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龍握住李皓的手,經過他們的行人側目而視,眼神中滿是好奇與窺探。兩人跳上一輛出租車,小龍說,去夫子廟旁邊的莫泰快捷酒店。粗壯的梧桐樹種在道路的兩邊,于道路中央的上空交錯在一起,光禿禿的枝椏中掛著圓圓的太陽,李皓說,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小龍問,什么?李皓指著上空說,滿日掛疏桐,漏斷人不靜。小龍說,還是不知道你在說什么。小龍一手拖著箱子,一手牽著李皓。小龍問,你怕么?李皓說,我什么要怕?李皓放肆地笑了起來,夸張中有幾分虛假。路邊一個抱著嬰兒的乞丐抬頭看了他一眼,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張五塊錢,彎腰放進了女人的八寶粥罐子里。
小龍在賓館前臺開房,李皓將身份證遞給他,帶著他的行李走到大廳的另一邊等他。過一會兒,小龍示意他已經好了,李皓與他一起走向電梯。六樓。走在地毯上無聲無息,但由于摩擦力,箱子的輪子卻沒那么好用了。小龍將箱子臥倒,一把拎了起來。進門前,李皓看了一眼房間號,6024。小龍先進門,李皓跟在后面,隨手關上了門。小龍將箱子放在地上,摟住李皓的腰,一把把他抱了起來。李皓說,放我下來。
已經是下午,兩人打算去夫子廟逛逛,順便吃點東西。白天的秦淮河與黃浦江沒什么兩樣,黑黑的水沿著貢院街向西南方向流去。兩人在一家湯包館吃了小籠包與鴨血粉絲湯,味道卻不如傳說得那么好。一共是三十八塊,李皓給了兩張二十的紙幣,服務員找零兩塊錢。李皓將其中一塊硬幣遞給小龍說,一人一個。夫子廟里熙熙攘攘的,古建筑群徒有其表,除了飛檐,再也沒有古香的氣質。青磚鋪成的路兩邊全是賣小玩意兒的商鋪,店門口掛著大紅的中國結,垂下來的流蘇迎風晃動。在夫子廟逛一下午,兩人差點在橫七豎八的小道中迷失方向。回到賓館房間,已經是晚上八點。小龍洗完澡從浴室里出來,問道,你什么時候回去?
后天吧。
小龍站在空調的出風口,讓暖風吹在赤裸的背上。他肚子上有一小圈贅肉,胸膛卻很平,整個上身便有些發福的跡象。
李皓盯著他的身體,問,你爸媽是怎樣的人?
普通人。
他們對你要求多么?
沒什么要求吧,希望我正常生活。
那你現在是正常還是不正常呢?
他們可能覺得不太正常吧。
那你以后會結婚嗎?
會的。小龍說出這兩個字的時候沒有任何沉重,仿佛這根本是個理所當然的事兒。李皓握緊了被子盯著小龍,他臉上被熱水沖過的痘痘紅得發亮,頭發濕漉漉地趴在頭上,發梢上還掛著水珠。一瞬間他覺得眼前站著的人有幾分陌生。
沉默的空當中,放在電視柜邊的手機響了起來。是小龍的。小龍放下浴巾,走去拿起了手機,看了一眼,隨即放下。諾基亞經典的鈴聲,從頭響到尾,期間還伴隨手機在木桌子上高頻率震動的聲音,十分扎耳。鈴聲停了之后,小龍拿著熱水壺去接水,從衛生間出來時,手機又響了起來,小龍連看都沒看,徑直走到插座邊,將水壺嵌入底座,按下了開關。第三遍鈴聲伴著水燒開時的鳴叫聲一起響了起來。李皓說,接吧。沒事兒。
小龍拿起手機,說,喂,剛才在洗澡,沒聽到。
