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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泊  文/程浩

第二章    去年在南京之南(2)

  電梯在十五樓停下。對面就是男女兩個廁所。李皓說,我就在這兒等你吧。

  小龍獨自進了機構。

  李皓四處打量著,仿佛是習慣似的,一到高處,就喜歡透過窗戶朝外望去。在一扇窗戶邊,他看到了與在七浦路看到的一樣的景象,聳立在半空中的大樓與邊上的低矮弄堂形成對照。弄堂口是一個雜亂的菜市,小販縮在攤后,對買菜的人并不熱情。他盯著一個攤子,從十五樓上看下去,只能看到一個黑點與一小片綠色。很快這個攤子周圍聚起了一圈人,中心的一黑一紅兩個點高頻率地抖動著,紅點伸出手指著黑點,黑點有力地撥開紅點的手,人越來越多。過了一會兒,人群卻又散了,一切恢復如初。黑點縮在一片綠后,顯得十分渺小。他穿過第十五層樓的中央通道,走到另一扇窗戶邊上。透過這扇窗戶看到的景象要壯觀得多,陸家嘴的幾棟摩天大樓伸到云層中去,隔開“幾”字形的黃浦江,是這一岸彎成弧形的外灘建筑群。

  在李皓進行到第四個窗戶的時候,小龍走了出來。他說,這兒應該能看到我家。李皓朝遠處看去,只能看到無數灰色的樓房,哪兒?小龍指著遠處一個巨大的圓盤說,就在那邊上,但是看不清具體在哪兒。他點點頭說,上海就是個迷宮。小龍不說話,沉默了下來,于是空氣中只剩下一些窸窸窣窣細小的聲音,像是遠處有人在走路、咳嗽,又像是翻動文件和筆記本的動靜。李皓覺得有點尷尬,輕呼出一口氣,看上去似乎是在表達他很冷,卻也不一定。過了一會兒,小龍說,我去上廁所。

  我也去。

  兩人來到電梯對面的廁所,小龍先進去,他跟著進去。小龍徑自走到最靠里的**池。他繞了一圈,廁所里空蕩蕩的,四個廁位都敞開著門,折回門口,合上男廁的門,并扣上了鎖。小龍解完手后走到洗手臺邊,打開水龍頭沖水,說,你要謀殺我么?他走過去,雙手從背后環住小龍的腰,將臉貼到對方背上。小龍洗完手后轉過來。他從正面抱住小龍擁抱。小龍兩只手懸空著,說,手上都是水。他松開了。小龍從釘在洗手臺邊上的紙巾箱里抽出一張,擦干了手,將廢紙揉成一團扔進垃圾箱里,接著把手塞進棉服兩側的口袋,背靠洗手臺看著他。李皓與他對峙幾秒,見他沒什么行動,再次上前抱住對方。他的雙手在小龍背后摸索著,隔著棉服他隱約感覺肩胛骨的形狀。他抬起頭看看,小龍也在看他,他強烈地想要在小龍的眼神中搜索出什么,但他悲傷地發現,他不具備這種看人的能力。最終他只好順著頭抬起的方向湊上去,將雙唇貼在小龍的雙唇上。

  小龍躲開了,連帶著將他整個身體推開,對不起……我不是單身。

  李皓試圖保持鎮定,但臉上明顯有些變化。他在想什么呢?李皓努力調整了自己,至少讓自己相信他非常坦然地接受了這個事實,他說,明白。他親了親小龍的臉頰,出于禮貌,或是別的什么,然后轉身,打開門準備出去。小龍一把拉住他,將他拽回來,摟住了他。李皓的臉碰到小龍露出來的脖頸,聞到一陣香皂的味兒。小龍用了很大的力氣,兩條長長的胳膊完全包圍了他,像是要將他塞進自己的身體。

