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在南京之南
國生
1
這幾年,我覺得時間過得愈發緩慢起來,我開始喜歡上晚飯后繞著小區散步的感覺,一邊走,一邊計算經過多少路燈,一般會在走到第一百個路燈時折返。誰知道呢,也許是九十九個,也許是一百零一個,我不可能永遠正確。另外,結婚時搬離父母的處所之后,我喜歡上聽收音機,去二手市場淘個半導體,在家沒事兒的時候隨便調一個臺,有時候是音樂頻道,有時候是新聞,當然更多是各種廣告。妻說我年紀輕輕的,卻像個老頭。
昨天聽收音機里的天氣預報,臺風要來了。妻說自己在這個城市生活了二十多年,從沒見過臺風還能到武漢。我說,臺風不到武漢,但要受臺風外圍氣流的影響,不一樣。
透過客廳的窗戶望出去,天空被對面的一幢小高層遮去一大半,樓頂上杵著根銀灰色的避雷針,像是一把刺入天空卻沒有明確目的的寶劍。天陰著,云層低低地壓在城市上空,有幾只江鷗盤旋于大樓分隔出的空間里,在幾乎振翅沖入肥厚的烏云中的時候,打一個轉兒飛去幾條街以外的長江岸。我仿佛能聽到江上運貨的輪船,發動機吭哧作響,往上游行駛時拍起一圈的浪花。我想象著船身上的藍漆已是斑斑駁駁,開船的工人脫掉上衣,跑到甲板上對著兩側的城市看幾眼。也許就是我這個方向。
我拉上窗簾,客廳內瞬間暗了下來。眼睛適應之后,稍稍看清這客廳的格局。用了三年多的仿古椅子,這會兒看上去真像是舊的,大書柜立在靠近臥室的一面墻邊。我和妻平時都不怎么看書,買的幾套莎翁全集、外國經典文學叢書等新簇簇地擺在柜中。妻靠在沙發上打盹,深色的衣服正好與昏暗的光線相合,不仔細看,幾乎注意不到她在客廳里。
妻突然從沙發里坐起來,愣了一會兒,說,衣服要收起來。
妻走過來,越過我,拉開窗簾和陽光上的玻璃門。這是個封閉式陽臺,即使不收衣服,也沒什么關系。她從衣架上一件件扯下衣服,挽在手臂上,最后收的是幾雙襪子和幾條**。她折回客廳的沙發,彎著腰疊衣服時,保持著一如既往的沉默。我看著妻,像是打量這房間里的某一處擺設,她已經和這個家融為一體。我無法想象如果這個家沒有她,會是什么樣子,也許就不再是家,而只是一個房子。我在不同場合多次說過,我感激她。這是真心話,絕無半點虛構。妻是個細致的人,家里東西的擺設、吃飯穿衣、甚至過年走親戚要帶的東西,里里外外都是她在操持,事無巨細。
有個老朋友明天要來看我。我忽然想起來還沒告訴妻。我不禁埋怨了一下自己,瞧這記性。我說,明天有個人要來武漢看咱們。接著我開始擔心臺風天氣會不會影響他的航班。
妻抬起頭。她抬頭時額頭上隱隱顯出幾條皺紋。我和那些喜歡年輕姑娘的男人不同,我清楚妻的皺紋是怎么長出來的。妻說,誰呀?
一個老朋友。以前工作的同事。幫過我很多。
是來家里么?
