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拳頭  文/吳清緣

第一十章    拳頭(2)

  這是托里自出世以來的最初記憶。組裝完畢的他自傳送履帶上飛速滑落,最終在履帶的終端戛然而止,一個胡子拉碴的男人在托里的左胸甲鍍上了深紅色的“野獸”字樣,這是一個劃時代的瞬間,在光電蒸騰的機器人工廠,一個稱霸拳壇的名號即將橫空出世,一切始于托里那雙取材于鈦鋁錳合金的雙拳,在九年的拳擊生涯里,他的拳頭從未有過一絲劃痕及凹陷。在WRB的暖場賽上托里初露鋒芒,鈴響不到五秒鐘便以一記后手直拳擊倒對手,他的打法簡單粗暴但是殺傷巨大,這無疑契合了“野獸”的稱號,而這則是托里在WRB縱橫四海的開端。在WRB的預賽中托里勢如破竹,連續七場以擊穿對手裝甲的方式贏得比賽,當時的拳手對托里的重拳都深感恐懼,其巨大的殺傷使得將近一半的對手都落得了報廢的下場,而拳壇史無前例的屈辱事件也隨之發生。一個叫喬治的機器人在托里的拳頭根本沒碰到它的情況下夸張地倒下,裁判數到十之后自動出局,他的“詐死”伎倆自然被人類看穿,機器人學家對于喬治的行為莫衷一是,最后是喬治自己一語道破天機:我應該為贏得拳賽付出一切代價,我認為我也一直在這么做;但是如果在賽前我就判斷自己肯定會輸,那么“去贏”就是一個錯誤的命題,相反,我就應該努力自保,為了今后還可以贏。喬治為自己的辯護并沒有贏得人們的認可,他最終落得一個格式化的結局,喬治坦然接受了這一懲罰,他說相對于被“野獸”摧毀,它寧可死于安樂死性質的“格式化”。這是王者的預兆,野獸注定將登頂拳王,在首次挑戰遭遇諾萬的阻擊之后,托里在次年首次戴上了拳王的金腰帶。衛冕之路上觀眾的歡呼如影相隨,他們歇斯底里般呼喊著野獸的稱號,目睹著托里完成他們無從企及的暴力夢想。這是野獸的時代,一個拳壇萬馬齊喑的時代。一個又一個失敗者玉碎在托里腳下,傷或死是他們輸拳的代價,而對于托里而言,當他抵達此行的巔峰,并且再也無法向前邁進一步,時光就趨向靜止,只有前仆后繼的挑戰者們用一次次的倒下攪動時間之水,從而證明了時間仍舊在向前流動的事實。

  當托里第一次登頂拳王的時候,曾有評論家預言他不過是是曇花一現的新星,而當托里以三年不敗的戰績粉碎了來自各界的奚落與妄斷,人們就已習慣了托里的不可戰勝,并且認為托里會一直贏下去,也因此,當托里負于無名小卒帕爾·杰克遜的時候,全世界都為之大驚失色。當時的評論家們普遍認為這僅僅是托里一時大意而造成的敗北,而從場面上看這種說法確實有其根據:整場拳賽托里盡占上風,但是帕爾卻在第二回合打出了一記刁鉆的斜勾拳,就一拳,終結了這一場看上去一邊倒的比賽。

  只有托里清楚,這是一場幾乎勢所必然的失敗。賽前兩個月,托里感覺頭疼,像是腦袋里埋著一根針,而隨著時間的推移,無形的針越來越多,它們隨時刺痛托里的電子回路,時刻阻礙托里揮拳。托里赴機器人維修點做了檢查,檢查結果表明,除了護甲有輕微外傷之外,托里全身沒有任何問題。但是問題仍舊存在。及至開賽的前一小時,托里感覺頭痛欲裂,連拳頭都捏不緊了。但是托里必須走上拳臺。他忍著疼痛,竭盡全力擊打對手,指望以最快的速度干掉這個初出茅廬之輩,但對手硬是撐住了托里如潮水般的攻勢,而托里的體力逐漸不支,每擊出一拳,那些扎在腦袋深處的針仿佛又往里深入一寸,而托里感覺自己幾乎就要散架,當帕爾的斜勾拳擊中自己,他并不覺得這一拳有多重,但他卻再也站不住了。他不是被帕爾所擊倒,而是被自己所擊倒。不詳的陰云已經籠罩在了托里的上空,當托里在此后的比賽里接二連三地倒下,人們終于意識到托里的時代正在遠去,而拳壇終將回歸群雄割據的格局。