電話里傳來一個尖細的聲音,但李皓無法聽清楚具體在說什么。電話里的聲音說了好一會兒,小龍的臉上露出淺淺的笑容。李皓重重地向后倒進床里,用被子蒙住了頭,他懷著恨意捂緊自己,空氣被厚厚的被子阻斷,呼吸漸漸困難起來,他絲毫不放松,仿佛只有這樣才能讓自己暫時脫離這個世界。在黑暗中,他看到幾絲金色的光芒一閃而過,他被這種幻覺嚇住,猛地掀開被子,大口大口喘氣。小龍掛掉電話,坐在床頭愣愣地看著他。他無法面對小龍歉疚的眼神,起身穿上外套,說,我出去走走。小龍沒有阻止他。他打開門,出去后使勁拉一下,門砰地一聲撞上。
他出門的時候沒有戴圍巾,冷風從他脖子里灌進去,好不容易累積起來的體溫嘩一下消失殆盡。他在街上游蕩,用手機聽歌,擦肩的路人都側目看他。他關掉音樂,漫無目的地走著,同時又小心翼翼地記著他走了哪條路。
9
再次醒來的時候,已經快十一點了。我迷迷糊糊起來喝了杯水,看到妻已經把所有的菜都配好裝進盤子里,就等炒了。我不禁有些懊惱,昨晚睡不著,今天又沒精神。我翻了翻手機,兩個未接來電,一條短信:我已經在出租車上了,按照你給我的地址。
我看了看收到短信的時間,十點半,他肯定還在半路上。
我回過去電話,響了四五聲之后終于接了。他說,喂?怎么沒接電話啊?
剛才睡著了,不好意思。
沒事兒,就是告訴你一聲。
你過來吧,我一會兒下去接你。
掛掉電話之后,我就開始換衣服。之前穿了一條沙灘褲,看著特傻。我換上一條灰色運動褲,顯得正式點。我對妻說,你炒菜吧,我下去接接他。我下了樓,突然想起煙抽光了。走出小區,左邊就是一家商店。風越來越大,路上沒什么人,車也開得很快,急匆匆的,不知道去哪里。老規矩,黃鶴樓。我遞過去一張二十的紙幣,店員是個起碼有五十的大媽。她遞給我兩個硬幣,有點不安,又像是理所當然地看了我一眼。我懂她的意思,武漢人都不怎么喜歡硬幣。我好像聽誰說過,中國絕大多數地方的人都不喜歡硬幣,容易掉,帶著不方便。但其實我挺喜歡硬幣的。我沖她笑笑,她也沖我笑笑。然后我走出了商店,拆了煙,打算先抽一根。風太大了,打火機打不著。我走回店里,對店員大媽說,借個地兒。大媽顯然不樂意,但還沒等她說話,我的煙就點著了。
10
他沒有來過南京,這一次短暫的停留,也不能代表什么。了解一個城市是困難的,在上海呆了兩年,他對上海一無所知。他甚至不敢理直氣壯地說,他了解他生活過二十多年的武漢。與一個城市的關系,就是與這個城市的人的關系。由此得出,南京必定是一個傷感的城市。
就像玄武湖的水。他從鴨子狀的腳踏船中探出身體,將手往水里伸去,湖水的寒意鉆進他的皮膚。他放棄嘗試坐回船內。小龍掌握方向盤,蹬著腳踏向湖心島進發。遠遠得能看見島上有一棟類似夫子廟的古建筑的小樓,墻上攀滿了枯萎的爬山虎,有幾片未落的葉子在風中顫巍巍地抖動著。兩人沒有說話,但也決不是刻意保持的沉默。湖面上的風急吼吼地吹著,船無法直線向湖心島進發。小龍盯緊島嶼,左右打著方向盤,仿佛島嶼是這趟游湖迫切的目的。在離開島嶼幾百米的時候,李皓提醒小龍距離出發已經過去了半小時,再不回程,會收超時費用。他們最終沒有抵達。