我點點頭,你不用招呼的,我明天自己去買菜。我依然是真心的。妻跟著我,過不上錦衣玉食的日子,至少在家務事兒上,我可以幫她分擔一些。這是相扶相持的夫妻本分。
妻摟著一摞疊好的衣服走到臥室里去。我聽到她開大衣柜的聲音,一會兒又傳來了大衣柜合攏的聲音。我記得我小時候很喜歡躲進大衣柜,但一進去,又覺得無邊的黑暗讓我窒息。像是游泳的時候,整個頭部沒入水里,什么也聽不見。我讓那種黑暗帶來的恐懼感籠罩自己,實在受不了的時候,砰,猛地推開大衣柜的門。我幸存了。安全與危險的游戲吸引了我,一次又一次,無法抵抗這種誘惑。直到有一天,我在衣柜里使勁推門時,半邊門轟然倒下去。我嚇呆了。不出預料,爸爸讓我在院子里跪了整整半小時,其他小孩兒沖我笑,不時來撩撥,我氣極了,但不敢起來。從那以后,我就不怎么碰大衣柜,等有了自己的衣柜,又沒了興趣。
人啊,都是會長大的。
2
在生活一日復一日無聊輪回中,李皓知道怎么找樂子。比如說某個BBS板塊群組織的聚會。約定時間的一個小時前,他合上電腦,在舊衣柜中找出干凈的**與襯衫,打開房門后,望一眼衛生間,如果沒被這套群租房中其他的租客占據,便換上一雙黑色的人字拖,穿過逼仄的過道,進去洗澡。十分鐘后,他穿著干凈的襯衫與**走出來,濕漉漉的拖鞋在發黑的地板革上留下一排腳印,他左右躲閃,當心又當心,生怕雪白的襯衫碰到過道中落灰的墻壁,或者油跡斑斑的冰箱,或者靠在墻上的廢棄鋼絲床,又或者是某個租客堆在外面的臭鞋子。危險無處不在。他進入房間,一頭扎進衣柜中,找出幾件要穿的衣服扔到床上,然后對著折成九十度的衣柜上的鏡子試裝。房間很小,一個大衣柜與一張一米五的席夢思占去大半面積,他只能憋在八仙桌大小的一個角落里套上燈芯絨褲子、低領毛衣、湖藍色的呢料大衣。用吹風機吹頭發時,順便口子塞進襯衫的領口,讓熱風經過身體。房間里沒有空調,在陰郁的十二月上海,他依靠吹風機取暖。
他穿上反絨的休閑皮鞋出門,關掉防盜門,乘坐電梯下樓。快出小區的時候,要坐的車正好從遠方駛來,一路小跑,不顧紅燈正亮著,終于趕上公車。他像穿梭水中的熱帶魚一樣擠在出行的人群中,飛快地搶到一個靠窗的位置。
他靠著窗戶睡了一會兒,沒有朝外看,因為這個城市實在沒什么好看的。一站又一站,商店,人群,六層樓的公寓樓,哪兒都一樣。要是說起來,他曾在七甫路上興旺商場四樓的窗口看見過一番讓他震撼的景象:不遠處一幢細而高的長方體建筑直直得聳立著,通身貼滿了碧藍色的光學玻璃,反射的光線像一盆潑出去的水,灑到腳底下,卻被腳下一圈紅磚黑瓦吸了去,如泥牛入海。周圍幾條大馬路驕傲地四方交通著,圈起一塊奇怪的領域。那是一片老房子,二樓的陽臺上晾曬著各色被單衣物,女人的褻褲藏在大汗衫背后。再遠一些,有一塊牌子,靠在朝北的大馬路旁,用霓虹燈拼起“刺青”二字,白天是不亮的,顯出笨重陳舊的塑膠感,字上有幾條縫隙,像是刺青的墨水生生嵌進去一般。他記得當時他十分鄭重地拍了一張照片,后來換了手機,照片也就隨著舊手機一同被賣給了一個“高價回收站”。
他在人民廣場下車,從大樓間隙中吹來的烈風讓他打了一個寒戰。他打電話給組織聚會的人,按照指示找到了聚會的KTV包間。他推開門,有幾個人抬起頭看了他一眼,但沒有人說話。他在靠門的沙發上坐了下來,黑色的人造革被空調機烤得暖烘烘。一個小個子男人正唱一首慢歌,背投電視上是一個燙了大卷的女人走在草地上,看上去是首老歌。
之后又陸續進來了一些人,到十個人左右時,組織聚會的人暫停了音樂。起身說,今天來了許多新面孔,大家先自我介紹下。隨即他率先作了自我介紹,老鷹,上海人,交友版的版主。按照順時針順序,每個人依次介紹著自己,內容基本是叫什么,多大,做什么工作。
到了他時,他說,李皓,武漢人,今年二十五,在一家建筑事務所做設計師。
老鷹問,李皓是真名么?
