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停了一會兒,沖他大叫“蜘蛛俠”,嚇得他差點松手。到繩索最末端,他扭頭朝下看了看,距離沒有想象中那么大,于是松手,落在水泥地上,踝骨像碎了般生疼,在地上蹲了好一會兒才緩過來。
灰撲撲的墻壁把繩索襯得顏色鮮艷,而他的房間這會兒黑洞洞的。他不知道谷蓓回來沒,是不是已經發現他逃了出來。有一瞬間,他渴望能看到谷蓓的頭從窗口探出來,然后憤怒地盯著他,也許還吼出一些她從來都不說的臟話。但這不重要,他就要離開谷蓓了。她將再也見不到他,在失去中度過后半輩子。他希望她早點意識到這都是她的錯,一直后悔到她孤獨地閉上眼睛。
他沒有遇到谷蓓。站在一個十字路口,他卻猝不及防地感到孤獨。他意識到他無處可去。做了幾次深呼吸,命令自己趕緊冷靜下來。他需要一個手機,更重要的是手機上的通訊錄。銀行卡里還有六千塊左右,可以買個iphone,用icloud下載通訊錄。但這意味著,他會立刻面臨山窮水盡的處境。否決這個想法后,他決定先買個最便宜的手機,然后去網吧想想辦法。
計劃很順利,網頁版icloud上有全部的聯系方式,甚至那些被他刪掉的號碼也都重新出現。他在煙霧繚繞的網吧里撥下那串聯系著上海的數字,這是兩個月以來的第一次,他緊張地點上一支煙。電話響了很久才通,一個女人問:“你是誰?”他本想問,你是誰,但立刻想起他才是那個沒有身份的人。
“打錯了。”他說。
他最后看了一眼手中的打火機,刻上去的字周邊生了一片綠色的銅銹。他還記得高中化學老師說過,銅銹有毒。接著,打火機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落在腳邊的垃圾桶里。
他焦慮地抽著煙,周圍一幫打游戲的的中學生大聲嚷嚷著,他真想把那些嘴巴堵上。他來回拖動著通訊錄,統共不到一百人,大部分是他在上海做銷售時的客戶。快要放棄時,他看到了蘇超的名字。摁下號碼,他想到也許蘇超已經去加州或者西歐,即使還在這兒,也可能早就換了號碼。他想到離開六城那天,下著雨,火車站里擠滿了人,他發短信給蘇超,說自己要去上海了。一小時后,火車開進那片廣袤的白楊林,蘇超發來短信祝他一路順風。
電話竟然接通了。他說:“請問是蘇超嗎?”
“你是?”他聽出蘇超的聲音,那種低沉的、具有磁性的、適合在深夜里給人慰藉的聲音。
“盧哲愷。”
“有事嗎?”對方愣了一下,“我是說,你怎么打電話給我了?”
“正好翻到你電話號碼。”他站起來,走到衛生間邊上的一塊空地,“你怎么樣?”他含糊地問道。
“還行,你呢?”他聽到風聲,也許蘇超正在某棟大樓窗邊,或者別的什么地方。
“你還在六城嗎?”
“還在。”
“能見見你嗎?”
電話那頭依然在說話,但聲音輕了下來。
“不好意思,剛才在和別人說事情。過會兒給你回電話。”蘇超說。
他輕輕地嗯了一聲,有點討厭這個走投無路的自己。
“見面說。”蘇超最后加了一句。
掛掉電話,他回到自己的機位,上網看了一會兒電影,重溫《飛越瘋人院》的結尾。麥克的臉上再也沒了神經質的興奮笑容,微張著嘴巴,卻說不出一個字。“酋長”用枕頭蒙住麥克的頭時,他感到一種空洞的悲傷正一點一點漫上身體。
一小時后,蘇超打來電話,約他在市中心一個商場門口見面。他下了機,打車過去。隔著馬路,他看到蘇超剃了圓寸,穿著印花套頭衫和舊舊的牛仔褲,與三年前相比,他更結實了一些,看上去像個還沒畢業的學生。他穿過馬路,沖蘇超揮揮手,靠近了看,他才發現蘇超眼角有幾條細小的皺紋。他說:“嗨,謝謝你能來。”
“客氣了。”蘇超說。
“沒想到你還在六城。”他說,“你以前想去很多地方。”
“混吃等死唄,哪兒也去不了。”蘇超說。“你呢,我記得你在上海。”
“辭職了,回來了。”他故作輕松地說。
“哦。我還以為你放假回來。”蘇超聳聳肩,那樣子很無辜,“你怎么不回家?”
“我從家里出來的。”他不知道蘇超在想什么。猶豫了一會兒,他說,“逃出來的。”
蘇超點點頭,不再追問下去。他盯著不遠處的一個樓頂,于是蘇超的臉成了他眼角余光中一個模糊的輪廓,隨著跳躍的霓虹燈而不斷轉變著陰影與明亮的對接。
在出租車上,蘇超報了一個地址,接著,車里只有廣播中的女聲還在說話。他扭頭看向窗外飛快駛過的一些街景,先是市中心裝飾著彩色燈光的新大樓,隨著車子的行駛而變成暗淡的、處處透著破敗的舊城區,穿過一小段沒有路燈的馬路時,他沮喪地想到,正在駛向的,是一個毫無希望的未來。
蘇超家客房的墻壁是淡淡的天藍色,天花板上貼了幾朵云彩。床靠墻擺著,木制,刷了清漆。他將背包放到床邊的小柜子上,在書架和桌子邊上稍作流連。他走到門口,蘇超從廚房里出來,手里端著一杯苦蕎茶。他跟過去,兩人在客廳里無言相對了一會兒。
他從正對著的電視機開始打量,一個巨大、華而不實的電器,黑色的屏幕上浮著一層毛絨絨的灰塵。屋里的擺設出奇地整潔,柜子上放了一排透明的罐子,分種類裝了糖果和零食。他意識到自己一進來就感受到的不安來自于整個公寓富有秩序的煙火氣。他想起蘇超以前住的教職工宿舍散發著淡淡的橙子味兒,隨處丟著脫下的衣服,床頭還放了一摞書。最后,他的視線越過斜對面的門,那副掛在床頭墻壁上的三十二寸的照片里,蘇超摟著一位穿白裙子的女孩,他們的笑容蘊含中一種毫不節制的幸福。他有些晃神,看了看眼前面部線條更明朗的男人,說:“你結婚了?”又將目光轉移到照片上,蘇超的臉因后期處理而顯得有些不真實。
“一年了。”
“哦……怎么認識的?”
