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小超手機響的時候,玫瑰正陷在一個清明夢里。
她清楚自己躺在臥室里,空調指示燈發出幽綠色的光芒,暈散成模糊的一團。她試圖喊叫,嗓子卻像被一張薄膜封住,只好弓著腳尖往身邊踢,那么若有若無的幾下,似乎碰到了,男人只是翻了個身,將身體蜷縮起來繼續睡。她終于放棄掙扎,將頭轉向正發出窸窸窣窣聲響的墻角,微茫的綠光下,一個面目模糊、懷里抱著嬰兒的女人正在向她移動,漸漸靠近的臉上掛著幾滴搖搖欲墜的淚珠,耷拉著嘴角,不斷翕動嘴唇,沒發出任何聲音。走到她身邊,女人俯下身,從懷里騰出一只手,摁住她的臉,女人說,你答應過要幫我的。
女人微張著嘴,還要說什么,刺耳的音樂聲就響了,她猛地一掙扎,從摁住自己的大手中掙脫,掀開捂著頭的被子,大口喘氣。她坐起來,晃了晃腦袋,試圖讓自己清醒。尚小超還睡死著,眉頭微皺,從玫瑰的角度看過去,他的耳朵顯得太尖了。她用食指戳了戳尚小超的肩膀,對方輕輕地“嗯”一聲。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張開眼,茫然地看著玫瑰。幾秒后,意識終于醒轉,伸手摸到放在柜子上的手機,掐掉鬧鈴,接著腳往前踢,一半被子滑落到地上,重重地呼出一口氣,半坐起來,又閉上眼睛。玫瑰推了推他,說:“快起來。”
昏沉的感覺消退了點,但喉嚨不太舒服,像是有什么東西卡著。她靜靜等了一會兒,異物感終于消退。遮光窗簾沒拉嚴實,從縫隙中能看到外面已經亮了,是太陽還沒升起的那種淡淡的灰白色,偶爾傳來幾聲汽車駛過的馬達聲。她閉上眼睛,那個女人哀怨的臉重新出現,倒吊著三角眼,像泉眼一樣淌出液體,介于透明與渾濁之間。她使勁地搖了搖頭,試圖將腦中的形象驅趕出去。
尚小超終于起身,拿起床頭柜上的西裝褲子,穿上,很快又脫下。他說:“這條褲子破了。”玫瑰沒聽懂似的,含混地“嗯”了一下。他正彎著腰將一條黑色的褲子往腿上套,腹部多余的贅肉堆成三道褶,站直后,肚子又重新變得平坦。
尚小超選了一件白底藍色條紋襯衫,轉過身來問玫瑰:“這樣穿行嗎?”玫瑰不耐煩地點點頭,忽然很想說,我不是你媽。她也踢了一腳,整床被子都掉到地上。尚小超討好一般,湊過來說:“怎么了?”沒等她回答,又問她,“要帶點什么東西給客戶嗎?”異物感又上來了,還伴著隱約的惡心。她覺得自己像被針扎過的氣球,嘶嘶地往外泄氣。
尚小超走后,玫瑰終于想起出現在夢里的那個女人名字中有個“荷”字,說話時,某些咬字帶著濃重的地方口音。玫瑰在一家維護婦女權益的NGO機構做大學生志愿者時遇到她。女人縮著脖子走進來,皺著眉頭,眼角有幾道皺紋。玫瑰讓她坐,她遲疑了會兒,在一個紅色的塑料凳子上坐下。長久的沉默后,她猛地抬頭,“我……”玫瑰從她的眼神中看出疑慮與對信任的渴望,鼓勵地點點頭,“一個朋友……女孩,二十歲。”
她吞吞吐吐地說了整件事情,朋友從農村出來打工,在一戶做建材的老板家當保姆,被老板的兒子**。老板娘說,如果生下一個男孩就結婚。在老家的父母對此很期待,希望她能嫁給一個有錢人。最終生下的卻是女兒,于是被趕出來。
女人咬緊嘴唇的樣子給玫瑰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玫瑰提出帶她的朋友去找一些機構,也許有幫助。女人慌亂地看著她,點頭又搖頭,最終輕輕地說,我跟你去行嗎?
