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望了望附近一家兒童玩具店,想去給薇薇買個玩具,但小慧一只腳已經跨進出租車里,她遲疑地說,“等一下。”說完就向對面疾步走去,再回來時,手里多了一盒芭比娃娃。“好久沒見她了,不知道還記不記得我這個阿姨。”
小慧輕聲抱怨了一下,但表情看上去很愉快。
出租車里有格外濃重的汽油味,玫瑰聞著有些惡心。早上打的那輛車并沒有這種強烈的令人不適的味道。她往腳下看了看,尋找漏油的蛛絲馬跡。車內墊了一層肉色的塑膠軟墊,浮著一層細沙,應該是長久沒有清理留下的。她扭過頭,目光觸到小慧認真盯著窗外的側臉。
車子在一個紅燈口停下,小慧轉過頭,“你還記得這個公園嗎?”
玫瑰朝外看去,城南公園四個燙金大字反射著刺眼的光芒。心臟猛烈地跳動起來,像是忽然心悸。她說:“這個公園怎么了?”
“我們大學時來玩過,好幾次野餐都是這兒。”小慧看上去很興奮。
恍惚中,玫瑰想起被兩只大手牽著走在公園中林蔭道上的樣子。當時八歲,或者十歲,城南公園還沒有門和燙金的大字。大手在兩米遠處前后擺動著,她跟不上,卻不著急,女人回頭讓她放大腳步。她抬頭看看那張臉,眉頭微皺,形成一個淺淺的“川”字,乖乖地小跑跟上去,將手遞給女人。伸出的另一只手,男人走出幾步才看見。走在沉默的兩人中間,初夏的樟樹散發著刺鼻的香氣,她被這味道弄得打了幾個噴嚏。女人松開手,小聲地喝罵她晚上睡覺踢被子。她有些懵。男人面無表情地看著她們。女人忽然止住,蹲下來,將頭埋在雙臂之間,肩膀不斷抖動著。男人說,我走了,你帶她回去吧。
玫瑰愣了一下,繃著的弦松掉,對小慧點點頭,沒說什么。對于小慧提到的野餐,她已經沒什么印象了。
過了公園門口的紅綠燈,再往南邊開幾十米就到了。玫瑰抱著芭比娃娃的紙盒在路邊等正付錢的小慧。她仰起頭朝小區里望去,目光掃過幾幢十幾層的樓房,找到了小慧家的窗口。她抬起手指向某個方向,“那是你們家對吧?”小慧瞇著眼睛看了看,說,“記性不錯”。玫瑰放下手,與小慧并排朝小區里走,“別人家的窗玻璃顏色,要么是綠的,要么透明,你們家的……有點藍。”玫瑰再次抬頭看了看,天臺上有個男人彎腰將鴿子籠打開,一群鴿子撲騰著翅膀飛了出來,向著肥厚的云彩進發。男人站在天臺上,目光追隨著鴿子飛翔的軌跡,直到落到小慧和玫瑰身上,他沖她們招了招手。小慧輕哼一聲,“李建明不相信他會被舉報。遲早的事兒。這些鴿子活不久。”
“這些鴿子,去年就有了吧。”玫瑰擺擺手,天臺上只剩一個背影。
“沒人在城市里養鴿子,肯定有人會來管的。”小慧摁了密碼,單元門“滴”一聲之后打開了。
玫瑰跟在小慧后門走進電梯,小慧摁下十二樓。走出電梯,李建明在門口迎接,穿著亞麻質地的襯衫與褲子、人字拖,因個子高,露出一截腳踝。玫瑰聽到屋里傳出的鋼琴聲,對李建明笑了笑。玫瑰跟著兩人進了門,音樂聲停了,薇薇從書房中走出來。
“還記得玫瑰阿姨嗎?”小慧用左腳腳尖勾住右腳腳跟,輕輕一踢,尖頭高跟鞋掉到地上。
“你喜歡芭比娃娃嗎?應該喜歡的吧?”玫瑰蹲下去,視線與薇薇齊平。
薇薇沒說話,表情有些茫然。