  他記不得有多久,可能有兩分鐘,也可能是五分鐘,直到門外傳來腳步聲,小龍才松開他。他對小龍笑笑,走出了廁所。

  他們從另一條路走回人民廣場,期間經過李皓在十五樓上看見的菜市口,他努力尋找在高樓上所看見的一個黑點與一片綠,卻發現菜市的攤販都穿著深色的棉襖,面前的攤子都擺著綠油油的蔬菜,于是他無法分辨究竟哪個是他觀察過的人。菜葉子漚爛在地上,整個菜市口像是建立在污泥之上,他與小龍小心挑選落腳點,一步一步走出小路后,來福士廣場與**教慕爾堂映入眼簾。小龍在一家星巴克邊上停了下來,問,咖啡要喝嗎?他點點頭,隨著小龍進去。星巴克里暖烘烘的,還沒等到咖啡做好他便覺得后背出了一層密密的汗,于是脫下大衣挽在手中。小龍端著兩杯咖啡朝里面走去,在一個靠墻的圓桌子邊停下,小龍與他各自坐在一個單人沙發中。

  李皓說,走了好久,感覺好累。

  今天拖你出來,不好意思。

  我不是那個意思。李皓看了一眼小龍,發現他只是隨口說說,不再解釋,我單身一年多了。

  怎么不找一個?

  沒時間,沒精力。

  你看外面。小龍說,他們走路都低著頭,速度那么快。

  生活在上海的人都是這樣的。

  你習慣么?

  無所謂了。

  我不習慣。

  但你是上海人。不是么?

  小龍沒有回答,捏著細長的勺子攪動咖啡。李皓坐在對面,暖風吹得他快睡著了。

  小龍依舊與李皓乘坐往兩個方向的同一路車,星巴克離李皓坐車的車站更近一些,小龍陪他走到車站。兩人站在人群中,隔著大約五十公分的距離,客氣得像是兩個剛認識的陌生人。但這也是事實。李皓這樣想著,將目光投向了別的地方,不再去看小龍。他要顯示出一點他的無所謂。他笑了笑,什么都沒有,這樣也不錯。他的車來了,故作輕松地說,再見,再見了。小龍揮著手,在車子啟動后立刻消失。

  5

  妻畢業于武漢大學社會學專業,后來進了婦聯,一做就是六七年。她總跟我說她工作時候碰到的各種來咨詢的女人。其中有個特別有意思,聲淚俱下控訴丈夫對自己冷淡,妻說當時她有點不在狀態,直接說那你們離婚吧。那個女人不可置信地看著妻,開始為丈夫辯護,說什么平時他還不錯啦,從來不拈花惹草啦,從來沒徹夜不歸啦,沒有來路不明的女人給她打電話啦。妻問她想怎么辦呢?那個女人說她也不知道,她說她就是受不了丈夫對她的那種客氣勁兒,幫丈夫洗條內褲,他還說謝謝。

  妻說做婦聯工作就是這樣,很多時候女人不是來尋求援助,只是來訴苦。你跟她說該怎么解決的時候,又反過去安慰自己,日子還不錯。我當時跟妻說,現在人都這樣,不知道自己要什么。想要的多了,問題也多了,但是沒勇氣打破固有的生活,只好找個發泄口訴苦。

  妻說,管不了那么多,只能傾聽一下。

  人的生活多是艱難的。每每想到這兒,我便欣慰與妻的生活,至少是安穩平和的。從結婚起,就沒怎么吵過架,甚至爭執都很少。妻是個喜歡冷處理的人,有了不高興,也不愿吵,同時她是個善于寬慰自己的人,搞婦女工作的嘛,這點能力還是有的,往往過了幾小時,她就沒事兒了。至于我,是那種覺得爭執沒必要的人。用別人的話來說,就是看得開。

  妻在背后叫我。她說,你怎么跟個小孩兒似的?頭伸出去危險。

  我收回了頭,關上了窗子。

  6

  自從與小龍在人民廣場的車站分別后,李皓再次墮入無窮無盡的生活中。老板在會議上語重心長地對年輕人說,這個世界總歸是平凡的人多,如果能把平凡的事情做好,扮演好一個平凡者的角色,那么也是一種偉大。李皓聽懂了。他環顧會議室的十二張年輕面孔,每個人臉上都一副睡眠不足的樣子。這里沒有一個年輕人在考慮如何成為一個不平凡的人,包括他。