一個星期內,玫瑰帶著女人跑了市里的婦聯和幾所律師事務所,柜臺后的人們安靜地走來走去,幾乎不發出聲音。玫瑰現在只記得他們抱歉的微笑。在一間小飯店里,玫瑰作出最后的選擇,她說,我爸爸也不喜歡女兒,所以我理解你的朋友……但我們機構幫不了你,也許你可以去找……
女人沒說話,默默地吃掉玫瑰點給她的一份炒面。在飯店門口分別時,她對玫瑰笑笑,說了句謝謝。
可能去找她的朋友了。玫瑰想。
幾天后,機構志愿者的親戚表示可以見當事人了解情況,玫瑰給女人打電話,一個機械的女聲提醒她電話已停機。她掛掉電話,視線停在房間墻角的電視上,警察正對著話筒介紹在河里發現發現女尸的情形。
玫瑰坐在沙發上,捏著遙控器不停換臺。陽光從客廳的落地窗中照進來,在地上映出一個變形的窗框,微微抖動著。她放下遙控器,走進臥室拿出尚小超的褲子,左邊口袋處綻了線,大約十公分。找來針線補完后,她走到落地窗邊,拎著褲腰的兩邊的袢帶,褲子自然下垂。早晨的陽光有些晃眼,灑在身上還有些癢,像是出生沒多久的小貓在光著的胳膊上蹭。這種感覺似曾相識。她腦中出現一個地名,廬江縣。接著是一些零碎的畫面,十八樓,1861房間,地毯,背后的擁抱,落地窗,不遠處低矮的城市和遠處灰蒙蒙的山。盡管空調開著,還是冷得發抖,只有暖風掃過身上時,才稍微好些。她有些失神,伸手往后一抓,燈芯絨褲子的手感暖和而柔軟。
將褲子疊好后,她拿起茶幾上放著的一本雜志過刊。翻到一頁,茄盒的做法。另一頁,某當紅已婚明星的緋聞,一個女模特揭秘自己和該男明星的情事。第五十六頁,妊娠反應的緩解方法。玫瑰從包里翻出小記事本,剛落筆,怎么也記不起來“藿”怎么寫,貓著腰看了看第五十六頁上的標題。
她決定打一個電話。摁下一串手機號后,她沒有撥出去。刪除。最終摁下一個座機的號碼,八位數字。沒有彩鈴,“嘟”了好幾下,間隙格外長。電話被接起,是一個女聲。玫瑰說:“喂……小慧啊,這么早就起來啦?”
“六點半起的,去了趟菜場,把薇薇送去鋼琴班。”玫瑰想起大學時的小慧特別懶,冬天幾乎沒在中午前起過床,用被子將身體裹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一簇因油膩而堆到一邊的劉海。
“哦,這樣,外面天氣好么?。”
“還不錯……不,可好了。你干嘛呢?小超呢?”小慧似乎伸了一個懶腰,聲音拖得長長的。
“加班去了。”玫瑰只回答了最后一個問題。
“真勤奮,周六還干活。李建明這會兒還沒起床呢!”
