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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泊  文/程浩

第一十一章    湖泊(1)

  站在廣場中央,能看到蘭州站背后的山壁,幾叢墨綠色的雜草覆在松弛的黃土上,像一片生了癩痢的頭皮。正有火車離站,兩口煙的功夫就消失在依山而建的建筑物的縫隙中。

  他走進大廳,排了半小時隊,問售票員:“有下午去烏魯木齊的票嗎?”

  “賣完了。”她快速地敲擊鍵盤,沒有看他。

  “最近一班車是?”

  “T164,蘭州到西寧,下午五點零二發車。”她看了一眼他身后的隊伍,問,“要么?”

  “到拉薩么?”

  “到,但沒票。”她說。“不過你可以到西寧后補。”

  “好的。我要一張。”

  他看了看時間,兩點不到,太陽比買票前傾斜一些。走回廣場,他朝四周打量著,想找個地方打發開車前時間。往廣場邊一家賣咖啡的鋪子里去時,他想起男孩的高鼻梁和薄嘴唇。那人叫小錢?或者小賢?他從沒真正記住這名字。他向店員要了一杯黑咖啡。失眠的半年里,黑咖啡成了他不離口的藥物。每天夜里聽著季妍輕微的鼾聲,他只能盯著天花板吊頂的花紋,試圖將它們變形成一扇打開后會有光的門。他常常在黎明前陷入半夢半醒的狀態,接著回到那里,米黃色的窗簾半遮住窗戶,露出一小片被避雷針刺入的天空;大理石砌成的浴缸中放著水,管道嘎吱作響……他驚醒,揉揉僵硬的脖子,聽見一個聲音說:“再見了,我得趕火車。”

  這會兒,他的脖子上有根筋突突地跳著,扭動時像針扎一般疼。有人坐到咖啡店另一張桌子邊,編織袋將狹小的店面占去一半。他拿出桶包中的東西,一件件擺到桌上,把多余的外套和褲子丟進垃圾桶,沒多久又撿了回來。“西北溫差大。”離家前,季妍這樣叮囑他。

  他攥著火車票進站。陽光投在山壁上,有一部分透過車窗照到他臉上。到西寧時,天空還沒完全暗下來,變成青灰色壓在頭頂。列車員經過,他補了一張到拉薩的票。一個女人坐到他邊上空著的座位,請他放一下行李。他站起來,雙手上舉時渾身發軟,差點摔下來。他朝里挪了挪,將身體蜷起來,天黑后車廂里會很冷。

  再停下,是到格爾木站。他從一個噩夢中掙扎著醒來,一雙手扼住他的喉嚨,窒息感揮之不去。他拍了拍女人,她側過雙腿讓他通過。他去廁所里洗了一把臉,冷水刺得手指關節有些疼。走出廁所,制氧機控制器上顯示海拔高度為2829米。不算高,但整個身體如風化的巖石般僵硬。站在車窗邊朝外看去,他忽然想到如果在這兒暈倒,可能會有一群列車員涌過來推搡他的身體,接著把他抬進醫務室。

  他想過很多次會怎樣死去。十幾歲,他害怕站在高處,總是幻想身體不受控制地翻過欄桿,像熟透的柿子一樣摔在地上。或者外出旅行發生車禍,幾天以后才有人知道他死在哪里。現在他開始琢磨因缺氧而死在火車上會是怎么一回事兒。

  他回到座位上,女人已經醒來,從玻璃窗上看見他后站起身。他走進座位,輕身說:“不好意思。”他扭動身體,想找一個最舒服的姿勢,也許還能睡上幾小時。來自顱內的輕微壓迫感取代了窒息感,額頭上神經突突跳著。疲倦讓他睜不開眼,但無論如何也睡不著了。他遲疑地問:“你高原反應了沒?”

  “沒有。”她愣了會兒才明白過來是在對她說話,“你不舒服?”

  “有一點。”

  “可以找列車員要求供氧。”她說,“最好堅持一下。剛上高原就吸氧,接下來你就離不開了。依賴性很強。”

  “嗯,謝謝。”

  “來旅行?”她微微側過來。

  他點點頭。“算是吧。”

  “打算去哪里?”

  “沒想好。”他說。“你呢?”

  “納木錯。”

  “挺好的。”他注意到她戴著一枚鉆戒,亮晶晶的小石頭大約十分大,鑲在一朵銀色的玫瑰花中。和他以前送給季妍的戒指樣式差不多。

  “我要結婚了。”她看看戒指,接著蜷起手指縮進懷里。抬頭瞥了他一眼,又看向別的地方。

  “恭喜你。”他說。

  她笑笑,酒窩和虎牙使她看上去像個不到二十的女孩。

  “去抽煙?”她指了指他放在臺面上的煙。

  他們起身,走到車廂接駁處。

  “你有孩子么?”她問。

  “有的。上小學了。”車子猛地顛了一下,他有些站立不穩,一把抓住門邊的把手。天空露出暗淡的灰白,遠處隱約浮現出白皚皚的山頂,積雪如河流般順著山谷下滑。這會兒瑞瑞還在被窩里。他想到瑞瑞起床的樣子,兩只肉嘟嘟的小手揉著眼睛,想對季妍說些什么,但最終什么也不敢說。

  “我想要個男孩,孩子爸爸喜歡女孩。”她將手貼在肚子上繞圈,襯衫下微微凸起。“你呢?是個兒子還是女兒?”