離開玄武湖,兩人乘地鐵去了紅山動物園。園內的路高高低低的,走了一會兒山路,李皓便覺得氣喘難受。兩人在一塊巖石上坐下面,旁邊就是猩猩館。三只黑色的大猩猩慵懶地躺在柵欄內的水泥地上曬太陽,其中有一只發現了他們,向他們走來,雙手握住柵欄,沖他們叫了兩聲。
太陽西傾的時候,小龍與李在動物園附近的一家北京烤鴨店吃飯。兩人要了幾瓶啤酒,菜還沒上來,兩人就先喝了起來。
李皓說,我還沒醉過。
小龍說,最好不要醉。
李皓咕咚一口喝光了一杯涼冰冰的啤酒。
透過大門,烤鴨店外面的路燈已經亮了起來,天徹底黑了。李皓看了一眼路燈照不亮的黑漆漆的天空。好冷。
小龍帶著李皓找到一家公共浴室,換衣間里一股臟衣服的酸味。李皓將臉埋進洗澡工遞過來的熱毛巾里,深吸一口氣。他放下毛巾,背對小龍一件一件脫掉衣服。他幻想小龍脫他衣服的樣子,溫柔的,粗暴的,嚴謹的,急不可耐的。他看了一眼光著身子的小龍,哀傷地想到,這是他們關系的全部。快過年了,澡堂里人很多。水池子里飄著一層污垢,邊上坐滿了赤身裸體的男人。
謝頂的男人、發福的男人、年輕的男人、未發育的男人。男人們將腳泡在水里,時不時提起來冷卻一下。他試了試池子里的溫度。太燙了。他和小龍在噴頭下沖了一會兒,走進桑拿房。一股熱氣迎面而來,讓他幾乎無法呼吸。除了熱氣,桑拿房里還有一股淡淡的尿騷味,他與小龍不約而同將毛巾蓋在臉上,異味依然沒有減弱,他索性取下毛巾,蓋住下身。汗水從他的每一個毛孔中冒出來,小龍也是。小龍渾身是汗,裸露的皮膚在桑拿房的黃色的節能燈下反著光,舉起手,拿起蓋在臉上的毛巾抹了一把汗,手臂上的肌肉微微隆起。他幻想小龍走過來,用油光發亮的胸膛堵住他,他一抬頭,就是小龍寬闊的肩膀。可是他沒有,小龍哼了一聲,把頭靠在了木板墻上。
在南京站的候車廳看這個城市,還是能看到一個城市的荒蕪所在。遠處樓盤的外墻還沒有粉刷,吊車從土堆背后露出一小片黃色,腳手架上的建筑工小得幾乎看不清。而從南京站南邊的窗戶看出去,是南北延伸的玄武湖,四座湖心島連接在一起。在這個角度,他分辨不出昨天看到的,究竟是什么。
在南京站之南的位置,他迷失了一會兒。
兩人的發車時間只差十分鐘,且在同一站臺的兩側候車。小龍拎著李皓的行李進入站臺上方的天橋,在九號站臺乘電梯下去。小龍送李皓上車,將行李放在一截空出來的行李架上。我走了,你當心行李。照顧好自己。他沖小龍咧了一下嘴角,但他自己也不知道這算不算笑。看著小龍的背影,他呼出一口氣。列車里響起嘟嘟的提示聲,結束后車門就自動關閉。他給小龍發了一條短信,他說,終于,我們也告一段落。
小龍依然在窗外,沒有注意到短信。小龍微笑著沖他揮手。
11
天上的烏云消失了,變成很奇特的樣子,像一片羽毛,也像馬尾,高高地懸在半空上。我抽著煙,盯著云彩看。我好久沒見到奇特的云彩。
在一個高三九月的傍晚,我們在教室里上自習,忽然發現外面有些不對,透過窗戶看出去,紅得嚇人。我湊到窗戶邊上看天空,大朵大朵的火燒云掛在天上,教學樓、圖書館、體育館都披上一層詭異的紅。同學們異常興奮,幾個帶手機的,冒著班主任隨時會來的風險掏出手機拍照。我之所以記得那個傍晚,是因為當天晚上下了大雨,沒打雷,光是大雨嘩嘩地下著,像是發泄一樣。當然這也不是重點。重點是第二天一早來,有人告訴我昨晚有人跳樓了。這不是謠言,有人親眼看到了尸體、警戒線以及警察。他們說尸體面部朝下,呈“大”字形,穿了黑色的衣褲和一雙籃球鞋。
