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車。”她看看他,目光向下游走。他下意識地拉拉袖口。“沒事兒。”
他含糊地“嗯”了一聲,不太確定她的意思。
他們走進一家甜茶館,要了一壺酥油茶。
“我媽以前喜歡喝這個。”她說。“她年輕時在青海插隊,后來一直呆在西寧。”
“沒回老家?”他嘗了一口,一股腥味。
“沒。她認定自己是**轉世,得待在和藏族有關的地方。”她托著腮,臉頰上的肉往上擠,眼角有幾條不易察覺的細紋。
“挺浪漫的。”他說。
“你結婚多久了?”她問。
“九年。九年半。”當時是夏天,辦了兩場酒席,他還記得季妍臉上的汗弄花了眼妝,那種不耐煩的神情比她后來整整九年的樣子都要鮮活。
“你出過軌嗎?”她抬起眼簾盯著他,又倒了一杯酥油茶。
“確定要聽?你正要結婚呢。”他故作輕松地說。
“這種事情總會發生的。”
“你太悲觀了。”
“我媽很在意我的安全,強迫癥似的,十三歲前,我不能離開她的視線超過兩小時,她總說,‘你要被拐走了,我可怎么辦。’”她說。
“父母都這樣。我也很擔心有一天兒子走丟了,或被拐走了。這世界太危險了。”
“可是她走了,無聲無息的。”她咧開嘴角,像在說著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情。
“她去哪里了?”
“西藏。”再看過去,她臉上已經沒了那種表情。
“你一定很難過。”他說。
她用食指尖敲擊著杯沿,不置可否。看過來時,他覺得她眼中帶有審視。他尷尬地笑笑,接著沉默了好一會兒。直到她說:“車快來了。”
他們在八廓街對面的巷口上車,司機看上去上了歲數,漢語說得生硬。車子很快就駛出拉薩城區,上了青藏公路。山坡上覆蓋著稀薄的植被,幾頭牦牛攀在陡峭的山壁上,偶爾有一群騎行者和車子擦肩而過。有一截路,遇到去拉薩的火車在不遠處的鐵路上相向而行。他盯著環繞在山腰的亮白色云彩,最低的一朵幾乎觸手可及。
幾小時后,車子在一個山口的背陰處停下。
“快到了。”她說,“我記得是這兒。”
從車窗看出去,不遠處有一塊石碑,空地背后是一座陡峭的山坡,低處呈放射狀掛滿經幡,紅色的小石子從尖尖的山頂往下滾落。
打開車門時,他忽然覺得很冷,明亮的陽光灑在山坡上,幾乎像是暖冬。他翻出一件厚衣服加在身上,下車走到石碑邊,往山下看去,一大片藍色的水域平鋪在山腳。
山口風很大,他折回車上找煙。她說:“我也要。”
他擔憂地看向她肚子,遞過去一支。
他們并排對著納木錯站著。這會兒是下午五點,從太陽照過來的角度看還不算夕陽,連成一線的云彩盤桓在低空中,與湖水將雪山擠壓成一條青白相間的弧線。他深呼吸,涼涼的空氣刺得鼻腔生疼,接著打了一個噴嚏。但他覺得這樣很不錯。
十分鐘后,車子往山下開,經過了一長段盤山公路。再行駛在平地時,反而看不到湖面。她問司機:“還有多久”。司機回答:“快了,快了。”接著足足開了一個多小時才到湖心島住宿區,一排用鋼板零時搭建的建筑物。
他們住在一家旅館二樓的標間,一群湖鷗在水面上盤旋,進房間后,他選了一個位置,窗口恰好被納木錯塞滿。他看得出了神,直到她說:“我們出去走走吧。”
鎖上門,踩著陡峭的鐵板樓梯下去,快到湖邊時,地上出現很多排泄物。她說:“以前不是這樣的。”
“你來過這兒?”他一張嘴,風就往嗓子里灌。
“來過。”她說。
盡管幾乎穿上了所有衣服,湖風竄進脖子時還是很冷,他的牙齒在不斷打顫。她只在開衫外加了一個大衣,看上去表情自然。往前走時,她始終領先一步的距離。他問:“去哪兒啊?”
“不遠了。”她沒回頭,聲音被風吹得有些模糊。
快走到住宿區南邊的一座石頭山時,她停止前行。靠近他們的是一面光禿禿的山壁。她轉過身四處看看。“好像走錯了。”她看向住宿區另一邊的山,比這座稍微矮些。
他沒說話,挑了一條離湖岸遠些的路往回走,這次她稍微放慢了腳步。
穿過住宿區,能看到山的全貌,巖石上的經幡寫著密密麻麻的字。
“算了。”她突然停下腳步。
“我可能真的感冒了。”他開始頭疼,腦袋昏昏沉沉。
“我們回去吧。”她說。
他套上所有的衣服后鉆進被窩。被子上一股羊膻味,蓋在身上,那種濕冷像在往身體里鉆。他摸了下額頭,無法判斷是不是發燒。他聽著另一張床上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在閉眼的黑暗中愈陷愈深,直到昏睡過去。
再醒來,天已經黑了,房間里燈亮著。她見他醒來,輕聲說:“你還好嗎?”
