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后,她繼續傻笑了一會兒,然后突然停下來,抄起一個瓶子往嘴里倒,卻一滴酒也沒倒出來。她說:“真沒意思,走吧。”
我們離開了酒吧,再次回到車上。我要開空調,她制止了我,裹緊衣服打開窗子。她大口喘息著,好像很累。過了一會兒,她搖起窗子,問我:“去哪兒?”
我搖搖頭。停車場里的光線更暗,我只能感覺到她看著窗外,時不時扭動一下身子,好像座椅很不舒服。經歷剛才酒吧里的荒唐事,我有些疲憊,我想問她住在哪里,然后送她回去。盡管我不知道之后要不要直接回家。
某一個瞬間,我覺得旁邊坐的是呂瑩,因為某件事悶悶不樂,但不愿說出來,也完全不想大吵大鬧,就那么坐著,不看我,也不說話。一兩年前,我們也是這樣,冷戰了一兩個星期。十周年結婚紀念日那天早上,我終于忍不住,在她起床前做了一份簡單的早餐,然后對她說,你想去哪里旅游嗎?
那時是夏天,皋城陽光猛烈,出發的那天卻下起了雷雨,我們打車去火車站,上車下車時弄濕了全身。強強拎著一個旅行包,我問了幾次,累嗎?他搖搖頭,嚴肅地回望我。我們坐火車到南京,在車站邊的麥當勞等待轉車。
我們在車上待了兩天,逼仄的空間讓人難受,這讓我意識到,我們從未一起旅行。強強不停嘔吐,火車從蘭州拐進青藏高原后,他終于好起來,趴在窗子上看遠處白皚皚的雪山和草原上閃過的藏原羚。那天早上醒來,窗外正飄著大雪,我看看呂瑩,她正看著強強,我們像是三個心不在焉的人,穿行在空無一人的白色山谷中。強強指著窗外問,爸爸,你知道那座山多少歲了嗎?我說,一千歲,也許一萬歲,然后捧起他胖乎乎的小臉,在他額頭上親了一下。
“你去過西藏嗎?”我在黑暗中問她。
“沒。”她隔了好一會兒才回答。“你去過?”
“去過。火車硬座去的,兩天兩夜才到。”我說,“那兒的云朵像懸在頭頂的大棉花糖。你能想象嗎?”
“嗯。”
“強強很喜歡吃棉花糖。”我看了看天空,云彩稀薄,星星掩映其中。我問,“那你看過銀河嗎?”
“小時候看過。”
“想看嗎?”
“嗯。”
我發動車子,開上百合路。這會兒車子少了些,出市區前,還是被幾個紅燈攔住。快到火車站時,我左轉上省道,后視鏡中的皋城漸漸變成昏黃的一片,接著縮小成一個難以確認的點。我們經過幾家開在省道邊的小飯店,門口有霓虹燈勾出的“停車吃飯”。幾輛裝滿砂石的卡車停在一邊。
“去哪兒。”她問。
“到了你就知道了。”我說,“我來過幾次。”我們經過收費站,出了皋城的地界。我記得再開過一家小旅店就到了。
她點上一支煙,眼睛朝外瞟。路邊的白楊光禿禿的立在黑暗中,月亮掛在枝椏之間。
“能給支煙嗎?”我問。她遞過來一支點燃的煙。“有一回,也是這兒,有個人說要去縣里,急事兒。我說不去,他說加兩百,我就同意了。”我搖下車窗,朝外抖了抖煙灰。冷風竄進來。“大概也是開到這兒吧,他讓我停車。我問他要干什么,他說撒尿。停車后,一個尖尖的東西抵著我的腰,很疼。”
我習慣性地了打了方向燈,拐進一條水泥小路。灌木從兩邊伸出來,我聽到車子被刮的聲音。
“他是個新手,肯定是,手一直抖著呢。其實我座位邊上就有一把刀。他說,哥,我孩子正躺在醫院里呢,才八歲,醫生說,耗著也沒用,何必呢。他問我,哥,你有孩子不?”我扔掉煙頭,搖上車窗。我能聽見她的喘息聲。“我說我有。他又問我孩子多大。我竟然和他聊了會兒天。”
“然后呢?”她的聲音低沉下來,像早晨沒有開嗓時的沙啞。
“你怕嗎?”我問。
“嗯?”她沒有看我,抓著車門把手盯著前方。
“給錢。”我拐進土路,能看見不遠處的河灘。“我把錢和手機都給了他。”
“你是個好人。”她說。
“他鉆進樹林,那天我第一次來了這里。”我開到土路盡頭,前方是一個通往河灘的小坡。我停車,關掉車前燈。銀河猛然出現在我們面前,像一條無比厚重而狹窄的毯子,在寬大的天幕中散發著溫和、迷離的光暈,車內的空氣似乎因此變得稠密、難以呼吸,幾乎不再透明,這讓我們緩了好一會兒。
“你看那邊。”她指向天空的某一點,“你看到那三顆星星了嗎?那是獵戶座。再往西北看。”她的手指也指向西北邊,“那兒是金牛座。北半球冬季夜空最大的星座之一。你的星座。”
“不怎么像。”
“你得先把那些星星連成一條條線段。”
“你的星座呢?我記得你是……處女座?”