他回答,假的。
音樂再次響起,是他點的《當愛已成往事》。他站到包間中央,舉著話筒唱了起來。
有一個人說,給我。
李皓回頭瞥了一眼,是自稱小龍的男人。話筒在靠墻坐著的男人手里,被遞了過去。小龍對他笑了一下。他停下來,等待著小龍開口。一小段音樂空響過后,小龍接著唱下去,獨唱了下一小節,但沒在副歌部分退出。合唱結束后,其他人鼓起了掌,李皓清楚歌曲完成得不差,將話筒放在茶幾上后,回到了靠門的角落。有人起哄,讓李皓坐到小龍身邊。他有些不好意思。小龍身邊的男人過來拉他。他走了過去。
你唱歌很好聽。小龍說。
他沒有回答,用余光觀察著房間里的人。為了避免眾人揶揄的眼神,他低下頭,朝茶幾下面看過去,他的皮鞋在幽暗中毛絨絨的,沒有一絲反光。他把頭朝小龍方向側了一點,他看見小龍正盯著前方,表情嚴肅,似乎有些拘謹。他朝邊上挪了一下屁股,與小龍隔開一個拳頭的距離。
氣氛熱鬧起來。這種場合為社交而生,沒有階級,沒有現實,只有共同的身份。沒有人在看他了,他的身體慢慢松懈了下來。他朝前坐了一點,將背靠在沙發上。他說,這種聚會沒來之前都很期待,來了之后總是很無聊。小龍楞了兩秒鐘才反應過來,他沖李皓笑笑說,我第一次來這種聚會。沒什么意思。
你是做什么的?
在一家小廣告公司做人事工作。老鷹正在唱一首搖滾歌曲,音量調得很大。小龍補充,周六會去一家補習機構教英語。
教多大的?
學齡前的。
那應該很困難吧?小孩子都不聽話。
老鷹正好結束歌曲,以一個夸張的姿勢定格在包間正中央,掌聲響起,李皓訕訕地跟著拍了幾下手。
李皓發現兩個小小的吊燈分別位處包間兩邊,燈光照到這兒,只剩一片小小光暈。他環視包間,目光依次掃過每個人的表情,其中有一個雙眉緊蹙在發短信,時不時拎起啤酒瓶灌一口。邊上的一個人盯著包間另一頭的一個人,笑得遲疑。另外兩個人神情興奮,說話時臉貼得很近。而老鷹回到沙發上坐著,臉上滿是興奮后的余韻,微微抬頭,瞇著雙眼看向地面上的某一點。他順著老鷹的目光看過去,是一雙穿了耐克板鞋的腳,這雙腳的主人正是小龍。
他起身去上廁所。KTV通道兩邊都是鏡子,對在一起,將空間無限擴大,映出無數個李皓。空間被分割得迂回曲折,像個迷宮,走出幾步路,竟然有些迷路。他站在一個拐角,不知是進是退,抬頭尋找指示牌,卻發現這是個死角,沒有任何提示。他看了看墻面上倒映出來的自己,昏暗的光線遮住了臉上的瑕疵,一瞬間他覺得鏡子里自己的皮膚回到了十八歲的狀態。他越看越著迷,竟像是魘住了。
最后走來一個服務生,穿著西裝背心,先生,有什么需要幫忙的么?