他點點頭,腦袋的腫脹感消去一些。“幾點了。”他看了一眼黑黢黢的窗外。等了好一會兒,沒聽到回應,他扭過頭看過去,勉強擠出的笑容讓她看上去更加疲倦。他又問了一遍:“幾點了?”
“九點,也許十點。”她說。
他再次閉上眼睛,重重地喘出一口氣。他聽到“啪”得一聲,盤旋在眼中的稀薄光線消失,接著傳來走動的聲音,被窩被掀開。他問:“怎么了?”她沒說話。她的毛衣質地十分硬,觸到手腕時很疼。他朝床邊挪了挪,騰出一些位置。扭動脖子時,正好抵到她伸過來的手,冰涼的五指讓他打了一個激靈。她摟住他,發出一聲短促的悶哼。過了好一會兒,她的嘴唇貼到他臉上,手從衣服下面伸進去。他本能地抓住她的手腕往外推。她再一次試探時,他索性背過身去。
他聽見她急促的呼吸慢慢變成斷續的啜泣。遠處傳來浪花拍打湖岸的聲音,一波一波,間隔半分鐘左右。他迫切地想離開這個寒冷僵硬的地方。朝窗外看去,天空潑下粘稠的黑暗,一顆星星也沒有。他意識到自己哪里也去不了。接著,他轉身抱住了她。
早上六點多,他們被樓道里的人聲吵醒。他發現身邊空著,另一張床上也沒人。他愣了一會兒,直到她推門進來。她說:“快日出了。”
他們穿過住宿區,從兩棟矮樓的空當中走到后山,排在隊伍里,被后面的人驅趕著往前走,先經過一張壞掉的鐵絲網,然后沿著石階上山。到半山坡,石階消失,他們手腳并用順著嶙峋的巖石往上爬。有一條路好走些,但最終抵達的觀景平臺離湖面比較遠。她走在前面,選了那條更陡峭的小徑。半小時后,終于來到懸崖邊的空地。湖天相連的地方呈灰藍色,太陽從山后慢慢爬上來,將靠近山脈的天空映出一絲金黃,而對岸山體依然是黑色的。
“真冷啊。”他說。
“應該快了。”她探頭朝湖水看了看,接著轉身坐在一塊突起的石頭上。
他搓著手,盯著漸漸亮起來的天際。
“那個導游說,我媽就是在這兒看的日出。”她突然說。
“你相信你母親說的話么?”他問,“轉世啊輪回報應什么的。”
“也許吧。她是佛教徒。”她說。
“我沒有當一個好媽媽的基因。”她看著他,臉上浮現出那種曖昧的笑意。
“別傻了。”他扭過頭,不想看那對微微向上翹起的眼角。他摸出一支皺巴巴的香煙,但怎么也點不上。
“我一早就被放在親戚家上學。有一天早晨,我在路上遇到了她。她陪我走了一段路,讓我乖乖的,然后她告訴我,‘我再也受不了了’。”
他已經忘了是怎么吵起來的。也許只是季妍認為他沒有在聽她說話?她將他上班用的包扔過來,說:“你走吧。”他沒說話,順從地撿起包,關門時還說了聲再見。他聽到瑞瑞在哭,但那會兒只想離開。
夜里十二點后,他坐在馬路邊上,風不停地撲過來,他困得快睜不開眼睛。他考慮著要不要回家,有一會兒,他差點給季妍打電話了。一個漂亮的男孩子走過來,坐到他身邊,遞給他一支煙。
“真他媽冷。”男孩竟然只在襯衫外套個衛衣。
“那你還不回家。”他說。
“我得趕火車。”男孩朝他靠過來,透過薄薄的衣服,他能感覺到男孩在發抖。
“去哪兒?”
“西藏。”男孩說,“你去過嗎?”
“沒。”
“你有錢嗎?咱們去住賓館吧。”男孩握住他的胳膊,又放開,瑟縮地看著他。
“走吧。”他站起來。
經過一家酒店的暖黃色燈光時,男孩停下,說:“就這里吧?”
他看著寬敞的大廳,大理石的地面,有些猶豫。
“不會讓你吃虧的。”男孩貼著他說。他的目光落在門廊,把守著的兩頭石獅子像是笑著。
這事兒已經過去半年了。現在,他猶疑地環住她的肩膀,輕輕拍了兩下。她站起來,往懸崖邊靠近一些,云層的縫隙中漏出來幾縷光芒,湖水被映出一種灰暗的透明質地。她繼續靠近,已經走到邊緣。她轉過來說:“雨季,看不到日出了。”
“當心腳下。”他說。他扔掉香煙,站起來從后面拉住了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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