  “兒子。”

  “回去吧。”她吸了最后一口,在車壁上掐滅香煙。

  他們朝座位走去,斷斷續續聊了些別的,晚上八點多到拉薩時,天還大亮,拼車進了市中心,她在一個路口下車,問:“你住哪兒?”

  “前面不遠。”他說。

  她遞過來二十塊,他塞進褲子口袋里的錢包。車子啟動后,他問司機:“附近有好一點的賓館么?”

  司機在一家四星級酒店停下,他付掉錢,下車時衣服被車門邊沿突起物掛了一下。他走進大廳,檢查衣服有沒有被掛破。他問前臺:“有帶浴缸的單人間么?”

  “最后一間。”她看著電腦說。她的眉弓高、膚色深,瞳仁中一抹淡淡的棕色讓她看起來很無辜。

  “浴缸是什么樣的?”他問。

  “橢圓浴缸,白色的。”女孩說,“不過,第一天晚上請您一定不要洗澡。”

  “為什么?”

  “誰知道呢。”她說,“很多第一天晚上洗澡的人都暈倒了。”

  “要一間。”他有些猶豫,尤其她看過來的時候。他想,現在對她來說,他只是一個背著桶包的普通游客,也許明天還會問問旅行攻略,她會把與酒店合作的旅行社或司機的電話給他,聲稱是這一季最便宜的價格。

  “身份證。”她說。他從暗袋中掏出證件遞過去。不知道她是否為這份工作感到無聊過。也許她曾遇到很多古怪的人和事情。那些事情說不上有意思,甚至有些嚇人,最終成了她的談資。

  “請務必保證沒人來打擾我。我想好好地睡一覺。”他說。

  她點點頭,將身份證還給他,同時報了一個數字,微笑的樣子很迷人。

  伸手往口袋里掏錢包時,他觸到正在震動的手機。是季妍,他猶豫了一會兒,掛掉。他有些恍惚,疑心為什么掏出手機時沒有碰到錢包。他摸遍身上所有可能放著錢包的口袋,甚至連一個塞不進任何東西、權作裝飾的小袋子也檢查了,依然沒有找到。他看見女孩拉扯一下嘴角,抱以理解的表情。

  他說:“稍等一下。”然后走到大廳另一端的沙發上,把包里的東西一件件翻到地上。他將空掉的包倒懸著使勁抖動,暗袋里掉出一盒剃須刀片,落地時蓋子彈開,幾片反著冷光的銀色光片滾到地毯上,接著飄出三張紅色紙幣,覆蓋在刀片上。

  他俯下身,將東西重新裝入包中,撿起紙幣塞進口袋。手指接觸到刀片時,冷冰冰的觸感讓他渾身一顫。他抬頭,女孩正在接待另外一個客人。他小心翼翼地將刀片放進盒子里,走出大廳。他覺得女孩好像朝他離開的方向看過來。

  天完全黑了,大路兩遍的藏式建筑沒入黑暗。街上路燈亮起來時,和他住的那個那個小城市沒什么區別。他回頭看了一眼,酒店門廊的兩頭石獅子各占一邊。他遺憾地想,為什么要在這個節骨眼上丟錢包呢。他又意識到,他好像遺憾而慶幸。

  走在街上,溫度比白天低了一些,他裹緊外套,還是覺得很冷,像回到了半年前那個晚上。

  此刻,他正經過路邊一家藏式餐館,里面散發著香味,出來一個渾身酒味兒的男人撞了他一下。他捏著口袋里的錢,一直走到布達拉宮對面的公園。他找到一個長椅坐下,摸出一塊干巴巴的面包,還是上車前買的。包裝鼓成氣球狀,樣子有些可笑。一天沒吃飯,可沒有一點胃口。他試著咬下一小口面包,又下意識地吐出來。

  他沒想好接下來該干什么,目光在公園里逡巡。氣溫繼續下降,他翻出毛衣套在身上。公園另一角坐著一個男人,舉起手機透過樹木的縫隙對著布達拉宮拍照,旋即低下頭查看照片。也許男人正在往某個賬號里發照片。他想。他可以走過去,遞出一支煙,接著要求對方帶他去一間不錯的賓館住上一晚。這件事并沒有想象中那么難,之前的幾個月中,每當他不停地回想男孩閃爍的目光,被孤獨一點點控制,他就難以控制地產生一種沖動:為什么不出去找一具同樣溫暖的身體。他幻著這樣一個過程,病毒通過脆弱的粘膜,從一滴血液鉆進另一滴,不斷地復制、稀釋著孤獨。

