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膠囊紀元（1）

　　“對于第一個告別膠囊紀元的人的身份，學術界對此尚有爭議……”

　　——《紀元百科全書》

　　2112年12月21日04點45分

　　他咽了一口唾沫。

　　他確信膠囊已經落入胃囊，但他的腦袋依舊空空如也，沒有莎士比亞，也沒有麥克白和李爾王。

　　他瞟了一眼桌上印有“閱讀膠囊”四個字的包裝盒，他推斷這次是碰到了次品；他有些憤怒，順手拆開一盒“學霸膠囊”，含了一口水，然后把一粒“美國通史”吞了下去。

　　“大消息一則……”女主持的聲音在腦內轟然炸響，他下意識地捂住耳朵，即便他知道這一動作根本毫無意義——音頻以脈沖訊號的形式直抵大腦，直接跳過人類鼓膜，當“大消息”突然播出的時候，沒有人可以選擇靜音；而所謂“大消息”，即必須被全體國民所知曉的新聞事件，它們以脈沖訊號為介質的播送方式淵源已久，至今已經走過了整整71小時將近三代人的歲月。

　　“佛哈大學瑪雅文明研究院的約克遜教授因謠言罪被刑拘。約克遜聲稱，根據瑪雅文明記載，2112年12月21日將是一個紀元的終結，引發民眾恐慌。但其實，早在一百年前，也就是2012年……”

　　“哈哈哈哈哈蠢哭了！”

　　這是他第一次在聽大消息的時候發笑，他覺得當事人以及整件事都充滿了可笑的意味；在爽朗的笑聲里他的目光重又聚焦“學霸膠囊”，而他開懷的笑容就在剎那間徹底凝固：

　　在他吞下“美國通史”膠囊的50個毫秒后，他連南北戰爭發生在第幾年都沒記住。

　　沒有任何遲疑，他抓過三盒膠囊——工作膠囊、影視膠囊、**膠囊，撕開包裝，直接吞了下去，沒有喝水。膠囊艱難突破咽喉的瓶頸，而后在食道里開始了粘膩的滑行，他能感覺到膠囊在胃囊如釋重負的墜落，而他的身體及靈魂，在之后的10個毫秒里依舊波瀾不驚。

　　他的腿打了個軟。

　　凝視著自己裸露的雙膝，他仿佛看見游走在髕骨間的魔鬼，閉上眼睛，他深吸一口氣。慢慢呼氣，猶豫著邁開雙腿，睜眼，丈量自己前行的距離，前后不過兩尺而已。

　　此刻他臨近窗臺，萬千世界盡收眼底。

　　2112年12月21日04點46分

　　眼前的梧桐轉瞬間變成一叢雜草，三秒鐘后，街對面的KTV變作一爿藥房；極目遠眺，河左岸的圓頂大樓人間蒸發，而后便是一棟哥特式的建筑自原地拔地而起，他揉了揉眼睛，再睜眼，那棟建筑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尊高可十丈的人像，原形疑似當地首富，而腰身比例則明顯比真人小了起碼三圈。

　　他被一種前所未有的震驚所擊中，而無可名狀的恐懼則隨著驚奇四下蔓延。此時此刻，他所詫異、咋舌乃至魂飛魄散的，居然是在他已經度過的半數人生里所司空見慣的世界——

　　這是膠囊紀元。

　　這是瞬息萬變的紀元。

　　一粒睡眠膠囊取代人一生的睡眠，一顆吃飯膠囊滿足人一輩子的食量；服用一?！罢Z言膠囊”，人就可以直接通過大腦脈沖的交互來實現思維的溝通，轉瞬間實現意識往來，無須假借于費時費力的談話交流；而一枚運動膠囊則能在人一生的時間里極大限度地提升運動速度，它的功效則分為兩大模塊——

　　其一是量子瞬移。當人開始移動的時候，人體以量子態的形式存在，波粒二重性使人可以做到日行萬里、穿墻入地，距離和障礙，再也不是問題。

　　其二，是對于人體運動系統以及神經系統的全面激活。舉個例子，在服用運動膠囊之前，一個普通人一秒鐘能打兩拳，服用之后，一秒鐘兩百拳……完爆泰森李小龍。

　　這是真正意義上的極速。省略全然無意義的過程，直達充滿意義的結果，簡潔、高效、神圣，但是人為的技術畢竟受制于天道——

　　膠囊釋放出的時間并不回饋于人類，而是直接移交給死神。譬如說，當你使用了一枚五千萬字的閱讀膠囊，你的人生便被扣除了相應的閱讀時間，根據閱讀材料的深淺，折壽2000到3000個小時左右。