“出來逛街唄。”玫瑰的眼睛盯著雜志封面上那個穿著波點連衣裙的年輕主婦。“你知道那種波點裙子嗎?藍底白點的。今年很流行。”她不喜歡封面上女人的鎖骨,太粗了。玫瑰有一對細而長的鎖骨,橫在胸部上方,像是一根撐起整個身體的架子。小慧快活地答應了,聲音聽上去和上大學時沒有區別,尖利、明亮,具有某種小題大做的性質。
盡管住在同一個城市,上一次見小慧,還是兩個多月前兩家人跟一個團去外地旅游。天氣太冷,到達目的地后,幾乎沒人愿意出賓館。小慧和李建明帶著薇薇到一樓大廳喝咖啡,給玫瑰打電話說,下雪了,神奇吧,我們剛下車就下雪了。玫瑰敷衍地應付了幾句,掛掉電話后,對騎在她身上的尚小超說,我們下去看雪吧。尚小超微微昂著頭,兩個一張一合的鼻孔對著玫瑰,劇烈地抽動著身體。他在做那個事情時永遠是個聾子。完事后,尚小超從廁所里找來抽紙幫玫瑰清理,笑嘻嘻地問,你剛才說什么?玫瑰看著他睜大的兩只眼睛,忽然覺得圓得不可思議,人類的眼睛沒有道理這么圓。
一樓大廳的暖氣開得很足,在咖啡廳靠窗的桌子坐下沒多久,玫瑰就覺得羽絨服和羊毛衫捂得后背癢癢的。沒有人說話,都往外看,小指甲蓋大小的雪花片快速地從空中抖落下來,將酒店外一圈常青植物蓋上一層剔透的白色。薇薇說,爸爸,雪是什么形狀的?李建明想了一會兒,說,你覺得是什么形狀呢?你覺得是什么形狀就是什么形狀。小慧看著兩人,嘴角有一個明顯的弧度。
出租車在兩人約定的地點停下。玫瑰走進路邊一家叫新巴克的山寨咖啡店,點了一杯卡布奇諾。她向四周望去,早晨的小店客流不多。與她呈對角線的桌子上坐了一對年輕情侶,男孩的嘴唇周圍長著圈淡淡的絨毛,吐出煙圈的姿勢卻有一種超越年齡的老練。他乜斜著眼睛看女孩,對方低著頭,雙手放在桌子上,不停地絞著手指。玫瑰想起那個有著三角眼的女人在她們的工作室咬嘴唇的樣子,忽然覺得這世界上的女人有太多的雷同的不幸。
小慧到后給她打了個電話,玫瑰一邊看著窗外不遠處四處張望的小慧,一邊指揮她走進來。小慧變了些,斜劉海改成中分,遮掉兩塊稍顯突出的頜骨,整張臉看上去小巧勻稱。她很好看。
“每次找你,你都說忙,婦聯那么忙么?”畢業后,玫瑰去了婦聯。
玫瑰笑笑,端起杯子,倒了一點咖啡上的奶泡進嘴里。
小慧盯著玫瑰,沉默下來,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說:“你還記得那只小烏龜么?”
“小烏龜?”
“我們隔壁寢室王玲玲養的那只小烏龜。”她認真地看著玫瑰。
“嗯,記得。”
小慧招招手,服務員拿著飲料單走過來,她點了一杯拿鐵和兩塊兒芝士蛋糕。小慧低下頭,食指指腹劃過桌子上的紋路,像是思考著什么重大的命題,這讓玫瑰想起小慧每次期末考試前,正兒八經地和玫瑰討論專業課的樣子,從涂爾干的有機團結和馬克斯·韋伯的新教倫理,到社會性別女權主義與中國社會的公益倫理……但往往考試一個月后,小慧就全忘干凈了。她抬起頭,“我告訴你,我用的都是那姑娘的工具,她的美工刀,她的水彩筆……哈哈……她看見親愛的小烏龜背上大紅色的‘WARNING’肯定氣死了。”
“我知道總是你幫我出頭。”玫瑰臉有些發燒。她扭過上半身,接過服務員端來的兩片蛋糕,將其中一碟推到小慧面前,又將叉子搭在盤沿上,說:“你現在會做芝士蛋糕了嗎?”