“她喜歡的。”小慧把腳塞進一雙明顯小了的粉紅色塑膠拖鞋,撿起高跟鞋,頭朝里擺在門邊。“去練琴吧,今天回來應該要練兩個小時。”她從玫瑰手中接過紙盒,隨手放在玄關的鞋柜上,“快跟玫瑰阿姨說謝謝。”
“謝謝。”薇薇走進書房。
玫瑰依然蹲著,小腿有些酸。音樂又傳出來了,是《致愛麗絲》,部分小節因為斷斷續續,明顯是因為生疏。她站起來,在沙發上坐下,電視里正在播放一部九十年代的武打片。她將頭扭到另一個角度,小慧與李建明面對面坐在桌子邊剝毛豆,她張了張嘴,想說些什么,話到嘴邊,恍惚一下,又忘了。《致愛麗絲》的音樂變得流暢許多,這一段是開頭幾個小節,她最熟悉。玫瑰腦海中忽然出現手指在黑白琴鍵上起伏跳躍的畫面,修長的手指、小小的關節。
她站起來,朝書房走去。
薇薇歪過頭看了她一眼,但沒有停下手里的動作。玫瑰將門帶上,走到薇薇身后,看了一會兒后,玫瑰說:“阿姨小時候也彈過鋼琴。”
“你媽媽讓你彈的嗎?”薇薇停下來。
“她在學校里教孩子們彈鋼琴,也教我。”玫瑰將手搭在薇薇的肩上,皮膚的溫熱隔著衣服傳到手心里,她顫抖了一下。薇薇繼續彈琴,頭頂對著玫瑰,梳著整齊的馬尾辮,有兩個旋兒。
她摸了摸頭頂,蓬松的頭發厚厚地蓋在頭上,多次燙染造成了干枯毛糙的后果,無法摸到頂上的旋兒。她記得母親說過,兩個旋兒的人,聰明。母親總是替她梳完辮子后摸摸她的頭頂,接著將她像大玩具般反轉過來,盯著她,不發一言,好一會兒才放開她,接著將她推到那架學校淘汰的舊鋼琴前,自己在一個木匠打的小凳子上坐下。玫瑰走神時,會看看只留下一個側臉的母親,說實話,那對緊緊抿著的嘴唇讓她有些害怕。
練習結束后,她從鋼琴前站起來,拍拍母親的肩,對方愣一下,然后咧開嘴角對她笑笑。母親走到床邊,背對她,將身上穿的睡衣睡褲一件件脫下來,俯下身,鎖骨與脊背上的蝴蝶骨因消瘦而格外突出,皮膚繃得緊緊的,像是隨時要裂開,長出點什么。她套上裙子,轉身對玫瑰說,走吧。
巷子兩邊都是低矮的瓦房,母親帶著她在其中一間停下,靠路邊的門面是小賣部,木架子上放著汽水和香煙。母親站定,咳一聲,低頭納鞋的女人與邊上一個約莫二三歲的男孩同時抬頭。女人面無表情地叫了一個名字。男人走出來。男孩從女人后背與貨架的縫隙中擠出去,鉆到男人懷中。男人穿著藍色的襯衣,最上方兩顆扣子敞著,瞥了一眼坐著的女人,又看向玫瑰,皺著眉頭說,兩小時后你必須來接走。屋里正在炒菜,散著一股油膩膩的味道,玫瑰吞了一口涎水。
小慧推門進來,朝外努努嘴,“他炒菜呢,真難得。”
玫瑰點點頭,隱約聞到蔬菜下油鍋時迸發的氣味。
“出去坐吧。”小慧說。
玫瑰跟著她走到客廳。李建明推開廚房的推拉玻璃門走出來,握著鏟子,天藍色的圍裙只到他大腿根部。“很快的。”他朝玫瑰笑笑,拿起餐桌上一碗剝好的毛豆,又閃進廚房。小慧側對著玫瑰,語速飛快地說著最近遇到的事情,其中篇幅最長的是她表姐同事的老公出軌的事情,“那個男人什么都沒給她留,房子、車子、孩子,全都帶走了,太壞了。”玫瑰倚在沙發靠背上,用手支著頭,瞇著眼睛看小慧那張小小的臉。小慧說:“不應該這樣的,這一切都是不對的。”
玫瑰想到小慧大學時和她討論問題,最喜歡用“這一切”。比如,“這一切都是電視上專家的胡扯”、“這一切都是他們自作自受”。玫瑰沒忍住,露出一個淺淺的微笑。小慧看到了,問她:“你在笑什么?”