　　因此服用膠囊無異于折壽。

　　但是人們依舊樂此不疲地往自己的嘴巴里狂仍膠囊，因為他們信奉一條顛撲不破的真理：過程是無意義的。寧可將無意義讓渡給死神，也不能讓它們填塞自己的人生。譬如說，某位小說家在服用一粒寫作膠囊之后才思泉涌，而由于他一出生后便被注射了“運動膠囊”的溶液，因而他一秒鐘可以打五萬字，五十萬字的長篇在十秒鐘里一蹴而就，于是他再也不必沒日沒夜地打字到抽筋，而他的忠實讀者也能免受苦候新作之苦。再譬如，某位醫學家在服用科研膠囊之后很快就找到了治療痔瘡的秘方，于是身患隱疾的人們就能提前享受到被徹底治愈的福利，而不必長時間飽受屁股痛的煩惱。

　　與此同時，機械效率與人類速度并駕齊驅。從微電子到重工業，機械的運轉速度至今仍舊在以幾何級數不斷增長，唯一遺憾的是人們并沒有解決機械過熱的問題，機器在高速運轉一段時間后必須停止運轉以散熱，但即便如此，要建造一棟十層的樓，眨巴下眼睛的功夫就有了。

　　起止之間，沒有過程，膠囊徹底抹平了無意義的褶皺，文明狂飆突進，最終投射出一個虛幻迷離的世界：在街道間奔走的人們顯示不出人形，只剩下一道又一道量子態的人形殘影，量子波擾動、重疊、糾纏，勾勒出迷幻又寫意的人間；建筑的拆除和重建只在瞬息之間，磚瓦累疊或崩塌快若閃電，于是這顆星球上，每分每秒都發生著數以億萬計的毀滅與新生——

　　全民膠囊的時代，沒人能活過24小時，所以這些其實都不是個事兒。

　　但是對他而言，這些都是驚天動地的大事。因為就在剛才，所有的膠囊都對他失效，更嚴重的是，他吃過的膠囊，也一點點地失去了它們的效用。

　　2112年12月21日04點47分

　　他困得要命。

　　首先失效的是他一出生便被注射的運動膠囊，膝蓋打軟是最初的證明?？绯鲆徊?，不過兩尺，而困意突然洶涌而至——

　　睡眠膠囊再次陣亡。

　　他第一次感覺到困倦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他將之比擬為一種極欲陷入死亡的渴望，平躺，合眼，逐漸失去意識，仿佛死去。只是現在他不得不強迫自己清醒，如果他現在躺下，他就真的會死，并且死狀慘烈——

　　一棟民居存在的時間會比較長久，但這僅僅是相對而言，下一秒鐘，它或許就會被改建成一座教堂，也可能是一所銀行；而當拆遷發生的時候他應該會收到警告，那時候堅硬的木質地板將會產生如海浪般的起伏。警告通常會發生在拆遷開始的前一秒鐘，對于居民轉移撤離而言，零點一秒鐘的時間綽綽有余，但卻并不針對現在的他。

　　即便那時候他全然清醒，他也不可能在須臾之際自二十層逃出升天，他只可能被掩埋進廢墟，最終在新的樓宇建成之前被攪拌機和入水泥。

　　于是他開始奔跑。

　　無休無止地奔跑。

　　左轉，右拐，一根鋼筋突然自前方地表穿插而出，他猛地剎住車，下意識往后退開一步，身形未穩，原先站立的地方突然橫向裂開一道寬約一米的溝壑；他躍過這道突如其來的陷阱，落地時摔了個平沙落雁，而在他前方咫尺之遙的地方，突然就出現了一座發動的地鉆；他蜷身打了個滾，下一瞬間，地鉆鉆頭墜地，在他原先所躺的地面上砸出一個兩米深的窟窿。

　　前后平地不斷破碎，顯然有什么大型建筑要拔地而起；右側一棟五層小樓分崩離析，磚塊與泥沙紛紛下墜；他幾乎是以求援般的目光瞥向左邊的康莊大道，而原先的道路，就在他一剎一躍一滾之際，被一棟高達五米、象征**的驢像給封死。

　　無路可走。

　　他左轉加速，一頭撞在了“驢”的膝蓋上。

　　然后“驢”的膝蓋碎了。

　　“驢子”向后倒去，在短短的半秒鐘里化作一地泥沙，而他則踩著一地的沙土向前沖刺，尚未跑出十步，原先驢像倒地的地方陡然間立起了一座銅質的大象，大象象征共和黨，是尊嚴、力量和智慧的化身。

　　政權更迭，總是比世界上的很多事情要來得迅速。

　　大難不死，他引吭高歌，一曲上個世紀的《江南style》，旋律優美，頗有古風。但危險從未消失，當“歐巴戇南”的“南”字剛剛墜地，一輛推土機在高速中與他擦肩而過，推土刀撕開了他風衣的下擺——而驚魂未定的他根本就沒有注意到，一塊量子態殘影，突然就靜止在離他一臂距離的前方。