  冬天越來越深了,他盡量避免各種活動,往返在公司與出租屋之間,仿佛世界就是一條線段,起點與終點互為因果。汽車上、大街上,男女依偎地愈發緊了起來,他裹緊大衣也于事無補。回到逼仄的出租屋,寒冷裹挾著潮濕,連被窩也不放過,被子像是能擰出一把水般又濕又重,每晚上床前,他總需要用吹風機將被窩吹暖和。

  他在一個深夜失眠,路由器的藍色指示燈與手機充電器的紅色指示燈交替閃爍著,床頭墻壁上的光斑一藍一紅互相輝映。他睜開眼睛盯著天花板,突然想不起來自己是朝哪頭睡了,同時也忘記了自己是睡在哪兒。他打開手機,已經凌晨一點,翻了翻通訊錄,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深夜聯絡。他登上QQ,小龍在線,他說,突然覺得自己像是漂泊在入海口的一葉扁舟,我遠遠地能看見岸上的人,但是我沒辦法呼救,有一個界限阻止了我。我看著他們漸漸遠去。我不知道到底是他們離開了,還是我漂向了大海。李皓等了好一會兒,那頭依然沒有回復。房間里的寒冷把他的手凍得僵硬,放下手機將手塞進被窩里。他試著將一只手貼在自己裸露的胸膛上,立刻感到一陣扎人的冰涼。他把手移開,捂在大腿外側。眼睛脹得難受,兩行淚順著眼角流了下來,經過太陽穴的時候有些癢,伸出手擦了一下。他嘆了一口氣,再次拿起了手機。小龍回復:被子蓋好,別著涼了。他的淚水再次流了下來,為什么要對他噓寒問暖呢?為什么只是噓寒問暖呢?他說,晚安,我睡了。

  第二天出門上班前,他發了短信給小龍:晚上一起吃飯吧?小龍到下午才回短信,說:好的。等到了黑暗開始將城市收入囊中、城市以現代的科技抵抗的時候,他終于見到小龍。在某個地鐵站左邊的一家咖喱餐館中,人群熙熙攘攘,熱氣越過食客的頭頂,使店內的燈光氤氳不清。小龍笑著,他也是。小龍拉起他的手,輕聲問他,好點了么?

  他不回答,反手扣住小龍的手腕說,我幫你把脈。

  脈象怎么樣?

  在跳。

  服務員走了過來,放下一本黑色的硬殼菜單就轉身去接待別的客人。小龍將菜單推給他,說,你點菜吧。李皓沒看,將菜單又推了回去,你決定。

  咖喱牛腩,咖喱雞塊,咖喱蟹。

  李皓突然想到,小龍和他的戀人出來吃飯的時候,是不是也是小龍點菜。

  他說,你和他在一起多久了?

  快三年了。

  蠻久了。

  小龍看了看他,將手從桌子底下傳過來,握住了他的手。我和他是同學,有點煩。

  厭倦了吧?

  可能吧。

  李皓將手抽開,雙手合并埋在兩腿間。

  我們吵過一次架,在他家里。我已經忘記了我們為什么吵架。大半夜光著腳就跑了,外面很冷,我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腳趾很快就失去知覺了。我在外面晃了一圈,當然,我沒地方可去。我回去的時候,發現他在自殘,用小刀片在胳膊上割了好幾刀,地上全是沾了血的紙巾。

  李皓輕哼一聲。

  小龍盯著他,似乎在尋求某種認可,眼神近乎哀求。他的手在桌子底下不斷搜索著,強行將李皓的手從雙腿之間拔出來,握住。李皓有些失神,他在想象那個人劃破胳膊的時候的樣子。用的也許是老式的剃須刀片,尖頭扎進皮膚,手指捏住刀片向下游走,皮膚柔軟脆弱,劃開的時候不會有任何聲音,只有期待或者恐懼。皮膚裂開,血卻不會立刻流出來。他在細微的疼痛中等待。不出幾秒,血液從縫隙中鉆出來,在傷口上像珍珠一樣整飭地列成一排。他顫抖了一下,覺得背后涼颼颼的。鄰桌的食客突然叫了起來:怎么空調變成冷風了?他恰如其分地笑了笑,既不顯示過多的諷刺之意,也不表現他對此的理解。