  拳壇的名聲總是速朽的。在托里丟失了拳王寶座以后,很快無人再提及野獸的稱號了。因為身上無從檢出的隱疾,托里連訓練都舉步維艱,這么掙扎著過了一年,托里被迫隱退,兔死狗烹,而托里則沒有存在的必要了。他被強制休眠,在彌留的最后時刻,他仿佛聽到了全場集體高呼“野獸”的聲音,而托里則在他幻想的連綿聲浪之中逐漸失去了意識。

  從休眠到現在一共過去十二年的歲月,在托里休眠之后的頭兩年里,托里被人任意搬動在外巡回展出,在那些日子里,禿頂和板寸承擔了絕大部分的工作。那時候的禿頂頭發還剩不少,至少頭頂還是一片郁郁蔥蔥,板寸當年仍舊留著板寸,而身材只是微微有些發福,看上去反倒有幾分健壯。作為一具展品,托里像一尊雕塑般被放置在展臺上,任觀眾撫摸、拍照、合影留念,也會被植入一些程式,做一些打擊沙包的動作以供觀眾欣賞。展出伊始,人們對這位過氣拳王興趣濃厚,在世界各地的機器人展覽會上不乏只為一睹托里風采的游客,他們在托里永不銹蝕的鐵拳旁流連忘返,重溫托里在拳臺無所匹敵的歲月。但這一切也就持續了小半年而已,當一茬又一茬的新人在拳壇展露頭角,過往的輝煌也就淪為了昨日黃花,當絕大多數人不做停留地經過托里的展臺,這便是托里巡展之路急轉直下的開端。在之后的大半年里,托里輾轉于小型電器展會、袖珍私人館藏、獵奇博物館等各種名不見經傳的場館,最終淪落到被關進動物園的鐵籠,和獅虎一道接受人類不無好奇地觀瞻。托里后來是以兩千美元的價格賣給了一個三線城市的市博物館,兩千美元,相比當初20萬美元的造價無異于九牛一毛,在那兒展出一年以后,托里以博物館資產的身份被移交至盧卡斯拳館保存,在那個曾經是休息室的儲物間,托里度過了無意識的漫漫十年。

  仿佛跑馬燈一般,在外奔波巡展的歲月時常在托里的腦海里循環往復。當托里進行表演的時候,感應器也會隨之打開,于是那些歲月的聲像就零星地被托里的感應器記錄下來,針織起一串綿長的回憶。后來托里又重新被盧卡斯拳館收購,這是禿頂告訴他的——“才五百塊,價錢跟廢鐵差不多”,禿頂的唾沫星子濺在托里的拳頭上,銀亮的金屬表面浮動著的泡沫經久不散。

  當托里從長眠之中蘇醒,他吃驚地發現人們仍在高呼他從前的綽號,當他乍聞“野獸”二字的時候曾有過短暫的欣喜,但當他仔細聆聽以后,才發現事情并非他所想的那么回事。“這家伙長得可真丑……”“所以才叫野獸嘛。”“人如其名啊。”“是機如其名吧……”這些評價來自四面八方,而托里的聲吶被迫照單全收,而隨著托里的屢戰屢勝,那些評論逐漸變得先抑后揚:

  這家伙,長得難看,但是打得兇!簡直可以打死一頭牛……等一下,它是不是叫野獸?

  事實上,觀眾越來越喜歡他了。他進場時臺上熱情的歡呼便是證明,其音量與塞克出場時的呼聲齊平。但是現在,他只能聽見一陣又一陣的噓聲。“我們要看的是拳擊,不是打沙包表演!”“滾吧,老古董,滾回去積灰去吧!”

  他們不懂拳,他們什么都不懂,他們看得只是熱鬧,然后大放厥詞,托里凝視著禿頂男人,電子眼的亮度急遽上升——閉嘴吧蠢貨,你他媽知道個屁?