我忍不住幻想他從樓上跳下來的樣子,是在恐懼中失足,或是故作姿態張開雙臂將自己當成一只沒有翅膀的鳥兒?關于他跳樓的原因,版本十分多。我比較傾向的版本是這么說的:那人是高二的一個學生,家境一般,比較內向。由于成績不怎么樣,家人對他一直很嚴厲。一個星期前他打球的時候,把別人鼻梁骨撞斷了,要賠償。家人把他狠狠打了一頓。最后他受不了就跳樓了。這個版本既解釋了他跳樓的外部原因:家庭、突發事故;又解釋了內部原因:成績、性格。事情過去了也就過去了,可是作為附帶的部分,跳樓之前那個傍晚的云彩被我牢牢地記住了。
所以我現在對這片云彩也很感興趣。
有一輛出租車在小區門口停了下來。
是他,我的老朋友。
他胖了點。但也不一定。
他一眼就看見了我,沖我揮了揮手。我也微笑著沖他揮了揮手。
12
他坐在出租車上,經過城市的地道。地道內照明的燈光,與照不明的黑暗讓他恍若置身黑夜。他閉上眼睛,想象自己正穿過一條沒有光的甬道。當光明被斬斷時,信息轉化成細微的聲音進入人的頭腦。但他又不得不疑惑起來,腦海中地道盡頭的馬路是不是只是他的幻想。他不斷思索著,卻不愿睜開眼。他正在經過一排綠化帶。他正在穿過橫跨街道的天橋。他正在經過兩個騎著自行車的人。他沒有被抽空,只是以新的形式重塑世界。最后,他在黑暗中歪倒在出租車的后座上睡著了。
再醒來的時候,車子已經快到小區門口了。他遠遠地看到父親與母親在門戶室邊上等待著他。他付錢下車后,父親從后備箱取出行李。他走過去擁抱母親。打算往小區里面走時,卻被母親拉住,她說,玲玲也來。玲玲是母親一個同事的女兒,小時候住廠子的家屬院,與玲玲一起玩過幾年。初中時分開了,到了高中卻又進了一個班。玲玲一直對他有意思,隔三差五上他們家,說是看他爸媽,其實只是找理由來見他。他對玲玲一直不冷不熱的,隔著一條涇渭分明的界限,卻又不說明。
等了一會兒玲玲還沒到,他拉著母親說,待會兒她到了再下來接她。母親白他一眼說,不懂事兒。
這下他就明白了母親什么意思。
玲玲也是乘出租車來的,一下來就道歉,叔叔阿姨真是不好意思,路上堵車了。
一同來的,還有玲玲的媽媽,李皓說,阿姨好。
玲玲媽付完錢,對玲玲說道,你的東西呢,別落車里了。
玲玲回到出租車里,拎出來兩盒保健品。
回到家里,已經有一桌子菜擺好了,母親對玲玲說,你叔叔做了你喜歡吃的糍粑魚。玲玲說,那我可得好好嘗嘗了。李皓注意到玲玲的眼皮上抹著棕色的眼影,穿了一件亮藍色的滑雪衫,下面卻是一條緊身的**棉褲。席間觥籌交錯,吃到最后,李皓只覺得渾身無力,望著餐廳對面的房間門,想進去好好睡一覺。
母親說,玲玲你不是要去光谷么?李皓陪你去好了。玲玲笑嘻嘻地說,好啊,我們兩三年沒見了。說完轉向李皓,上海好玩嗎?李皓敷衍地笑笑,沒說什么。母親跟父親說,叫那個小王過來打麻將,三缺一!
李皓與玲玲并肩走著,李皓想,武漢的冬天比上海好不哪兒去。
玲玲說,坐公車去光谷吧,打車太貴了。
兩人在車站等了好一會兒,車子才磨磨蹭蹭地開來,他們在后排就坐,李皓搓著手,我都要凍僵了。
上海是不是也很冷?