  飯吃到一半,小龍的電話響了,他盯著手機屏幕,卻沒有接聽的意思。李皓問,是他么?小龍點點頭,按下了確定鍵。他低下頭,專心致志地吃東西,蟹腿里的蟹肉并不容易弄出來,他兩手全上,只覺得手指被硌得生疼,他索性放棄,夾了一塊兒咖哩雞塊中的土豆吃,努力不聽小龍在講什么。小龍掛掉了電話,嘆了一口氣。李皓說,要去見他?

  小龍點了點頭,然后夾了一條蟹腿到李皓的盤子里。

  半小時后,兩人在地鐵站道別,李皓將圍巾褪下,替小龍戴上,微笑著說,去吧。接近七點,大街上堵得厲害。李皓沿著一排商店走著,星巴克,香啡繽,一個又一個咖啡館將寫著“今日推薦”的小黑板擺在室外。卡布奇諾,中杯二十五。布朗尼芝士,一塊兒二十五。他瞥了幾眼牌子,讀光上面所有的文字,又繼續往前走。一顆兩層樓高的圣誕樹立在商場門口的空地上,霓虹燈像蛇一樣攀上墨綠的塑料葉片。樹頂上的絨布縫成的圣誕老人露出笑容,俯視著來來往往的人們。他繞著圣誕樹轉了一圈,走向商場,玻璃門貼著大小不一的雪花片,白底上綴著銀光閃閃的亮片。他站在門口朝里看,穿黑色套裝的售貨員站在專柜后,戴一頂紅艷艷的圣誕帽。很喜慶。他按照商場的場地布置,依次流連了每一個專柜。再次站到商場的門口時,他依然空這手。圣誕樹邊多了一個賣唱的年輕男人,抱著吉他,站在一個話筒架邊,正在唱許巍的《藍蓮花》,擺在面前的琴盒里零零散散放著幾張十塊錢的紙幣與一堆硬幣。音響里傳出他的聲音:藍蓮花——啊——最后的高音上不去,破音了。男人不好意思地沖駐足的觀眾笑笑,掃出幾個和弦,兀自轉進另一首歌。

  李皓在外面晃到十一點,所有的商場都已打烊。他搓著雙手,在冷風中幾乎精疲力盡時,小龍終于打來電話,他說,你回去了么?

  小龍帶他去了一家快捷賓館。賓館三樓的走道里,隔開兩三米安著一面鏡子。走道長得就像永遠也走不完。他看著兩個人的側影從一面鏡子跳到另一面鏡子他強迫自己不要去看,眼睛卻無法正視前方。他打算去牽小龍的手,卻聽到后面傳來一聲咳嗽,迫不得已收回手。

  房間狹小逼仄,放下一張大床后,不剩多少空間。他在椅子上坐下,打開空調。小龍走到窗邊,檢查窗戶是否關嚴實了,然后將窗簾拉上。他打開電視,順手調了幾個頻道,最后在電影頻道停下。小龍把外套脫掉,掛在衣架上,坐在床頭,盯著電視看。電視里正在放一個譯制片,人物說話前總喜歡加個轉彎的“哦”字,聽上去十分別扭。小龍拍拍床,示意他過去坐。小龍說,過來。他順從地走過去。小龍說,看著我。他轉過頭看向小龍,小龍將嘴唇貼了上來。他扭過頭,說,現在不想。他盯著屏幕,場景已經轉換到遙遠的星際空間,浩瀚的星群絲帶一般鋪展成畫面的背景,一個異形的怪物舉著鋸齒橫生的手臂向金發美女靠近。他將身子朝后靠了一些,小龍將他攬入懷中,不容他抵抗,用力地抱住了他。