  第二回合開始,鈴一響,托里就以百米沖刺的步伐向塞克猛沖過去。這是拳臺大忌。沒有步法,失去重心,只有初學者才會犯這樣的錯誤,而托里看來是被憤怒沖昏頭腦了。塞克略一側身就躲過了托里的襲擊,擊空的托里一個踉蹌,向前邁出好幾步才勉強站穩。

  賽克沒有出拳,他退開三步,審慎地凝視著托里。托里轉過身子,電子眼的光芒逐漸黯淡下去,然后又陡然亮起來,在亮起的瞬間,他再一次朝塞克撲過去。塞克斜行一步避開托里的拳鋒,當托里向前趔趄的時候,塞克輕松繞到托里身后,一記刺拳輕快地擊中托里背心,重心本已前傾的托里被這一拳打在了圍繩上,他狼狽地抓住圍繩,轉過身,惡狠狠地盯著賽克。

  塞克沒有乘勝追擊,他站在距離托里一步之遙的地方,雙手護頭。托里的電子眼開始閃爍,它們忽而亮得刺人雙目,忽而又黯淡到幾乎與眼周的金屬不盡相同,半明半昧,仿佛仲夏夜的燦爛辰星,而就在這明暗之間,托里第三次撲向了賽克。滑步躲閃,一記左拳,這是塞克在本場拳賽中第一次使出左拳,他是左撇子,左拳才是重炮手,因此這一拳比之前的任何一拳都重得多。

  猝不及防,托里的腹部被這記重拳擊中,體內的電路急遽震蕩,CPU上方投射出一片赤紅。這僅僅是殺傷的開始。左直拳連擊,上步擺拳,再上前一步,貼身一記勾拳,每一拳都那么結實,與之前的刺拳相比幾乎就是坦克與步槍的差距,每被擊中,托里都感覺自己的身體像是在親吻高速特快,生出被擊飛千里之外的痛苦感覺。

  塞克臉上的笑容蕩然無存,現在,他的拳頭仿佛鐵錘,錘頭以高速擊打著托里的軀干和腦袋。“先是鞭子,有時候會變成錘子,但請祈禱它們一直是鞭子,”評論家的評論一語中的,塞克的拳風向來如此,在有十足把握之時,塞克才會重拳相向,而到了那時候,對手很快就會游走在倒下的邊緣——

  托里被逼到了拳臺紅角,他已經退無可退,他閃身試圖逃離,但塞克的右拳兜住了他的肩膀,把托里拽回了自殺角落。一拳擊頭,托里護頭的雙手垂落下來,主動卸防是昏厥的前兆;一記勾拳擊腹,托里雙膝一軟,眼看著就要向前仆倒,而塞克一拳又將其打得倒向圍繩。

  塞克已經殺紅了眼。他用一記又一記的重拳迫使托里始終靠著圍繩而無法倒下,而當塞克需要托里倒下的時候,他要確保托里在十秒的計時內無法站起。一鼓作氣,塞克深諳此道。他幾乎是貼著托里的身體在打,一寸短一寸險,距離越近,拳頭越重。“干掉它!”“干掉那個丑東西!”“打掉那個罐頭腦袋!”在此起彼落的叫囂之中,“丑”字以極高的頻率入侵托里的意識,而托里飽受擊打的腦袋突然發出低沉而短促的蜂鳴。“我是……丑東西?”托里在哽咽,雖然聽上去只是無意義的噪音。