　　2112年12月21日16點50分

　　睜開惺忪的睡眼，他伸了一個舒服的懶腰，現在他身處歷史博物館，身旁諸如Iphone手機、Kindle之類的老古董成群結隊。館內所有展品根據重量分別被系在不同粗細的金屬繩上，并以每秒500赫茲的頻率小幅度高速震動，這一設計主要是為了參觀者視覺的需要——

　　在膠囊紀元，高速運動中的人們逐漸進化出了類似于“蛙眼”的眼睛：人眼只集中注意高速運動中的事物，而相對忽略低速運動乃至于靜止的物體。博物館的展品無不以高速震動，就是為了集中參觀者的視線，區別館內靜止不動且無關緊要的設施。

　　出于歷史博物館所陳列展品的特殊性，這座建筑在三天內還從未經歷過拆遷，而此地自然就成了他休憩的極佳場所，當他一覺醒來，他馬上就意識到吃飯膠囊也已繳槍。虧欠了半生的饑餓感洶涌而至，他感覺自己的體重正在迅速流失：肌肉溶解，骨骼粉碎，內臟發酵腐爛……唯有他的皮膚依舊保持著鮮明的色澤和持久的張力，頑強地支撐起他搖搖欲墜的身體，在兩張幾乎就要貼合在一起的皮膚的包裹之下，他的意識如浮萍般在磅礴的饑餓感里漂浮不定——

　　“就餓死吧……**不吃虧……”

　　他出生于昨天18點28分零6秒，而由于之前一覺睡去了十多個小時，按照現代人的一般壽命，他已經活過了人生中的百分之九十，因而，此刻他本應皮膚皺褶，容顏蒼老——但現在他顯然正值壯年。膠囊失效，它所產生的副作用亦自動消除，他可以像過去的人一樣擁有百年歲月，而即便是餓死，那也是在若干天之后了。

　　“他們才是將死之人……”

　　活著，總是值得慶幸，而他更可以為之驕傲；他以低速面對急速，用野蠻對抗文明，每一個瞬間安然無恙的存活，便是對整個時代最壯懷激烈的挑戰，此刻，他突然就想放聲高歌。他想起了在逃亡之路上那句未完成的“歐巴戇南style”，于是頑強地伸展開虛弱的身體，雙腕交疊，狀若騎馬，口中念念有詞：

　　“歐巴……”

　　一塊量子殘影突然在他腳邊靜止。

　　他向后一連退出十多步，最后重心不穩跌坐再地。前方的量子殘影正變得愈發生動，仿佛空中有十幾只無形畫筆在同時運作：勾勒輪廓，填充細節，均勻上色，于是一團虛無的陰影，就這樣漸變為一身豐盈的血肉……

　　那是一個嘴角淌血的男人，體態僵硬。一張方臉上，沒有表情。

　　2112年12月21日16點52分

　　立柱旁，躺著一具男人尸體，已無呼吸。找到死因，不算困難，問題的答案見于他出生半小時后候看過的《千萬個為什么》，對于兒時科普讀物的回憶并沒有殺傷他太多的腦細胞。

　　服用一粒“語言膠囊”，人就可以直接通過大腦脈沖的交互來實現思維的溝通，而自“語言膠囊”問世之后，人類世界就越來越趨向于保持沉默，雖然人們其實并未喪失“交談”這一技能——

　　相對于大腦脈沖的交互而言，“交談”實在是勞累而低效的交流方式，說得再簡明一點：你那么想說話，那干嘛要服用語言膠囊呢？

　　人類對話自上個世紀初就已消失匿跡，而人類的體征則在百年的進化過程中產生了某種不足為人道的微妙變化：服用“語言膠囊”之后的身體會對人類對話交流的聲音產生阻抗，當這些聲音傳入耳蝸，人體就會產生極度不良反應，而這種不良反應，則幾乎是致命的。

　　為了防止人們發聲殺人，各國政府在語言膠囊中加入了一種能封閉人類發聲系統的物質，并且勒令所有新生兒出生后必須注射語言膠囊的溶液，于是人類終于不能說話，但這并不意味著人們全都成了純粹的啞巴——

　　所謂大腦脈沖的交互，實際上是建立在脈沖平臺上的一種“說話”，是直接作用于大腦的“聲音”，就像是大消息。也因此，當膠囊失去作用，他就能得以再次發聲，當他想通過語言和旋律來表達他的思想，他所采用的方式也就自然而然由脈沖轉為用聲帶歌唱。

　　于是他就失手殺了人。

　　沒有葬禮、追思之類的儀式，也沒有火化、掩埋以及墳冢，死尸被棄置原地，等到掃灑除塵的機器人將它們鏟入垃圾車的鏟斗，最后在垃圾處理場與有機垃圾一道進入降解循環的程序——而這一切并不能完全歸咎于人類的無情：