  他聽到女人的慘叫聲,如此真切。比起電視里的外國女人,他更愿意相信是門外,或者隔壁房間傳來的聲音。小龍將他壓在身下,他的思緒飄到房間外。他仿佛看見一個精神崩潰的女人,卷發亂糟糟地搭在肩膀上,警惕的目光中透露出神經質。他開始猜測女人是誰,從哪里來,做什么的。他給女人安了一個母親和一個幼兒園老師的身份,但是他不知道這有什么意義。他已經完全忘記了小龍。

  他也想尖叫。

  凌晨三點的時候,他從睡夢中醒來。干燥的空調熱風朝他吹著,嘴唇上像是要蛻下一層皮。他擰亮了床頭燈,靸著拖鞋去找水喝,繞了一圈才發現房間里沒有水可喝,他楞了幾秒,考慮要不要去衛生間里喝自來水。拖鞋與地面摩擦的聲響吵醒了小龍,欠身起來,瞇著雙眼坐直身體。小龍問他,怎么了?李皓說,我渴。小龍下床,拿起堆在椅子上的褲子與毛衣套上,對他說,我們出去找吃的。走出賓館所在的小路,是一座東西方向橫著的高架。沿街的商店悉數關門,只有高架上偶爾急速駛過去幾輛轎車,嗡嗡的聲音從耳邊掠過,隨即與車身一起隱沒在無邊無際的黑夜中。

  7

  我喜歡從高處往下看。

  一到了高樓上,就忍不住往下看。我覺得從人們的頭頂看他們是個特別過癮的事兒。當然這個“看”,也不僅僅局限在看人上。我喜歡看這個城市,從一個獨立的、隱蔽的、高處的視角,仿佛我并不置身于我所觀察的空間,但我對我所看的空間洞若觀火。因此當初結婚買房子的時候,我特意挑了一個小高層的十五樓。

  妻說,你要不要去接下你朋友啊?我說,他自己打車過來。妻閑不住,跑去廚房忙活。我也跟去了廚房。她把西蘭花多余的葉子摘掉,扔進了垃圾桶,然后放進裝滿水的盆子里,再倒上一點洗潔精。我從袋子里取出芹菜,蹲在垃圾桶邊摘葉子。妻在水龍頭下沖西蘭花,綠色的菜包上浮著一層白沫子,我有些擔心是不是能把洗潔精沖干凈。

  我摘完芹菜的葉子后,把芹菜桿子放進了有洗潔精的水盆里。我看了看廚房里雜七雜八的菜,突然不想弄了。我一聲不吭地退出廚房,到沙發上坐著,打開電視,調到音樂頻道,正在放張國榮的《紅顏白發》。我從高中起就迷上了張國榮。那時候港臺歌曲在大陸流行地很,從廣東那邊流過來許多盜版碟與盜版磁帶。我買的第一盒磁帶就是張國榮的《寵愛》,上高一的時候買的,從那以后,他的聲音就從沒離開我。

  昨晚上睡不著,這會兒又困了,我對妻說,我去睡會兒。

  妻說,你去吧。

  8

  他偶爾會想起小龍,卻不知道以什么借口聯系。有時候他在QQ上遇見小龍,頂多問問“你在干什么”之類的問題。他希望借口再約小龍出來。但無從開口。

  十二月三十一號晚上,他窩在出租屋里看電影,阿莫多瓦的《關于我母親的一切》與巖井俊二的《關于莉莉周的一切》,期間有幾個朋友發短信叫他出去跨年,說淮海路那邊有個規模不小的露天晚會,他拒絕了。遺憾的是,看完之后,他依然沒能理清楚關于母親與莉莉周的一切。十二點的時候,窗外傳來隱隱約約的爆炸聲,應聲朝外看去,幾朵炸開的禮花映紅窗戶。玻璃上糊了一層氣汗水,他用手指劃一下,便留下一道印子,窗外的景象透過狹窄的痕跡變得清晰。禮花先是在很遙遠的地方綻放,過了幾秒才傳來聲響。隨著禮花越來越密集,聲響也重疊在一起,形成轟轟的聲音,震得房間有點顫抖。元旦放兩天假,除了下樓買過兩次煙,他便再也沒出過門。兩天里,他完全失去時間概念,困了就鉆進亂糟糟的被窩睡覺,餓了就打存在手機里的電話點個外賣,兩次椒鹽排條蓋澆飯,一次外婆紅燒肉蓋澆飯。他想起再有幾天就放年假了,于是在網上買了回家的票,多少有個盼頭。