“一個研討會”蘇超說,“說起來,還是你媽介紹的。”
“嗯。”
“她懷孕了,這邊不方便,所以回娘家了。”蘇超說,“她不是這兒人,方言我都聽不懂。”
“她不錯。”他說。
躺在床上,他想象著她和他說話的樣子,語速飛快,意識到自己顯得過于強勢時,有意降低速度,不發表直接的反駁意見。她會抱著他,頭靠在他的胸膛,隔著衣服感受他的結實與熱度。他們做愛,會不會開著燈?
他睡不著,聽到蘇超在隔壁斷斷續續地講話。他走出房間,蘇超的聲音變得清晰一些,不斷說自己忙,暫時沒空,接著安撫對方,照顧好自己和肚子里的孩子。結束后,他擰開房門,蘇超正坐在床邊抽煙。他說:“我睡不著。”蘇超招招手,他走過去與他并排坐下。只有一盞暗淡的床頭燈亮著,蘇超說:“別想多了,都會過去的。”他點點頭,不知道蘇超是否看見,接著心不在焉地沉默著,過了一會兒,他說:“我去睡了。”
起床時,蘇超已經離開,留下字條告訴他冰箱里有吃的。他打開陽臺上的推拉門,穿著**走出去,太陽照到他的臉上、身上。他坐在藤椅上坐下抽煙。早晨的第一支煙讓他有些暈。他想起蘇超說過,這種感覺是最好的。他不確定這指的是身體上的反應,還是某種幻想。他走進蘇超的房間,拉開一個抽屜,看見了一盒拆開的**。他覺得自己像個偷窺癖。他忽然想到,他本可以過這樣的生活。
下午四點,蘇超回來換了一身運動服,問他要不要出去走走。蘇超說,這是他的跑步時間。他們去了公園里的塑膠操場,他在觀眾臺上坐著。橢圓形的跑道就像永無止境的輪回,蘇超長久地擺動著雙臂與雙腿,沉默的樣子看上去很嚴肅。最后幾圈,蘇超的臉上全是汗水,額頭在下午的太陽下像一塊反光的玻璃碎片。跑完后,蘇超繞著操場走了一圈,不斷起伏的胸膛使他的肩膀抽動著,仿佛不加掩飾地哭泣。
“不好意思,讓你等了這么長時間。”走到他身邊時,蘇超的臉色已經恢復正常。
“怪不得你比以前看著結實。”
“我每天跑二十圈左右。”蘇超說,“當然只是個大概數字。跑到最后,我也記不清了。”
“每天?”他問。
“如果沒有特殊情況。”
“真有毅力。”
“跑步是我最輕松的時間。”蘇超說,“跑了兩年多了。”
他點點頭,看著蘇超用干毛巾把脖子上的汗擦干。
“我今天看到你媽了。”說這話時,蘇超的表情有些猶豫。
“哦。”
“她看上去很憔悴。”蘇超接著說,“下午上課鈴打了,她愣愣地坐在辦公桌邊,我叫了一聲,她才反應過來。”
“嗯。”他站起來,準備往操場出口走去。
“你可以和我談談的。”蘇超跟上來。
他想,也許該去網上看看招聘,三年前去上海時一無所有,那么現在為什么不能再去一次?回到蘇超的公寓,那種“本可以”的想法又冒了出來。蘇超系上圍裙,淘米煮飯,然后在大碗里敲了三個雞蛋,加上一勺豬油和一些水,放進微波爐轉了四分鐘。他試著幫忙,在廚房里礙手礙腳地擇菜。
“我看得出她很愛你。”吃飯時,蘇超說,“你應該回去的。和她好好談談。”
“你現在過得開心嗎?”他問。
“所有人都這么過。”蘇超說。
“我還欠你一個道歉。”他記得三年前的那個夏天很熱,天氣預報說,六城正在經歷四十年來最熱的夏天。
“一切都過去了。”蘇超說,聲音中有一種天然的使人信服的成分。
“那就好。”
“你應該回去的。”
“很多事情你都不知道。”他說。
“我只知道每個人都得面對自己的問題。”蘇超說,“我也有自己的生活。”
“我會盡快走的。”
“我不是這個意思。”
有一會兒,他們靜靜地吃著飯。他作出一個決定,明天就走。
“那么,你當初為什么消失?”蘇超突然問。
“有時候,不得不作出不情愿的選擇。”他說。
“什么意思?”蘇超抬起頭看著他。
“我媽知道你是誰,也知道發生了什么。”他說,“她寫了一封電子郵件,你知道……不過最后沒發。”他把筷子平放在碗口上,一頭對著自己,一頭對著蘇超。
蘇超翕動著嘴唇,還沒來得及說什么,門鈴響了。
門鈴尖利地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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