  男人向他走來,經過他坐著的長椅離開。

  他站起來,徘徊兩步后又坐下,調整姿勢,對著布達拉宮的燈光發愣。

  他有些不耐煩,摸出裝刀片的盒子,朝四周看了看。他站起來,繞著公園,想找一個更隱蔽些的地方。衡量再三,他在原先的位置坐下,起碼樹冠遮住了街燈。他拿出一片刀,又想到要不要給瑞瑞打個電話。他使勁晃晃腦袋,單手抹了一把臉。

  第一下沒敢太用力,刀片在手腕上淺淺地扎進一點。這事兒并不陌生,他安慰自己。那時是手腕的背部,輕輕一拉,看上去沒有傷口,幾秒后滲出一排血珠。第二下,刀片掠過皮膚時,手明顯在顫抖,心跳得厲害。流出的血起先是溫熱的,順著手腕流到手心里就變涼了,他嘶嘶地地吸著氣,真想扔掉手中那片冰涼的刀。

  手機再次震動起來,他看了一眼,接起。

  季妍說:“你在哪兒?”

  他清了清嗓子,確定聲音還算正常,“云南。”

  “不是說去西北么?”

  “沒票了。”

  “你一個人么?”她聽上去很不高興。

  “什么事情?”

  “瑞瑞。”她說,“他老師給我打電話,說他踩死了一只小鳥。”

  “什么?”

  “瑞瑞、故意踩死、一只小鳥。”聲音陡然增大,接著恢復正常,“聽見了么?”

  “怎么回事?”

  她沒回答,掐掉了電話。他還沒來得及想個勉強的解釋,比如,男孩就是這樣,或者,他會很快就忘了這些的。

  刀片被手指捂熱,血液半凝未凝。他扔掉手里的刀片,背上包走出公園。

  他在一條小路中找到一家青年旅館,四十塊一張床位。

  房間里一共有八張床位,他進去時,幾個穿著沖鋒衣的男人正圍坐在屋子中央喝酒。他背過身,確定身上沒有血跡。他和衣躺到床上,聽其他人說著一路上的見聞。裹在被子里,他感到一種久違的困意。

  早上起床,房間里只剩下他。他走到窗口點了一支煙,望著樓下的拉面鋪發呆。洗漱完畢后,他打算出去走走。

  站在賓館門口,太陽猛烈地照在臉上,幾乎睜不開眼睛。沒多久,皮膚的溫度就高于空氣。他鉆進對面的一條小路,到陰影處才適應過來。石墻邊有一座建在民居里的寺廟,他走進去,幾個穿著藏服的女人靠在墻角曬太陽。院子里有一口井,兩顆樹間拉著晾衣繩,搭著猩紅色的僧袍。

  正殿門廊有兩門轉經筒,他忽然想不起正確的轉經方向是從右往左,抑或相反。

  他徑直走進大殿,正中央有座燙金大佛。高原的陽光從東南方射進來,在大殿窗戶上打了個轉兒,佛像被照亮的半邊臉泛著鈍重的光,眼瞼微微向下,與他曾見過的佛像都不相同。他將膝蓋落向內襯翻出的深紅色墊子,手肘蹭在地上,襯衫袖口映出一灘紅色的血漬。他伏下身體,起伏三次,并不確定姿勢是否正確。

  走出寺廟,他沿著曲折的巷子走了一會兒,從一個出口走上大路后,人立刻多起來。路牌顯示八廓街就在附近。他循著路標找過去,沒走多遠,看到小昭寺路的路標,幾乎是同時,看見了她。

  她穿著一件米黃色的開衫,正低著頭看手里的地圖。他停了幾秒,走上前打招呼。她看上去有些驚訝。接著合起地圖說:“在找八廓街呢。”

  “那邊。”他指了指街對面的入口,一排小販沿街兜售飾品。

  “我不認路。”她笑笑。

  “怎么沒和男朋友一起來?。”他漫不經心地說,接著轉過身,讓臉背對著陽光。

  “他有事兒。”往街對面走去時,一輛車擦著他們駛過,她一把抓住他,低聲說:“小心”。

  “想好去哪兒了么?”穿過馬路,她問,“還是就待在這兒?”

  “沒想好。”他說。他們在一輛賣綠松石的推車邊停下,她撥弄了幾顆石頭,又繼續往前走去。

  “這些石頭都不好。還貴。”她的目光在其他攤位上逡巡。“要不和我一起去納木錯?今晚住一夜,明天回來。能看到日落和日出。”

  “跟團?”他的嘴角起皮了,兩片嘴唇黏在一起,張開時有輕微的撕裂感。“我錢包掉了。”他回頭朝賓館的方向看看,一群戴著相同帽子的人正在穿馬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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