他收回目光,按照服務生指示的方向找到了廁所。
回到KTV房間的時候,小龍邊上的位置正坐著老鷹。老鷹起身讓座。他擺擺手推辭,就近坐在靠門的沙發上。燈光從頭頂照下來。他即時變成房間里最亮的人。聚會結束后已經到了晚飯時間,老鷹組織去吃飯,打電話給附近的飯店訂位置。小龍說有事就不去了,站起來準備離開。李皓朝小龍看過去,視線相遇,于是拍拍老鷹的肩膀,我也走了,晚上要趕一個圖。老鷹瞇著兩只小眼睛,明白。
小龍與李皓一起出了大樓,大概五點鐘的光景,天光還沒暗透,街燈剛剛亮起來,兩種光交織在一起,使眼前的一切顯得有些壓抑。天空中飄起細小的雪粒子,有幾顆打在裸露的脖頸里,冰得李皓一縮一縮。小龍撐開傘說,我出門的時候查過天氣預報。
小龍高一些,將傘撐在李皓背后,對方就完全淹沒在他的胳膊與傘中。雪粒子打在傘面上,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音,不遠處的十字路口正在堵車,鳴笛聲一聲接著一聲。他留了小龍的電話與QQ,說以后可以出來逛街。
兩人乘同一路車,卻是往不同方向。李皓陪小龍走到車站后,道別走向了對面的車站。隔著八車道的馬路,李皓看見小龍在對自己揮手。他揚起手,在空中擺了幾下,又放了下來。小龍掏出耳機,掛在耳朵上。
3
我總是失眠。失眠的時候感覺時間呼呼地從耳邊吹過,好在這沒有讓我太過焦慮。醒著、迷糊著、睡著,其實都一樣。從這一點看,我承認妻說我像個老頭的比喻。不過當個老頭也沒什么不好。有人說,人生在世,必死無疑。這句話太好。
今晚我又失眠了,妻在身邊發出均勻的鼾聲。妻從一年前開始有了打鼾的毛病。說毛病也不準確,但姑且是個稱呼吧。起先我是很不習慣的,眼睜睜地盯著墻壁數綿羊,數到自己忘了數目,還是睡不著。后來習慣了,發現失眠和妻打鼾沒啥關系。妻每打兩聲鼾,中間總隔著三秒鐘。我側耳傾聽所有的聲響。似乎有刮風的聲音。收音機里的天氣預報正在變成現實。我還聽到了貨輪鳴笛的聲音,這下是真切的,絕不是想象和虛構。
越聽越睡不著,我干脆琢磨起明兒老朋友來時帶他玩點什么。黃鶴樓公園是一定要去的,也許還可以去看看武大,雖說珞珈山里的櫻花早就敗了,但夏天的武大綠意盎然,在城市里也是難道的景致。之后可以去游游東湖,租一條木船晃上兩小時。
想到最后,終于沉入睡眠,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卻忘記了昨晚想到哪里。
妻不在家。我走進衛生間洗漱。刷牙的時候,發現鏡子中的我胡子生長得稀稀拉拉,還掛著兩個黑眼圈。我用熱水洗臉,把熱毛巾敷在臉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熱氣鉆進皮膚里。洗完臉,又盯了一會兒鏡子。這幾年似乎是老了些,和二十歲,或者二十四歲的時候,畢竟是不同的。我說不出究竟哪里不一樣,它只是一種隱約又確鑿的感覺。
從外面傳來了開門的聲音。妻拎了一手紅紅綠綠的馬夾袋,我走過去接過來放進廚房。
妻說,早上的菜新鮮。
我翻了翻,妻買了西蘭花、芹菜、大蔥、辣椒、豆腐、雞蛋、臘腸、五花肉、基圍蝦、排骨、牛肉等十幾種菜。我琢磨著該怎么配這些菜。結婚前。我是結婚后才學起做飯的。起先是趁妻不在家的時候,擺好油鹽醬醋照著菜譜炒炒素菜,雖說火候啊、時間啊、調料啊,都是嚴格按照菜譜上來,但總是不對味兒。我至今也沒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兒。后來漸漸的,竟然能入口了,叫妻來嘗,她還夸我。可見經驗是很重要的,雖然經驗這玩意兒太抽象,既不是鍋,也不是火。
我先把基圍蝦從袋子里倒入盆中,放點水進去。蝦子一離開水,就容易死。死了就不新鮮。我看看時間,才八點多,做飯顯得太早,于是我晃到了客廳里。妻拎著海綿拖把從衛生間出來,準備拖地。我坐到沙發里,拿起一本汽車雜志看,隨手翻到一頁,寫著關于新車磨合期車速的建議。