又濕又冷。
我知道,我一直查上海的天氣來著。玲玲用手握住前排的椅背,公交車啟動的慣性讓她向后傾去。他突然發現自己不知道玲玲在武漢大學讀書的時候有沒有談過戀愛,也不知道玲玲畢業后做了什么工作。
玲玲問,你單著么?
算吧。
什么叫“算吧”?
分了。
那就是單著。
售票員走了過來,李皓掏出四塊錢給她,她撕下兩張小小的車票遞給李皓。李皓盯著窗外,玲玲也陷入沉默。售票員扯著嗓子對車里的人喊:長萬路新灣五路到了,下車的人請準備!玲玲話鋒一轉,跟我說說你前任唄。李皓想了想,我和他在一起時間很短,總共也沒見過幾次,我也不知道我們是不是在一起過。
這是什么意思?
他不單身。
她挺有福氣啊,能讓你惦記成這樣。
不一定吧,也許我只是想占有他。
得不到的永遠在騷動。
這話好。
這是歌詞。
李皓干笑兩聲。
你怎么也不問問我好不好?
那你好不好?
玲玲不說話,起身給一個大肚子的女人讓座,李皓拉住她,把自己的位置讓給了女人。他想起他上次來光谷,已經是大學畢業的那個夏天了。沒找到工作,天天窩在家里,母親看不過,趕他出門見見光。他一路朝南走,橫跨長江大橋,一直走到光谷,烈日曬得他昏昏沉沉,等到了光谷,他完全沒力氣再逛了。他在一家奶茶鋪子里思考自己該何去何從,想到最后,出去吃了一頓飯,回家睡覺。
光谷沒什么大的變化。即使有,他也看不出。他和玲玲漫無目的地走著,玲玲并沒有什么要買。在一家內衣店前,玲玲說,我想給你爸媽買套內衣。李皓婉拒,他們有,我從上海給他們又帶了兩套。玲玲努努嘴,不置可否,腳步卻又向前移去。
過年的晚上,李皓陪著爸媽在電視機前守歲,央視的主持人帶領全場一起倒數,三、二、一,新年快樂!母親包著初一吃的餃子,眼鏡后的雙眼有幾分倦意。母親說,過了十二點了,就又是一年了,你又大了一歲了。最后幾個字幾乎被窗外傳來的鞭炮煙花聲蓋住。母親頓了頓,你爸和我都希望你早點結婚。李皓低著頭,急什么啊,還早呢。他不怎么敢看母親的眼睛。母親把剛包好的一個餃子放進鋪了面粉的碟子中,我跟你爸二十一歲結的婚,二十二歲就有你了。你現在都二十五了,過完年就二十六了。
李皓不說話。玲玲的臉與小龍的臉在他腦海中亂糟糟地交替著。他一抬頭,電視里在演了一個新節目,一群穿著大紅肚兜的小孩兒在臺上翻滾跳躍,腮上抹著大紅的胭脂。他累了,也許父母也累了。
當天晚上,他發了一條短信給小龍:你好么?
