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拳頭  文/吳清緣

第一十五章    三國不閃(3)

  在阿姨的叮嚀聲里我走出22樓,回程的路上我再一次摔倒在地。我試圖站起來,但總是失敗,我手掌貼著積雪勉力撐地的樣子看上去是如此可笑。

  高可就在這時候出現在我的視線里。他原本是朝著20號樓去的,但在中途突然偏轉方向加速朝我騎來,在我身前四五米的地方,高可穩穩停下:

  “你……怎么了?”

  “載……載我回寢室……”

  高可扶我上了后座,他開始了一段看似驚險其實安穩的騎行。剛開始我只是小心地用手指甲捏住他的衣角,但隨著車身不規律地搖擺,我的雙手下意識摟上他的腰。高可的車技相當精湛,在這樣濕滑的地面上,他依舊能帶著個人騎得游刃有余。他把我送到寢室樓下后問我要不要去醫院,我勉強笑了一下對他說謝謝,然后擺手示意不必。

  高可是一個不修邊幅的男人,穿著邋遢,胡子拉碴,于是他空他有一張酷似馮紹峰的帥臉,卻不怎么受姑娘待見,但卻自詡自己有著“后會無期”的游子風度。他在QQ上見縫插針地找我,每次發送的內容都千篇一律:一個QQ自帶的微笑表情,而我的回應,則是從來沒有給過他回應。

  我和高可的第一次長談發生在我被曹涵和陳之南污蔑的當晚,當高可又一次向我發送笑臉,這一次我用同樣的方式給予回應。高可過了很久才回復,我能想象他在屏幕對面抓耳撓腮反復刪改的樣子,因為在我等待的時間里,界面上“正在輸入”的標記在一刻不停地閃動,但最后屏幕上只冒出了四個字:

  你不會的

  我的訴說傾盆而下,幾乎占據了整個聊天窗口,高可沒有打斷我,他的沉默暗示傾聽。在敘述的末尾,我用力打下幾個字:

  她們會有報應的

  我停頓下來,但是高可仍舊沉默,在將近五分鐘的時間里,“正在輸入”的標記并未閃爍。等得不耐煩的我鼠標已經指向了關閉按鈕,這時候,屏幕上突然出現了高可的回應:

  你說得對

  她們會有報應的

  一語成讖,報應在下一學期的尾聲姍姍來遲。我搬出107之后陳之南搬了進來,在六月下旬的考試周,她們碰到了并非自導自演的鬼魂。那是兩枚血字,是豎著寫的“報應”,它們出現在宿舍的地板上,筆跡丑陋,但是清晰可辨。晨起的陳之南在發現腳下黏膩的血跡之后沒有哭叫,她只是近乎癡呆地看著地面,直到曹涵睡眼惺忪地下床,她才囁嚅著問:

  “這是……什么……”

  曹涵的反應遠比陳之南來得劇烈,她凄厲的尖叫聲毛骨悚然,但其實陳之南比曹涵陷入了更為深重的恐懼,除了在白天和曹涵一道失魂落魄,到了晚上就是無休止地失眠。這是不可能的鮮血,一如當年那簇不可能的長發,距離窗戶還隔著寬約一米的陽臺,陽臺外有金屬圍欄,如果有人惡作劇的話,距離將近一米,怎么可能將血潑出兩個足以辨認的漢字?

  陳之南和曹涵不可能栽贓于我,事發當時我正在北京的一所大學交流學習。兩個月后,曹涵和陳之南搬離了107,但卻沒人再搬進來,107徹底淪為了空屋。也就是在事情塵埃落定后的一個晚上,高可告訴我,他是血字的書寫者。