妻說,你朋友什么時候到?她弓著背,將拖把在地上來回拖動,墻角似乎有一小片污漬很難清理。八點的飛機,不晚點的話,十點能到武漢。我說。她終于弄掉了那塊東西,直起身子捶了捶腰。她又低了下去,拖把打濕了地板磚,米色的瓷片上亮晶晶地反著光。她的背影朝我這邊來了。我盯著地板磚,觀察著拖把是怎么越過兩塊磚之間的縫隙。她拖到了我腳下,言簡意賅地說,腳。我抬起腳。她額前散落著一縷頭發,我想伸手幫她撩一下,手還沒伸出去,我制止了自己。不該妨礙她。我說,其實你不用忙的。
妻沒說話。
我繞過客廳,走到陽臺上去吸煙。我關掉客廳的玻璃門,打開了陽臺上的窗戶。妻不喜歡煙味。我抽的是黃鶴樓,十八塊一包的那種。烤煙,醇厚不嗆,至少我是這么感覺的。妻總說抽煙對身體不好,我同意,但是對身體不好的事兒多了去,要是樣樣計較的話,那活得得多累。因此對妻的好意,我當成了耳旁風。我把身子伏在陽臺上,頭探到窗外去,風呼呼的,直把我的頭發吹到一邊兒。我睜開眼朝下看看,樹亂糟糟地晃著,空氣又濕又悶,溫度卻不高。的確是臺風來的跡象。看了一會兒底下,我突然不慌了。風猛烈地吹著,我倒覺得很舒服,特意將臉轉過來,朝著風吹來的方向,嘩啦啦的,那種爽快難以表達。
4
李皓再次見到小龍,是距離聚會一個星期后的周日。
當時他正在房間內熨衣服,突然收到小龍的短信:我在控江路這邊,打算去公司領工資,你有空陪我去么?請你吃飯。給出肯定的回復之后,他拔掉了熨斗的插頭,將殘余在熨斗里的水倒進了衛生間的馬桶,特意挑了另一件咖啡色的大衣,一雙高幫的帆布鞋——以免給小龍留下不換衣服的印象。他迅速出了門,打了一輛車趕去約好的地鐵口。
付錢的時候,他看見小龍隔著窗戶沖他招手。小龍穿的依舊是上次聚會的衣服,黑色的棉服,露出格紋的紅襯衫,一條深藍色的直筒牛仔褲與一雙黑色的板鞋。小龍說,你好像瘦了一點。他不置可否,與小龍并排向地鐵入口走去。他們經過一排停靠在路邊的自行車,有幾輛像是長期無人認領,車身生滿了銹,其中有一輛,只剩下一個腳踏板。陽光從正面照過來,有些晃眼,他將目光微微朝小龍側過去一些,這才發現小龍的皮膚并不好,臉上生著許多痘痘,這使他懷疑起小龍的年齡來。他問,你多大來著?
二十四。本命年。
他覺得有點怪,卻說不出哪里怪,覺得小龍要更小一些,或者更大一些,總之他不怎么相信小龍今年二十四歲。
地鐵上人不多,兩人對面坐了一對小情侶。男人很胖,像攤肥肉陷在長凳里,女人卻很瘦,十二月的天氣竟然穿了一雙黑色**。男人用咯吱窩夾著女人,低頭和女人用上海話說話。他能聽見每一個字,但是他聽不懂內容。來上海兩年多了,他只能聽懂諸如“吃飯了嗎”、“我是上海人”這樣最簡單的話。他問,他們在說什么,你聽得懂嗎?
我是上海人。
聽你口音不像。
地鐵突然咯噔震動了一下,像是壓到了什么東西。他想起新聞里屢次報道的地鐵追尾事件,神經緊張起來。直到一會兒后,地鐵正常運行,并沒有出現任何事故,他才安心。他說,你怕死么?小龍側過頭來,什么?面對小龍疑惑的語氣,他突然喪失了問這個問題的興趣,他想,一開始就不該問的,沒什么。他們在人民廣場站下車,從三號口出來,不遠就是聚會后兩人離開的兩個車站。小龍帶著李皓穿過數條馬路,在一條小路的盡頭停下。小龍指著寫字樓說,在十五層。
他們走進大廳,地面上落了灰,墻壁看上去也不太干凈。電梯正停在一樓。電梯里有一面鏡子,李皓盯著鏡子里的自己說,總感覺自己老了。小龍拍拍李皓的頭,不老呢。小龍從鏡子里盯著李皓,他有些不好意思。他轉身背對著鏡子,與小龍相對而立,他很從容地沖小龍微笑,似乎知道該如何舉動說話,又似乎不知道,電梯上升的聲音轟隆隆的,像空氣,或者火焰被撕裂的聲音。當然,他想,如果空氣與火焰能夠被撕裂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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