠遠一看,會不會像擁抱呢?

  真是瘋了。

  回過神來,她又暗罵自己。

  這時,她聽到身邊的陸彌在笑。不是低笑也不是微笑,是真的笑出了聲。就這樣她還能傻傻地沖著他看得出神了,一邊還在想,他的牙也很白很整齊呀。

  “笑什么笑什么!”但最終也沒忘記表示一把憤怒。

  陸彌徑自笑得歡暢,笑聲漸歇的時候,他仰首望著滴水的屋檐,嗓音里還帶著笑意,“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也是這樣的天氣。”

  樂景訝異了,“什么時候?”

  那一天,也是這樣的夜晚,下著這樣的小雨。只不過這樣的綿綿細雨,在夏日的深夜實在少見。

  那是大一攝影班的入學班會,結束了一下午開學典禮的大學菜鳥們累得散了架,手腳并用地爬進了教室,一邊抱怨天氣一邊抱怨班主任抽風把班會擱晚上開。那天,他本只是到校辦休學手續,卻在離校時被班上好友拖住了,美其名曰圍觀師弟師妹,早早地潛伏在了教室最后一排作新生狀。大一新生還沒認全班上的同學,自然不知后排坐的是師哥,而老師看在眼里,也只是暗自好笑地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雨水打在窗上,再蜿蜒淌下,遙遙看去就仿佛橫亙在玻璃上的裂痕。七點的鐘聲打過,班主任宣布班會開始,這時候他已經昏昏欲睡。次日清晨去往清川町的火車票還收在包里,本想早早回家收拾行李,因此坐在這兒他的心情多少是有些無奈的。

  但他的困意和無奈被一聲響亮的報告徹底打散。

  女生似乎是一路狂奔而來,劇烈地喘著氣,細碎的齊肩發也被雨水打濕。明明是一身狼狽,眼神卻格外清亮。

  班主任對遲到這一行為感到十分不悅,看樣子是準備給個下馬威了,但在訓斥前還是鋪墊了下,問她遲到的原因。女生卻似乎沒有發現班主任語氣里的危險般,脆生生地報告:“老師,我迷路了!”

  教室里一陣竊笑,他愣了愣,也沒忍住,笑出了聲。

  班主任也被搞得哭笑不得,臉色變了一陣,只揮揮手讓她先找地方坐下。接下來就是慣例的自我介紹,陸彌支著下巴有一陣沒一陣地聽著。他的視線又落到那女生身上——自打進了教室她就沒消停過,先是逛了大半圈才找到自己的室友,好不容易坐下了又轉前轉后地借紙巾擦頭發,之后又掏出紙筆不知伏在桌上寫著什么。

  輪到她右前方的一名少年,他注意到女生的眼睛一下亮了。之后又仿佛怕被人發現般,目光狀似不經意地在教室里繞啊繞,繞了幾圈后又回到少年身上。見狀他忍不住又笑出聲,看樣子,是暗戀了。自以為藏得很好,被人輕易發現了還不自知,這家伙傻得有點可愛。

  那名叫夏念安的少年坐下了。又隔了幾個人,女生蹭地站起來,“大家好,我叫樂景,以樂景襯哀情的樂景!”

  原來叫樂景啊。

  陸彌經意或是不經意地,就記下了這個名字。但若是沒有之后的一小段,也許他也并不會對這個女生印象深刻。

  班會結束后,室友似乎是在喊她回去了。樂景擺擺手,不知說了什么,室友點點頭先行離開。她低頭在位子上又坐了一會兒,此時前方的夏念安站起身,隔了幾秒她也猶猶豫豫地跟著站了起來。

  原來是這個意思啊——他看懂了,又有些想笑。

  “阿彌,走啦,我們給你餞行去!”好友喚他,他卻豎指噓了一聲,示意他們先走。

  他有些興趣,想看看這個小姑娘究竟能有趣到什么地步。

  夏念安下了樓,后頭跟著樂景,樂景后頭跟著他。這組合多少顯得有些怪異,陸彌也覺得自己在犯蠢,他并不認為自己閑到這個地步,但可怕的是他真的這么做了。

  只是隨后看到的畫面讓他慶幸自己的無聊。

  “等很久了嗎?”樓道口沒有開燈,夜風從大敞的門口灌入潮潮的水汽,黑暗里,少年的嗓音很溫柔,“走吧。”

  黑暗中,少女低低嗯了一聲,盡管只能瞧見模糊的輪廓,他卻看到她再自然不過地牽起少年的手。他看到了,樓下的樂景沒理由沒有看到。

  證據就是,少年和少女離開許久后,角落里傳來的一聲壓抑嗚咽。

  樂景瞪大眼睛,不依不饒,“說呀說呀,我們到底什么時候見過?”

  那時的他,遲疑許久,終究是不忍地步下樓梯,停在她面前,彎腰,遞去了一張紙巾。陸彌笑笑,只是又遞了一張紙巾,這一次,直接替她擦去了自屋檐滴落在她臉上的雨珠,“沒什么。”

  她想起或是不想起,其實已經無關緊要。

  你要問我他們倆之后怎么樣了?

  再然后,就沒有然后了。我已經說過,他們之間的事,就好像所有萍水相逢的故事般安寧靜默,一如小石橋下安靜流淌的月河。或許那一灣流水,早就已預示了這個故事最好的結局。

  那天以后,樂景在月河逗留了許久。但終究,她還是得回家去的。而陸彌,也在同一天與樂景踏上了相反的旅程,去往了他的下一個目的地。他們往后會相遇或者再也不會相遇,又有什么重要呢?該說的話,那天已經說完,所有的美好濃縮在不到二十四小時的短暫時光里,所以,才會清晰得如此悠久漫長。

  很多很多年以后,樂景幾乎拍遍了這個世界上的美景,卻依然沒有找到她心中最美的風景。直到某一天清晨,她打開家門前的郵箱,從中掉出的一張照片終于讓她淚流滿面。

  照片反面是她陌生的俊逸字跡。

  你的笑容,就是世界上最美的風景。2011.1.13陸彌

  她記得那一天,她驀然回頭,就在那個水鄉小鎮的橋端,偶遇了陸彌的鏡頭。指尖撫過照片上自己年輕的面容,神情在莫名中帶了幾分詫異,樂景眼中還噙著淚,卻無端地笑出了聲。

  原來,我們的時光,在最初的那一刻就已經定格。

  ——成為往后再也無法涂寫修改的底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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