  這是一場精心策劃的騙局,而手法相當簡明:107室窗戶對面是叢叢灌木,平時人跡罕至,高可買下一根晾衣桿,途徑灌木從附近,將晾衣桿藏入灌木叢;及至第二天午夜兩點,高可攜帶一枚盛雞血的滴油瓶來到灌木叢附近,取出晾衣桿,用細繩將滴油瓶綁在晾衣桿一頭,保持滴油瓶瓶口向上,持另一頭使晾衣桿穿過107室陽臺鐵柵欄的縫隙,順勢再穿過洞開的寢室窗戶探入窗內,翻轉晾衣桿,滴油瓶隨之傾斜,通過進退、旋轉調節晾衣桿的角度控制滴油瓶滴注的方向書寫血字,寫畢,瓶口朝上小心撤出晾衣桿,取下滴油瓶,將衣桿藏回原處,走人。

  “這是她們的報應。”高可說。

  “滾。”

  然后高可的頭像暗了下去,并且再也沒有亮起過。

  我在該感謝的場合卻用了最殘忍的表達,最終驅逐高可放棄不可能的追逐。在那次聊天后不久我們曾有過一次偶遇,走廊里,我看見高可的眼角放射出慘白的光。那一束光長久地徘徊在我的記憶中,畢竟,對于那么許多虧欠,我不能簡單地視作理所當然。

  我的回合,摸牌,裝備八卦陣,留一閃。二爺對三爺出殺,三爺掉血,二爺裝備諸葛連弩——有此裝備即可在一回合內無限出殺。二爺使用技能“武圣”,紅牌當殺,擲出一張紅閃,三爺再次掉血。

  隨后李其陷入了漫長的思考,他凝視著手中僅剩的一張牌,眉峰緊鎖。兩分鐘后,李其將牌打出,是一張方塊桃,與之一同被擲出的,是李其悠長沉重的嘆息。

  “切,”陳之南白了李其一眼:“不就吃個桃嘛,犯得著想那么久……”

  “殺。”

  “殺!?”

  “武圣。紅牌當殺。”

  在我們匪夷所思的目光下,高可再次移動武將牌,體力牌上只能看見一枚勾玉。吃桃可以回血,整副牌里只有八張,價值連城,以桃當殺,無異于揮金如土。

  “過。”

  輪到高可的回合,他摸牌后把玩著手中牌,唇角居然泛起笑意。在我們焦灼地等待中,他輕聲地說:

  “過吧。”

  輪到我的回合,摸牌,吃桃,回到三血。此時我手上握有一殺一無懈,毫無疑問,殺關羽,內奸陣亡,游戲結束。

  “殺。”

  我長出一口氣,如釋重負,以勝利者的姿態,看著李其的身份牌被緩緩翻開——

  忠臣。

  如果生活是一盤三國殺,那么李其的身份一定是內奸,而且是成功的內奸。時過境遷,我們五個人當中,只有李其活得安然自在,在這場五人局里,他是唯一的勝利者。

  李其最終甩掉了曹涵,他們的戀愛時長不到半年。李其分手的方式一如既往地簡潔,他在線上告訴她他們之間已經結束。但是李其的干脆不代表曹涵同樣利落。她近乎瘋狂地糾纏李其,比方說在李其上課的教室去堵教室的門,或者在寢室樓下守他一個下午,李其借助朋友的掩護成功躲過幾回,但他們最終在一個午后狹路相逢。那天開車回學校的李其一下車就看到曹涵飛跑過來,他連忙鉆進車廂,但為時已晚,女人就像塊符一樣貼在了他的前擋風玻璃上。李其在屢次摁喇叭示警無果后緩緩發動了汽車,他以為用這種方式就可以摧毀曹涵的執著,但是他顯然低估了眼前這個女人的決心,他驚恐地看到她用雙臂抵住玻璃,兩條腿不停地蹬,模樣像極了螳臂當車的昆蟲。急中生智的李其猛踩剎車,在慣性作用下曹涵往前仆倒,而李其迅速倒車,調轉方向揚長而去。

  陳之南在血字事件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都一蹶不振,在舞臺上活躍的院花逐漸消聲躡跡。而在不同場合為我正名的高可,很快遭受到班上所有同學的冷落。和因此而沮喪的高可不同,我早已習慣獨來獨往,有時候偶遇李其,我的心思與表情一樣波瀾不驚。