玫瑰扭過頭,李建明正將炒好的菜一盤盤端到桌子上。“洗手吃飯吧。”李建明將湯移到餐桌中央。
四菜一湯,很家常。小慧和李建明坐在靠廚房的一邊,薇薇與玫瑰坐靠墻的一邊。吃到一半,小慧說:“什么時候再出去玩吧。”玫瑰嘴里塞著一口菜,沒法回答。“我們五個,像冬天一樣,出去玩就好了。”玫瑰看了一眼小慧,又將目光飛快地掃向李建明,對方也正在看自己。“最好不是溫泉,免得你們都不去。”小慧盯著玫瑰,又轉頭看著李建明,“還有你。”李建明嘿嘿一笑,聽上去憨憨的。
剛到廬江的第一個下午,旅行團組織所有人在市內逛了逛,由于下雪,玫瑰一行五人都沒有去。晚上去廬江縣最好的飯店吃了徽菜,整個過程中玫瑰都意興闌珊。小慧攬著她的肩膀,問她怎么了,玫瑰解釋不清楚,于是隨口回答來那個了。事實上她的月經在出發來廬江前已經結束。第二天上午八點,所有人在酒店樓下集合,準備出發去溫泉,玫瑰沒有下去。小慧來敲門,賭氣似的一屁股坐在床上,撅著嘴說,李建明不去,你也不去。玫瑰擰著眉頭,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她。過了好一會兒,小慧心情才好一些,走出門回頭叮囑,那你好好休息,我和薇薇小超一起去啦。
玫瑰站在十七樓的窗戶邊,窗簾拉開一條縫,看出去,車子像在未消融的雪地里鋪展開的一塊塊積木。其中一塊長方形的藍色積木從酒店門口駛上公路,錯車停了幾秒,又重新啟動,最終在十字路口混入早高峰的車流,消失于玫瑰的視野。她走到房間的另一頭,對著鏡子看了一會兒,理了理鬢角的頭發,打開門,走出去。過道很長,盡頭是一個窗戶,透進來茫茫的白。踩在厚厚的地毯上時,人會往下陷,走到電梯口,她突然發現自己攥著一團紙巾,她彎腰丟進垃圾桶。電梯開了,她走進去摁下十八。
1861房間。她光著腳踩在地毯上,走到窗邊,從這里看下去,與剛才在十七樓看到的景象并沒有太大的區別。她注意到遠處的山,灰蒙蒙的,樹葉落光,枝椏交錯,形成一圈毛絨絨的邊緣。兩只長長的手臂從背后環住她的腰,肩被硬硬的下巴抵住,李建明呼出的濕潤的氣體從耳鬢拂過時很癢。盡管空調開著,可還是冷,她咬著牙,盡量讓自己不要發出牙齒打顫的聲音。
身體接觸時,也很冷。她抱怨說,怎么會這么冷呢,空調明明開著的。李建明起身,去空調控制板調高空調溫度,回過頭說,溫度最高了,蓋著被子吧。要進去時,她問,套子呢?他看了看衛生間一角露出的紅色盒子,說,不能用,太明顯了。她放棄,說,算了,安全期,再吃個藥。
結束后,李建明從后面抱著玫瑰,看著遠處灰蒙蒙的山,輕輕地說,我給你講故事吧,給你講童話。玫瑰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她扭過頭,他也在笑,眼角有幾條淺淺的皺紋。她手往后伸,觸到李建明的褲子,燈芯絨的布料,很柔軟。
從廬江回來后,有好幾次,玫瑰對著細長紙條上的兩條杠,心里想的都是從那個窗口看到的灰蒙蒙的山。
吃完飯后,小慧收碗,玫瑰沒動。目送小慧的背影進廚房后,走到沙發上坐下,李建明剛好從臥室里走出來,說:“薇薇要午睡。”