小龍回復了一條長長的短信:不好。很多事情,很煩躁。你在南京站往西走之后,我看到你的短信。告一段落。我以為你是說我們結束了。那晚我和朋友去喝酒,我一直在說你,我一直用‘那個人’指代你,因為我不確定我是不是真的認識你。和你在南京的第一晚,吵架了,你回來的時候一身煙味。為了更靠近你一些,我也買了一包煙,試著感受你抽煙時候的感覺。我不知道一切是不是真的,也不知道以后會怎么樣。
李皓讀著讀著就哭了。他聽到隔壁房間里傳來父親的打鼾聲。他前所未有清醒地認識到:生活的軌跡早就被設定好,但是他的靈魂已經和身體脫節了,他不再是他的生活中的一部分。
他看著小龍的短信,感覺已是去年般遙遠。
13
我帶著我的老朋友回家。一開門就看到桌子上擺了四五個菜。妻炒菜的速度很快。我說,客人來啦。
妻連忙從廚房里出來打招呼,總聽他念叨你,說是以前在上海幫了他很多。
老朋友笑笑,我以前也聽他提起過你,高中同學是吧。
是啊,你們是老朋友,我和他是老同學。
老朋友環視了下我們的客廳,挺好的。
妻說,你先坐,燉著牛肉呢,我先進去看看,一會兒就開飯。
真是麻煩了。
14
冬天還沒過去,武漢是,上海也是。初七回上海的時候,他打算最后見一次小龍。小龍在新天地開了一間房。他坐地鐵趕過去。小龍與過年前沒什么兩樣,他也是。
小龍帶他去了田子坊,繞了幾圈終于繞到了一家賣音樂盒的店鋪,形狀各異的音樂盒放的全是久石讓的《天空之城》。小龍讓他自己選一個。他看遍店內,最后選了一個最簡單的原木蛋狀音樂盒。小龍說,我知道你會選這個。在一家銀飾店內,他買了一個戒指給小龍,付完錢后他遞給小龍,就不刻字了吧,免得引起誤會。小龍說,你說他么?李皓微笑著點點頭。小龍嘆了一口氣,分了。我爸病了。我要結婚了。李皓收住微笑,他以為自己會有激烈的反應,至少表現一點好奇。但他沒有。他又對小龍笑了笑,笑完了覺得自己是個傻子。
從銀飾店出來后,他覺得自己目光無處安放,人們迎面向他走來,臉上掛著各異的表情,但大體還是差不多的,平靜的、歡笑的、憤怒的。多么貧乏的眾生。這不禁讓他悲傷起來。他們是什么人呢?男人,女人,已婚的,未婚的。正常人。他用余光瞥了一眼小龍,現在連這個人也要變得正常了。他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不正常。他想起爸媽和玲玲,不由自控地厭惡起自己。
小龍帶他回賓館,一件件脫掉了他的衣服,冰涼的手指還沒在空調的暖風中緩過來就迫不及待掠過他的胸膛。小龍看著他,嘴角下垂,像是有話要說,最終卻什么也沒說,俯下身去為他服務。他低下頭去看小龍,腦中一片空白,這時候該表現點什么好呢?這是一個困難的問題。他沒有任何東西可以表現,于是他決定好好享受這一刻。小龍忽然停止了動作,摟住他的腰開始哭泣。他赤裸著身體摟著小龍的頭,什么也不說。小龍讓他趴在床上,從后面進入他,小龍做不到,無能為力地退了出來。小龍抱著他,我愛你。
第二天小龍沒有送他,他自己坐地鐵回了出租屋。他踢掉自己的鞋子,用吹風機吹暖了被窩,躺進去睡覺。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仿佛世間唯一可做的事情就是睡覺。他只記得期間醒來了三次。第一次醒來是因為門外傳來的搬家的聲音吵醒他,他正好起來上廁所,看見一個瘦瘦小小的女孩從防盜門外拎著兩個編織袋進來。女孩走進三號門,他朝里看了看,之前住在這兒的搞IT的湖南人已經不在了。第二次是被噩夢驚醒,他夢見裝了木腿的老虎追趕他。最后一次醒來的時候,是次日下午,天陰著,下午兩點,房間里黑得瘆人。他半躺在床上,只覺得冷。
他接到母親的電話:玲玲打算去上海,你去接下她。
他一聲不吭,掛掉母親的電話,關機。
他眼神呆滯地看著窗外,天空被對面的樓遮去一半。
15
我帶著老朋友上陽臺上抽煙。我說,她不喜歡屋里有煙味兒。
老朋友說,我明白。
我遞了一根黃鶴樓給老朋友說,我就是和你一塊兒去南京的時候學上抽煙的。
老朋友說,我也差不多那會兒。
我說,現在想想,那會兒真矯情。
老朋友在陽臺上的小板凳上坐下了。
我在他旁邊坐下。我倆把頭靠在墻壁上,突然又沒什么話好說了。我朝窗外看去,灰蒙蒙的天空被對面的樓遮去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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