“會了,先做蛋糕底,然后往軟化的奶酪里加糖、雞蛋、檸檬汁、玉米淀粉就行了。其實挺簡單的。”
玫瑰沒有接話頭,漫不經心地將盤中等腰三角形的蛋糕吃成一個不規則的圓形,嘴里咕噥著,干點什么好呢。等差不多吃完蛋糕,小慧站起來,說,“走,買你喜歡的那個衣服去。”
新巴克出門左轉是一條通往大路的巷子,也是一個小型的花鳥市場,兩排未拆遷的瓦房改作門市部,分別賣被修剪過的植物和關在籠子里的小動物。玫瑰腳下是一條細長的水管,像綠瑩瑩的軟體動物般沿著潮濕的墻角蛇行,一端連著店面內的水循環機器,另一端接入擺了深棕色假山和銀白色沙子的魚缸。一條黑瑪麗緩慢地搖曳著貝殼形狀的尾巴向玫瑰游過來,體型瘦小,眼睛卻與身體不成比例得大。
她忽然停住,“我們換條路走吧。”玫瑰戳了戳小慧,“我不想從這里走。”
“為什么要換?”小慧驚訝地問。
“不為什么。”玫瑰側過身,將臉對著一株根部浸泡在青瓷花盆中的觀音竹。
“這里近。”小慧拉住了玫瑰。
“繞一下也不遠。”玫瑰轉過頭,有些不耐煩。她希望小慧能乖乖閉嘴跟她走。
“陪我去那家店看下就走。”小慧拉著玫瑰走到左邊第三家門面,地上擺著幾個大籠子,分三層,幾只松鼠在里面上躥下跳,上肢靈活地攀在上一層的欄桿,下肢借力一蹬就跳上一層,在頂層時,動作最驚險,一個后空翻,落在籠底。“薇薇一直想要一只的。我答應過她。”
“松鼠很吵。”玫瑰左右看了一下,“而且每天都要清理。”
“薇薇自己清理,要幫忙也找她爸去,我可不管。”老板娘走過來打招呼,小慧直起身。
“買只小烏龜多好,好養。”玫瑰盯著卷閘門邊的幾個藍色水盆。
小慧似乎沒聽見玫瑰講什么,跟著老板娘走進店面。屋內有更多松鼠撲通撲通地上下跳躍著。玫瑰想,怎么會有人喜歡這種閑不下來的動物呢。
兩分鐘后,小慧出來了,拉了拉玫瑰,示意她走。老板娘追出來,沖她們喊,“價錢可以商量。”小慧不轉身,對玫瑰小聲地說:“我沒進過那么臭的房間,各種動物的屎尿味……天吶。”
玫瑰沒做聲,視線落在斜對面一家賣盆栽的店面上。準確來說,是坐在一盆巨大的綠蘿邊的耷拉著嘴角的男人。因衰老而產生的法令紋看上去像是兩條粘在臉上的黑色蟲子,玫瑰忍不住多盯了兩眼。他穿著一件短袖條紋襯衫,最上方的扣子是解開的,一對細而長的鎖骨又讓他看起來沒有那么老。玫瑰將頭轉向小慧,“其實一只松鼠也沒那么臭的。”
“要杜絕任何可能毀了我家的生物。”小慧看上去有一種可愛的堅決。玫瑰有些困惑,三十歲的女人,怎么能經常有這些中學生才有的表情呢。“李建明太懶了,肯定不會幫著收拾的。”小慧撅嘴,抿嘴,搖頭,撅嘴。“他太懶了。”
“他挺好的。”玫瑰忍不住再次調轉視線,男人正在灑水,水珠從闊大的葉片中央滾落,滴在土中。一個穿著黑裙子的老女人走出來,腰間的游泳圈堆成幾道,十分艱難地彎腰撿起一張落在地上的紙片。女人指了指綠蘿,說了句什么,男人面無表情地蹲下去,用手拍了拍植物的枝干。
男人起身,向玫瑰的方位瞥了一眼,移開幾秒后,又看向她。與他的對視,只持續很短時間,玫瑰本來打算做出個表情,咧嘴笑、皺眉頭、咬嘴唇,但她發現她的臉是僵硬的。她放棄這個打算,扭過頭,說“他對你和薇薇那么好。”此時小慧正挽著玫瑰,經過男人店面外擺的一圈多肉植物。“小超對你也很好啊。他多好玩。”小慧打了個哈欠,“李建明老氣橫秋的。”
玫瑰最后一眼看向細鎖骨的男人時,對方正對著坐在店里的一個男孩說著什么。男孩看上去大概十七八歲,眼睛盯著手里的書,偶爾說話,但從沒抬頭。
走到巷口,玫瑰停住,捋了捋頭發說,“網上也可以買那個裙子”她四處看了看,“薇薇什么時候下課?”
“差不多就這個時候。”小慧看了看手表,“她自己會回家。李建明叫的。李建明說,教育孩子,最重要的是要教會小孩獨立,不要事事依靠父母。”
“我想去看看薇薇,好久沒見她了。應該有這么高了吧?”玫瑰將手舉至齊腰比了比。“上次見她,她好像有好幾顆牙掉了,現在長好了沒?”
“都是李建明害的,縱容她吃糖。”
“她長得挺像李建明的。”
“都這么說。”小慧攔了一輛出租車,“走吧,去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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