玫瑰起身坐到另一張單人沙發上,與李建明隔開一段距離,幾次想說些什么,都沒說出來。最后還是李建明先開口:“你好久沒來玩了。”玫瑰盯著電視屏幕說:“今天早上本來想給你打電話的。”
李建明抽出一根香煙,叼在嘴里,從口袋里摸出打火機點燃。玫瑰偷偷看了他一眼,一層緩緩上升的煙霧遮住臉部的詳情,皺著的眉頭卻很清晰。“不該說這個的。”她用手指甲掐了一下粗布沙發,將右腿翹到左腿上,挺直上身。電視里的武打片即將結束,鏡頭投向沙漠中兩個遠行的背影。
小慧從廚房中出來,徑直走到李建明邊上坐下,雙手摟著李建明的脖子,問玫瑰:“下午干點什么好呢?”李建明在煙灰缸中掐滅煙頭,看向玫瑰,但沒有說話。小慧自顧自說:“去公園?”隨即又立刻否定,“有點無聊。”李建明挪動一下屁股,從小慧兩條白白的胳膊中掙脫出來。
臥室的門開了,薇薇走出來,揉著眼睛說:“爸爸,有蟲子。”小慧張開胳膊,將微微摟進懷里,又遞給李建明。李建明與小慧一人一只手,兩個頭相對著,輕輕地拍微微的背。薇薇說:“爸爸進去給我講故事吧,要聽童話。”李建明摸摸她的頭,說:“等會兒給你講。”
玫瑰突然覺得有些惡心,站起來快步走進衛生間,將頭對準馬桶中泛著藍色的水。她的身體抽動幾下,但沒有任何東西從嗓子里出來。過了好一會兒,她確定自己不會嘔,才站起來走到洗手池邊。看著鏡子中的自己,衣服下的鎖骨只露出一小節,直而細。臉色蒼白,薄得像張紙,額頭上的青筋若隱若現。她雙手撐在洗手臺上,太陽穴劇烈地跳動。架子上并排放著三個裝著牙刷牙膏的杯子。她大口喘氣,將自己鼻子中的酸意壓下去。
她用涼水洗個把臉,推開衛生間的門,說:“我要走了,下午有個快遞。”
小慧走到她身邊,拉著她的手,撅著嘴巴挽留她。她的視線越過玫瑰,朝李建明看去,對方正抱著再次沉入睡眠的小女孩,目光坦然地看著她。他甚至笑了笑。
玫瑰沒留下,告訴小慧過幾天就和尚小超一起找她玩,換上鞋,走出去,對小慧擺擺手,走進電梯。
出單元門后,午后一點鐘的太陽直射在臉上,雖然是春天,但還是有一種火辣辣的感覺。她揉了揉眼睛,快步走出小區,攔了一輛出租車坐進去。她拿出手機,撥通尚小超的電話,對方壓低聲音說等一下。
“怎么了。”尚小超問。
她的嗓子眼像堵著什么似的,發不出聲音。過了一會兒,她說:“咱們要個孩子吧?”車子經過城南公園,門口拍照的已經換了一撥人。“要個孩子也許挺好的。”
尚小超答應了,但聽不出情緒,他沒有繼續這個話題,依舊壓著聲音:“正在和客戶談事情。”接著就掛了。
出租車開到她家單元樓下。出了電梯后她才發現沒有帶鑰匙。她難以置信地把包里的東西一件件擺在地上,甚至徒勞地將空蕩蕩的包朝下抖了抖,除了幾篇碎紙屑,什么也沒有。一陣疲軟感頃刻間漫上她的身體、腦袋,她覺得胃里翻江倒海般難受,一俯身,將中午吃下去的食物全部吐出。她伸出一只手去扶墻,但落了空,癱坐在地上。她不甘心地看了看緊閉的大門,決定趁天黑前去一趟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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