  某個晚上,他正在整理一年來的設計圖的時候,小龍發來QQ消息說,你過年回家嗎?他簡單地回復說,回。小龍說要到時候送他上火車。他對著屏幕笑笑,突然覺得自己的樣子太傻,于是刻意停止了笑容。他在考慮要不要裝個空調,這冬天簡直沒法過了。他打量了一下房間,忽然不確定自己還會在這里住多久。他吸了吸鼻子,繼續整理著文件。

  臨近年關,公司格外忙了起來,他幾乎都忘掉這回事兒,直到九號晚上整理行李的時候,他才想起小龍說過要送他。他撥出小龍的號碼,響三聲后接通,他問,說話方便嗎?

  電話那頭似乎很吵。小龍說,方便的。

  明天……

  明天回家是吧,我送你。

  你干嘛呢?

  同學聚會,喝酒呢。

  別喝醉了。

  我知道。

  我收拾行李呢。

  你明天幾點的車?

  十點二十三。

  我九點去你家附近的地鐵站口接你。

  好的。

  掛掉電話后他繼續收拾東西。回家十天,衣服穿一套帶一套就夠了。裝好了之后,箱子還是空蕩蕩的。他將放在桌子上的兩個杯子洗干凈,摞起來倒扣桌子一角。把沒扔的泡面桶、廢紙巾塞進垃圾袋中。房門外擺的鞋子全部搬進來塞進床底下。忙完之后,他又不知道要干什么了,愣了一會兒,打開箱子拿出吹風機把被窩吹熱,睡覺。他早上六點多就睡不著了,起身坐著,幽暗的天光穿過沒拉緊的窗簾透了進來,但總體還是灰蒙蒙的。外面很安靜,偶爾傳來一兩聲公共汽車駛過留下的發動機聲。不一會兒,他又睡著了,再次醒來,是定在七點半的鬧鐘響了。

  從出租屋去地鐵站的路上,經過一家賣電器的商場,他坐在汽車上,隱約聽到里面傳來劉德華的《恭喜發財》,模模糊糊地閃過一兩句,就被公交車拋在身后。

  地鐵里全是帶著箱子趕往火車站的人,他進到站里,遠遠看見小龍在另一端等他。小龍接過他的箱子,站在他一旁等地鐵。來了一班地鐵,卻不是到火車站的,直到十分鐘之后,兩人才上車,在車廂接駁處找到一處空地。小龍與他相對而立,地鐵行進的過程中,接駁處一直晃動著,他兩腿分立在接駁處的兩邊,隨著車廂的晃動而左右搖擺。

  在火車站里,安檢的隊伍排了五十米,兩人排在隊伍中,慢吞吞地朝前移動著。李皓說,你昨晚喝醉了么?小龍說,有點,一直想起你。李皓盯著安檢的機器,所有的包裹箱子都被從前面的口子放進去,再從另一個口子出來。那陪我回家吧?李皓說。見家長么?沒準備好。他察覺到小龍將雙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小龍不斷朝前推進,直到羽絨服貼在他的大衣上。小龍突然說,要不我們去南京吧?

  列車飛快行駛在軌道上,兩旁的村莊田野與城市迅速向后退去。李皓帶著小龍不斷行走在車廂里,逃避列車員檢票。一直到下車的時候,也沒人注意到他們兩個。在南京的出站口,人群朝出站口涌去,小龍混在人群中間擠了出去。之后的十分鐘,李皓與小龍拖著一個箱子站在車站門口,不知道該往哪里去。南京的陽光與上海沒什么不同,寒冷也是。李皓說:我十九歲的時候特別希望有個人能帶著我去一個陌生的城市。小龍對他笑笑,又或者沒有,總之那個表情在南京的陽光中顯得十分曖昧。你來過南京嗎?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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