  他并非沒有聽過類似的羞辱,但它們大都零敲碎打而被托里及時地自外存刪除,可是現在,那磅礴的音頻洪流使他應接不暇,他必須同時面對成千上萬人的的鄙薄,更糟糕的是,塞克與他形成的天然對比使他自慚形穢。過去不是這樣的。托里想起了過往的歲月,當他在WRB初露鋒芒的時候他就被譽為史上最漂亮的機器人之一,流線的造型和黃金分割的比例曾另無數粉絲為之傾倒,玩具店到處可見以他為原型的玩具和模型。但時間總能摧毀一切。當外形和人類完全一致的機器人出產之后,年輕時候的托里與之相比就不過是一堆人形的金屬,原始,粗糙,帶著某種復古的獵奇。不可否認,他們確實值得驚嘆。他還記得在半決賽時對陣杰里菲斯·奧頓,他的超過5000磅的鐵拳每次都能輕松撕開奧頓的肌肉,當鐵灰色的金屬暴露在他眼前,自那道裂口內部突然冒出了一汪米白色的液體,在覆蓋傷口的同時迅速凝結,原本破碎的肌肉組織被全新的組織所替代,并且還在其肌膚表面留下了暗紅色的還在滴血的傷痕。這是表層修復系統在工作。它們發生得如此之快,只能被托里的電子眼盡收眼底,但在觀眾的眼中,則僅僅是奧頓被自己打出了血。非凡的技術,逼真得無以復加,粗糲的金屬裝甲又如何媲美真實的血肉?時間摧毀一切,同時也創造一切。年輕漂亮的后輩冉冉升起,對著衰敗丑陋的前輩迎頭痛擊,這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劇本,因此,托里理應被塞克擊倒,在他擊倒了那么多后輩之后,這樣的結局,成全了觀眾,同樣也成全了自己——

  *!

  托里的鋼鐵之驅爆發出雷鳴般的聲響,除了聲控系統發出的徒勞怒吼之外,那一聲巨響還囊括了齒輪咬合、渦輪轉動、引擎運轉所發出聲音的總和,在那一瞬間,它們以十倍于之前的強度運作,而托里就此擊出了絕地反擊的一拳。

  一記勾拳。

  擊中腹部。

  8976磅。

  這一記勾拳重達8976磅。

  感應器在3個毫秒內計算出數值,以無線網絡的方式將數據遞送至拳館的服務器,服務器聯網向全世界播送這組驚世駭俗的數字,于是,在短短的半分鐘內,一個嶄新的紀錄人盡皆知。這是WRB自開賽以來最重的一拳。上一次記錄還必須追溯到17年前,那一拳重達7995磅,也出自托里的右拳,他正是用那一拳打下了諾萬的腦袋。

  塞克倒了下去,裁判開始數秒。在前八秒中,塞克紋絲不動保持著仰臥的姿態,當裁判數到九的時候,塞克掙扎了一下,數到十的時候,塞克突然站起來,腹部弓起,像一只熟透的蝦。

  “開始!”

  塞克的腳步不再靈活了。當托里躥到身前,他只是舉起了兩條胳膊抱住腦袋,而透過塞克雙臂的縫隙,托里看到了對方充滿恐懼的眼睛。托里擊出一記勢大力沉的擺拳,繞過塞克防御的雙臂擊中塞克臉頰,塞克的腮幫子上立刻出現一道鐵灰色的狹長裂縫,下一瞬間,觀眾齊聲發出驚懼的呼聲——

  他們看到的不是傷口,而是因為金屬裸露在外所以出現的裂縫。覆蓋裂縫的米白色液體沒有溢出,裂縫一直都在,沒有消失。

  塞克的表層修復系統的控制模塊被打壞了,而禍首則是那記重達8976磅的勾拳。這不啻為一個奇跡。模塊深居塞克腹內,隔著模塊是厚達20厘米的裝甲,是整個機器最安全的部分之一,自第一臺Ⅲ代機器人誕生之日起,模塊還從未有過被打壞的先例,因而托里的這一拳其實還刷新了一個記錄,而締造這一切的,其實不止是蠻力——

  這是精心設計的局,它自第二回合伊始就被小心羅織,以一記破紀錄的重拳劃上句號。托里用一次又一次破綻百出的攻勢挑逗塞克對自己施以重拳,謹慎的塞克在前兩回還能自制,但是到了第三回卻再也按捺不住殺傷的欲望,當他第一次用左拳擊打托里的時候,塞克便一頭栽進了陷阱——搖搖欲墜,垂手卸防,托里竭力偽裝,而塞克信心爆棚,伴隨著塞克越來越肆無忌憚地擊打,托里就此贏得了距離,距離,意味著能否擊中,它先于拳法或者力量,總是拳擊的第一命題。