　　意義是膠囊紀元的終極價值，而尸體幾乎不會產生任何意義，他們凋敝的身體與一堆碎瓦沒有區別。當人的生命被濃縮在24小時之內，把寶貴的時間浪費在無意義的尸體上，這種奢侈，等同罪惡。

　　而現在，在他面前的這具尸體卻產生了豐富的意義。它是脂肪、蛋白質以及維生素的集合，是他續命的唯一方式，吃掉它，和吃掉一塊牛肉并沒有什么不同。在一米開外的地方陳列著古代刀具，而右首的玻璃窗里則擺放著自古以來的生火用品，有火柴、打火機、煤氣灶，乃至于更為遠古的火石。

　　砸開玻璃，取出匕首，握緊，扎入尸體大腿，割破大動脈，鮮血飆射，仿佛涌泉。惡心感突然犯上咽喉，他握刀的右手突然顫抖如篩糠，掌中匕首墜落，而淚水一下子就漫了出來。

　　“我不是人……”

　　饑餓感的壓迫在這一剎那忽而削弱，他知道腹中饑餓已突破生理上的某一臨界點，此刻饑餓感不再膨脹，相反還會受到神經系統的抑制；但即便如此，他還是將之視作神之啟示，是上帝對他殘存人性的獎賞，也因此，他忽而泛起深深的負罪，面朝尸體，沉重卻又利落地跪了下去。

　　2112年12月21日16點55分

　　該來的遲早要來。

　　簡單調查，真相就會浮出水面；他殺人的罪行，鐵板釘釘。膠囊紀元，沒有死刑，對此他無比慶幸；手銬或者警棍即將尾隨而至，此刻，他縮身坐在墻角，靜候審判到來。

　　博物館的西墻上掛著一列石英鐘，數目將近五十。五十臺掛鐘滴答作響，引發共振，分貝很高，而聲音就成了時間的載體。他靠細數滴答聲來消磨這荒蕪的時間，一千五百七十四，無一遺漏——

　　而他依舊活著，身體完整，沒有流血。

　　久等的殺戮遲遲不來，這似乎并不是這個時代的風格。以膠囊時代人類的行動速度，攻擊快則發生于一毫秒內，慢則十分鐘里也應有分曉，而現在，自己仍舊活著，毫發無傷。

　　他將坐姿改換成跪姿，膝行將近十米，抓住了躺在地上的刀；握緊刀柄，沿著掌紋，割開自己的左掌皮膚，動作居然輕車熟路。伴隨著越來越多的鮮血涌出掌心，他的心靈愈發地感覺輕松，俯下身去，食指蘸起溫熱的鮮血，他在地上奮筆疾書：

　　我是兇手↗（箭頭指向尸體位置）

　　雙手下垂，他感覺自己近乎虛脫，彼時，一道量子殘影穿過他的手掌，劃過一道優美的拋物弧線。一堆量子波的幻影本來不會引發任何感知，但他的掌心卻忽而泛起了撕裂般的疼痛，體內以及體外的所有鮮血，都在此刻發出振聾發聵的吼聲：

　　我有罪！

　　沒有回答。

　　沒有回答。

　　沒有回答。

　　他注視著在半空中來來往往的量子殘影，仿佛透過灰蒙蒙的影子看到他們行色匆匆的臉龐，現在，他因過度悲傷而扭曲變形的臉上寫滿困惑：是他們看見了他和血書而無動于衷？還是他們根本就沒看見？那么多血……他把字寫得那么大，他們怎么會沒看見……

　　他突然就倒了下去。

　　向后仰，向后仰，后腦勺落地，他的靈魂激起震蕩，世界在他眼前開始全力以赴地旋轉；越轉越快，越轉越快，世界的色彩在飛速的旋轉中逐漸凝結成黑色，而整個世界就在這無休止的轉動中凝聚成足以吞噬他人生所有意義的漩渦：

　　在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人能看得見他。

　　膠囊紀元的人類近似“蛙眼”的眼睛，決定了他們對慢速事物的集體忽視，無論是他還是地板上的血書，于他們而言不過是背景的一部分，絕不會引起任何感知。也因此，他不會等來任何審判，此時此刻，所有人都忽略他。

　　他沉入冥想，而眼睛則無意識地冒出仇恨的火光，現在，他只有一種方式來證明自己生存的意義：高聲歌唱，他可以殺人如麻，并且沒人能得以窺見他的罪狀，而身而為人，他依舊可以在這個世界上找到自己的一席之地——

　　但他眼睛里的光芒很快就黯淡下去。

　　那并非生存的意義，而只能證明自己淪為了喪失人性的“非人”；而他若選擇人性的善意，那他徹底被文明所忽略的事實，也意味著他也只是一個……“非人”。

　　總之，他是“非人”。

　　非人，不是人。

　　他還不如一個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