“在天空里,她叫室女座。”她說,“冬天看不到。”
我們把椅背放低,半躺著看星空。有一會兒,我仿佛變得無限輕盈,穿過車子的擋風鏡,穿過樹枝和空氣,一點點向銀河中心靠近,那種強烈的好奇心折磨著我,星空另一邊到底是什么?即將抵達時,我猛地一抽,坐了起來。她的手指像即將融化的冰塊,手心卻暖暖的,此刻正覆在我的手背上。
她湊過來,隔著厚夾克把臉貼在我的胸膛上,抓起我的手臂放到她的肩上。我能聞到她頭發上散出的洗發水和香煙結合的味道。她坐起來,臉往上探,像只小心翼翼的奶貓般親了親我的脖子、臉和嘴唇。我沒動,也沒拒絕她。她的動作倏地猛烈起來,翻了個身正對我,舌頭撬開我的嘴唇、牙齒。我被抵在座位里,鋼架硌得肩膀生疼。
我扳過她的身體,將她摁回座位,她干了的頭發垂在我的手臂上,隨著她的擺動而摩挲著臂腕。很癢,一種輕微的、卻幾乎不可忍耐的感覺。我撩開她的頭發,輕輕咬住她的嘴唇,手順著拉鏈邊沿探進她的羽絨服,胸很小,有個核桃狀的硬塊。她輕哼一聲,手伸到我的腰上,試著解開我的皮帶。我把手從她的衣服里抽出來,停下,她也停下了動作。我就著疏淡的星光又仔細地看了看她,看見她那混合著好奇、迷惘、激蕩的眼神,聞到她出汗前的熱氣與冰冷的空氣混合的氣味。我沒有最終作出決定,但又吻了一遍她。直到她冰冷的手指解開我襯衫最下方的扣子、觸著我的肚子往下探去,我才徹底放開她,坐回了座位。
我意識到她還側對著我,等著我的行動。我盯著天空中的某一點,假裝什么也沒發生。過了一會兒,她才坐正,躺在椅子上。我松了一口氣,開始好奇星光是如何穿過深埋在大氣層中的黑暗,接著抵達我們身處的空間、我們的眼睛,又如繩子一般綁住我的勇氣。我僵在那里,再一次想起去日喀則的那幾天,那一段沒有爭執與抱怨的時光,天空湛藍,云朵低垂,我們半路下車,站在掛滿經幡的山口俯瞰羊湖。現在,在這片廣袤的寒夜中,時間終于深陷其中,變得模糊。
“走吧。”我說。我發動車子,緩緩地往后倒,兩邊的灌木叢又刮了一遍車子,在發動機的轟鳴聲中,它輕微得像一陣頻率不高的蜂鳴。我們再次開上水泥道,然后是國道。皋城從一個不確定的小點慢慢變成一小片昏黃的光斑,接著它顯露出它確切的形狀。
我在沿河路她上車的地方停下。
“我住那兒。”她指著一片住宅區。沉默了一會兒,她說,“還記得我那個跳鏡湖的朋友嗎?他們在一起十年,前陣子他們去澳大利亞玩,坐船出海,她突然很怕暈船,幾乎是恐懼,說什么也不上去。他賭氣地獨自上船,站在甲板上故意不看她,背影陷在藍色的大海與天空里,極其渺小。兩小時后,傳來船出事的消息。”她說這些時,聲音嘶啞,感傷又冷酷。“他還是死在了水里。”
“你覺得死的人都去了哪里?”我看著她問,“你那位朋友。”
“也許生活在死去的地方。”她說。
我點點頭,但并不同意。我時常懷疑,他們只是不喜歡活著的人,偷偷地逃走。我說:“我得回家了。”
“再見,謝謝你。”她推開車門,一絲冷風漏進來。她忽然扭頭說:“對了,我叫米米,其實我不喜歡那些節目。”她對我笑了笑,然后走出了車子,接著,我看見她縮成一個小小的背影,沿著堤壩往前走,很快就消失在一個轉角。
我想,如果她能再留一會兒,也許我會說說我的生活,那些我沒對外人提起的過去,我也許會告訴她,我曾經在一個遙遠的地方,弄丟了我的寶貝兒子。
我回了家,上樓前,在樓下站了一會兒,我昂起頭數陽臺,第十個亮著,它的暖黃來自一個六邊形的吊燈。我猜呂瑩正躺在沙發里,懷里抱著大頭,他們的臉上煥發著如出一轍的氣息:疲憊、厭倦又充滿激情,如同她每次準備激烈地指責我,將所有的責任都歸咎于我。然而我開門時,家里空無一人,我喊了呂瑩的名字,幾乎在房子里產生回音。大頭從房間里跑出來,第一次沒有沖我咆哮。我走到沙發邊,模仿想象中呂瑩的姿勢躺下,大頭跳上來,蜷在我身邊,看著我,眼神清澈。我伸手摸了摸它,它發出低沉的嗚嗚聲。我忽然想起,那天我陪著呂瑩從醫院里出來,醫生告訴我們,基本不可能再懷上。呂瑩用手擋住眼睛,不讓我看。我陪她在陽光下站了一會兒,然后她帶我去了賣狗的地方。她蹲下,盯著籠子,接著從幾只毛絨絨的小狗中抱出大頭。
“回家吧。”我說。
她看了我一眼,又低頭去看大頭,說:“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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