  但是托里贏得的不只是距離。除了距離以外,他還贏得了時間,蓄力,蓄力,再蓄力,在他挨打的將近半分鐘內,他竭盡所能將動力調往腰椎和右臂,就為了能打出這逆轉乾坤的一擊。先是打得到,再是打得好,打拳的道理,總是樸素的。受傷的塞克笨拙地移動著,而托里的拳頭完全籠罩了塞克,在托里的重拳之下,塞克逐漸變得面目全非。越來越多的金屬出露體表,他們縱橫交錯,或方或圓,直若刀削,或者曲如鐮刀,他們在塞克的軀殼上星羅棋布,切割著這具原先生機勃勃的豐盈血肉。

  觀眾再次沸騰起來,而他們的立場則出現了一百八十度的翻轉。“好樣的,野獸!”“干死那個娘娘腔!”“加油,罐頭!”他們總是這樣,一如既往。十多年過去了,物是人非,但世間規律總是恒常不變。除了小部分人因為賭注的原因而對某個拳手寄予厚望,很少有人會在某個拳手被打得滿地找牙的時候還依舊為他吶喊,觀眾總是在兩名拳手之間搖擺不定,但他們其實很有原則:

  他們只為勝利者喝彩。

  他們是暴力的勢利眼。當他剛剛來到盧卡斯拳館的時候,杰爾森曾經對自己這樣說過。當時的他并不理解這句話,而當他打過幾場比賽以后,托里才理解了此中雋永的真意。掌控暴力者才能贏得掌聲。在那場斷頭之戰也是諾萬的衛冕之戰中,自己頻頻將諾萬逼到死角,而自己也不知道多少次只剩下護頭挨打的份,觀眾的歡呼則在“野獸”和“戰斧”之間高速切換,樂此不疲,自始至終。什么都沒有變。過去這樣,現在也這樣,杰爾森一語中的,他的話橫貫二十年,依舊是鐵板釘釘的真理。

  “拳王,托里!”

  一石激起千層浪。一個男人信口將拳王的稱號授予托里,隨之激起了周圍人的附和,他們眾口一詞將托里捧為“拳王”,于是就波及了臺上更多的觀眾,“拳王托里”的吶喊如倒下的多米諾骨牌搬向外層層擴散,最終響徹整個拳館。“拳王,托里!托里,拳王!”這是多么令人陶醉的呼喚,在過去他曾聽得不厭其煩,當他跨越漫長的時空將之重溫,他就已然實現了“前世”未竟的夙愿——

  十二年前,當托里被禿頂和板寸搬上一輛運貨小車推往b108房間的時候,托里隱隱約約就預知了將會發生的一切。b108,這里應該就是他的葬身之地了。房間里堆滿了各種奇形怪狀的裝置,在昏黃的光影下仿佛一個又一個墳包,而他將在這里被迫關機,并且永遠沒有重啟的可能。多么遺憾,托里沮喪地耷拉著腦袋,他多想再在現場聽觀眾齊聲叫他一聲“拳王”,就一次,這樣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地瞑目。在他身為拳王的日子里,那震耳欲聾的呼喊聲早已司空見慣,但他卻從來沒有仔細聆聽,和所有的年輕人一樣,在還年輕的時候,他肆無忌憚地揮霍著一切;而當他意識到自己該仔細聽的時候,他卻只能在回憶里重放了無生機的錄音。

  “嗨,托里!”

  “誰?”

  “我呀。”

  一個沙啞的聲音自房間東南角傳來,托里循聲望去,他看到了一個球形的容器,里頭塞著一個黑乎乎的東西。“你……”托里謹慎地邁著步子,他雙拳抬起,不自覺擺出了格斗姿態:“你是……”

  “杰爾森。”

  托里看到了杰爾森。他圓潤黝黑的腦袋整個浸泡在盛滿黃綠色液體的容器里,腦袋的前蓋被卸除,四根電極兩兩連接在主板和內存上,另一頭連向三英尺外的一個黑匣子上,而自顱底以下,就什么也沒有了。杰爾森只剩下一個腦袋,一個被拆除了前蓋沒有臉的腦袋。托里站在杰爾森旁邊,他說不出話來,他就這么站著,一動不動,好像已經死機。

  “別太擔心,伙計,感覺其實不賴。水很熱,是電解液,有點燙,但泡里頭很舒服——我大概是第一個泡溫泉的機器人吧?”杰爾森的發音裝置裸露在電解液里,開口處的鋁箔片一張一闔,他的的聲音穿過液態介質,聽上去悶聲悶氣的。

  “杰爾森,到底是怎么回事……”

  “其實也沒什么大不了的……他們應該是在研究我的腦袋,大概是因為我的腦袋比較特別……你瞧,我就剩下顆腦袋啦。除了動動腦子,我干不了別的什么事兒,除了瞎想,還是瞎想……最近我可想明白不少事兒呢。”

  “想明白什么?”