  那些年終會被時間埋葬,我靜靜地等待它們凋敝腐朽,沒有悔恨,了無牽掛。我翻開身份牌的時候心平氣和,我只是玩家,和幾個玩得不錯的朋友一道享受三國殺的樂趣。

  但這次我錯得離譜,誰料一切會如此詭譎,殺閃交錯之際,牌局與命盤,居然貼合得如此嚴絲合縫。卡牌們用自己的方式不遺余力地重現時光,死而不僵的記憶在牌局的投射之下重又復活,它們前仆后繼自腦海深處蹦跳到意識表面,最終鏈接成了一條完整的串珠。

  只是這個世界上鮮有完美無缺的對應,忠臣與內奸的身份在玩家和武將之間發生交錯,我沉溺于回憶之中,卻忽略了牌局的變數,于是一廂情愿地把李其當成內奸而將高可視作忠臣。那些年其實何嘗入土為安,它們只是靜候于時空的彼端,而我終究無法延續自欺欺人的逃亡。

  李其鼻翼微顫,他閉上眼睛,深深呼出一口氣。現在,我不得不棄掉所有的手牌和裝備牌,這是主公誤殺忠臣的代價——棄所有牌,徹底“裸奔”。

  “關羽已經打得很忠了有木有!”曹涵訕笑著說:“要是內奸絕對自己吃桃,可人家關羽拿桃去搞張飛,簡直不能再忠了好嗎……”

  我這時候才理解二爺李其出“桃”時候的掙扎,他確實是三國殺的高手。當時兩反陣亡,剩下主忠內,身為忠臣的李其意識到我對三爺高可的袒護,而這無疑是主公誤殺忠臣的前兆,于是李其以“桃”當殺自證清白,可惜被先入為主的我視而不見。

  反賊與忠臣俱已陣亡,留下主內單挑。劉備三血零牌,張飛一血兩牌,勝負仍有懸念。三爺李其摸牌,打出黑殺,再用+1馬絕影和一閃作殺,我再掉血,三爺李其一手牌過。

  當我的手伸向牌堆頂,曹涵忽然不小心打翻了杯子,而場上的五人立即開始了明確且默契的分工。陳之南和曹涵抽出紙巾擦拭被弄濕的桌面,李其和高可收拾卡牌,使它們遠離被水跡覆蓋的區域;我取過已被水打濕的卡牌,用紙巾小心擦干,而這一瞬間,忽然就定格成畫。

  我依次瞥過陳之南、曹涵、李其和高可,歲月在我們身上沒有留下太多的痕跡。陳之南美艷依舊,曹涵還是一幅蘿莉面孔,李其的臉上仍舊少見血色,至于高可,胡子拉碴,仍像過去那般不修邊幅;我低頭觀察自己,微卷的發梢,和三年前一樣在我的肩上不安分地蹦跶。

  我一時恍惚,筆直流淌的歲月,在這一時刻突然撲向過去的某個瞬間,于是現在和過去便形成一個閉合的回路,而歲月便迷失了未來。當時光不回頭地往前奔波,誰會知道,三年之后,我們終究是以同樣的形式相逢。

  三年之前,還是這個位置,是我們五個三國殺的地盤。那時候李其是我的男朋友,曹涵是我的好舍友,陳之南沒有和我翻臉,高可也沒有喜歡上我。我們躊躇滿志,開創了這所學校的第一個桌游社團,五人聚首,全都單純地出自對桌游的熱愛。

  我和陳之南翻臉以后,我們五個就沒再聚一塊兒玩過桌游。最近一次相聚三國殺要追溯到兩年半前,當時社團舉辦了第一屆三國殺積分賽,賽后社團人數達到五十多人,對于一個新社團而言已經是相當完美的成績。賽后我們五個從黃昏一直殺到十二點UNMO關門,在中途發生了一個插曲:

  在陳之南摸牌的時候,李其不小心打翻了杯子,可樂撒了一桌,幾個人拯救卡牌、清理桌面,場面混亂,但卻有序。

  當時的情景無端地令我感動,在勾心斗角的牌局之外,一個小小的變故就能讓為了爭勝所以心思各異的玩家團結一致,我天真地感慨,原來生活的善良早就超越了殺閃時候的合縱連橫。而當生活在日后逐漸顯露出它猙獰的一面,我對自己當年的感動不置可否,但那一幕場景仍舊牢牢地占據我的記憶,如同一塊難以磨滅的胎記。

  比賽在第二年便戛然而止,那時候我們根本就沒心情面對彼此,因而也沒有熱情去管理這個當年我們共同草創的社團,而桌游社也因為我們幾個的不作為而日漸凋敝。幸而有幾個社員在那段時間里打點上下,這個社團還不至于被社團聯合會除名。

  到了大四也該是我們隱退的年頭了。按照我校社團的一般流程,十月份應該是新老交接的時候。在此之前李其決定再辦一屆三國殺賽,賽后將自動任命已選舉出的新一任社長。和兩年半前那場比賽一樣,這一屆三國殺賽上我們依舊是裁判,從當年的創始人到如今的社團元老,我們都義無反顧地選擇了懷舊。

  比賽過后的UNMO冷冷清清,當我們依次跨出門檻,走在最后的李其突然喊了一聲:

  殺一盤吧。

  我們陸續駐足不前,然后紛紛往回走,老板吃驚地看著我們,對于我們的去而復返,他一時間無法理解。我們來到那張圓桌前面,坐下,以我為起點,順時針方向,分別是陳之南、曹涵、李其和高可,桌上是尚未收拾的三國殺卡牌。李其收拾好牌,洗過,將五張身份牌背面朝上疊置桌前,說:

  “抽身份吧。”

  我捏著一張殺,猶豫不決。

  高可低垂著腦袋,我只能看到他的一頭短發。他雙手交握,左手虎口露出卡牌一角,當他下意識抬高手臂,原本與桌面平行的卡牌就和桌面形成了一個微妙的角度,我的視線在不經意間逾越卡牌四方的邊緣,繼而綿延至卡牌的正面。

  只是無意中的一瞥,在昏黃的光影里,我偷窺到的區域模糊不清。現在,劉備和張飛都只剩下一血,倘若高可手里的那張牌是閃,我就會留一殺用來防御,如果不是閃就放心去殺,三爺無閃,必然掉血陣亡。

  殺還是不殺,這是一個問題,但歸根結底,還是閃的問題。李其的話重又浮現腦海:閃比殺少,防不勝防……

  “殺。”

  高可依舊垂著腦袋。他將武將牌再移動一寸,“張飛”蓋住最后一枚勾玉,陣亡。

  “這都能贏……”

  李其打了個哈欠,哈欠傳染了陳之南和曹涵,一時間哈欠聲不絕。此刻,圓桌上卡牌零零落落,定格了前一秒還驚心動魄的牌局。

  “再開一局吧。”

  高可左手手背向上伸向棄牌堆,而右手后發先至,在左手抵達之前攏起了錯落的卡牌。我的視線追隨著高可的左手,在他虎口的地方,卡牌的一角悄然隱沒。但我知道,那張牌仍舊被他反扣于拇指和掌間,現在,他正要將它混入層層疊疊的棄牌之中。

  我突然伸臂抓住高可的左手,此刻他的指尖已觸到那堆棄牌,高可沒有掙扎,拇指只是順勢一松。那張牌輕輕落在凌亂的牌堆之上,我和高可同時去抓那張牌,指尖相觸,但誰都沒抓住,反而把它推得更遠。當它滑行到桌子邊緣的時候曾有一個短暫的停頓,如同墜崖者在即將墜落之前的掙扎,但最終還是無可遏制地墜落下去。

  我和高可同時站起來,探身去看桌下的卡牌。此刻,那張牌平躺在地上,凝聚著我們焦灼的目光,背面朝上,寧靜又安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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