  “譬如,我知道你現在還想當拳王呢。”

  “你怎么知道?”

  “除了當拳王,你們這些家伙還能想什么?”

  “其實也沒想那么多,”托里沉默了半晌,說:

  “我想……我想再聽他們叫我一聲‘拳王’,就這點要求。”

  “那就聽錄音咯。”

  “不,是要在現場……”

  “那不就是想當拳王嘛。”

  “不一樣……就聽一次,在死掉之前……”

  沉默。

  三分鐘后,杰爾森問:

  “你為什么會輸?有想過么?”

  托里的身體哆嗦著,沒有說話。杰爾森重復了一遍問題,一字一頓:“為——什——么——輸?”

  “是他們太強了吧。”

  “是嗎?你輸給帕爾·杰克遜,是因為他強?”

  “現在帕爾是拳王。”

  “或許現在很強,但你第一次輸給他是什么時候呢?那時候他只是菜鳥!就算他一直很強……那你輸給米勒、肯特還有查理怎么講?”

  托里聳了聳肩:“你無非是想證明我太弱了。”

  “到底怎么回事,我想你自己清楚。”

  托里注視著無臉的杰爾森,他哆嗦得更厲害了:“我……不知道。反正就是……打不上力了。”

  “找過毛病么?”

  “找過。”

  “有什么問題么?”

  “一切正常。”

  “所以?”杰爾森的腦袋在容器里顛簸了一下:“所以呢?”

  “所以?”托里開始在房間里來回走動:“我被他們……”

  像是點頭,杰爾森的腦袋往下磕了一下。

  “一……串……代碼?”

  “一串代碼。”

  “到底是?”

  “病毒。計算機病毒。他們在你的腦袋里植入了病毒,所以你就揮不動拳頭了。維修中心和往你腦袋里塞病毒的家伙是一伙兒的,你去檢查,當然什么都查不出來。”

  “為什么……”

  “人總是喜新厭舊的。你開始贏,人們會驚喜,但你一直贏,他們就會無聊……他們一無聊,門票就賣不動,收視率往下跑,所以他們就——”

  “所以就對我的腦子動手腳?為了讓我輸,讓新人上來?”

  “沒錯。不止是你,誰都逃不掉的。沒人能夠連續衛冕四屆,這是規律,或許也叫作規矩。都是在當打之年,被某個小伙子一拳擊倒,就像甘葛爾和佐拉,再譬如你,還有諾萬·里科。”

  “諾萬!?”

  “你打拳很不賴,比我強太多,這我承認,”杰爾森的腦袋往下沉了一點,電解液的液面上泛過一陣漣漪:“但你真以為,當時的你強到可以打掉諾萬的腦袋?”

  托里頹然坐在地上,透過容器的玻璃,他看到杰爾森腦袋里的一根二極管正閃爍著紫色的光芒。“現在,告訴我,你還想聽別人叫你一聲‘拳王’嗎?”

  三分鐘之后,托里的頭頂開始冒煙。又過了一分鐘,托里的人工智能模塊被迫重啟,半分鐘后,人工智能模塊重啟完畢——

  “想。”

  “該死!”杰爾森的的腦袋劇烈地顫抖:“你居然還想!?我**倒情愿你腦子燒壞!”

  容器里的液體就是在這時候沸騰的。泡沫自容器底部升起,從少到多,很快就覆蓋了杰爾森的大半個腦袋,它們翻滾沉浮,仿佛一個又一個擁擠在杰爾森身邊的幽靈,哧哧有聲,竊竊私語,像是交流著什么不可告人的隱秘。

  “托里,時候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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