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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鵝舞與纏綿書  文/譚帥

第一十二章    海岸線(2)

  張牧走過一個又一個車窗,外邊的天空像灰藍色平展的湖面,而云朵則像魚露出水面的鱗片。列車越往北,夜晚就來得越遲。懸浮在山巒之上的光線,此刻,仿佛成了谷壁中的聲響。它正孤獨地,孤獨地等待著回音。抽煙處被夾在兩個車廂之間,旁邊就是洗漱池,張牧在腦海中想象著自己即將抵達的地方,他看見了她。張牧踏進了列車兩節車廂的連接處,那個狹小的抽煙室,這猝不及防的相遇,令他如同一個猛子扎到了五歲時的游泳池。

  她轉過了頭,看了眼張牧手里拿著的書,輕輕地吐出含在口里的煙,說到:

  ——“抒情詩的呼吸:一九二六年書信?”

  5

  大雪落滿了國境線。平原都不再真切,曠野堆積的夜霧。你的名字像是海邊倒影的天鵝湖。今夜,我的嗓音是一輛被截停的火車。

  ——“里爾克、帕斯捷爾納克、茨維塔耶娃”她說。

  ——“我因認出風暴而激動如大海”她接著說。

  張牧愣了一下,回應道。

  ——“是時候了,夏日盛極一時。”

  搖晃的抽煙室里,她指尖的香煙裊裊升起,在整個狹窄的空間里盤旋。沾了污漬的玻璃外面,是一片連著一片的曠野。霧氣低垂地壓在整片土地上。鐵軌旁偶爾出現的樹木,暫時地阻擋住了陽光,忽明忽暗的光線投落進來,將她側臉的曲線照得更加柔和。這就像一場突如其來的博弈,張牧站在她的面前,感到方才在車廂里的孤獨感全都消失了,她用了某種類似游戲的方式,將張牧卷入了進來。此刻,他想到了博爾赫斯的《南方》。

  ——相比里爾克,我更喜歡茨維塔耶娃。她又抽了口煙說到。

  ——她曾經領著槍去找她的愛人。

  又一縷青灰的煙霧從她的唇間吐出。

  ——如果里面有**的話,她可能那時候就已經死掉了。

  說完,她將抽剩的煙蒂放進了吸煙處的金屬煙缸里。張牧看見里面已經堆了一層厚厚的煙灰。

  6

  張牧總在搖晃的車廂里夢見曠野,顛簸的床鋪像是起伏的馬背,馱著他從一個地方穿行到另一個未知的地方。她說,**要穿透一個人是簡便的,有時候甚至只需要幾秒鐘,堅硬、冰冷的金屬就能貫穿你的心臟,那些纏繞在一起的血管、經絡,透過里面流動的鮮紅血液,**要越過了茨維塔耶娃搏動的心。如果里面有**的話,她很可能那時候就已經死掉了。

  張牧那個時候仍沒能明了死亡的感覺,在過去的很長一段時間里,他對于死亡的記憶僅僅來自于目見他外婆的離世——在他的記憶中,那是一個緩慢又痛苦的過程,他親眼看著外婆的身子被疾病掏空,日漸一日地消瘦下去,張牧曾以為這就是死亡,死亡便是蠶食。只是站在抽煙室狹窄的鐵皮間,他從別人的口中真切地感受到了另一種死亡的方式,她的口氣就像是一種迅疾的掠奪,仿佛說完這句話,立馬就會有人要離去。她的聲音甜美又動聽,她的那句話就像是一片玫瑰花瓣,貫穿了張牧身處的那個下午。

  她要去的地方是山海關。她將煙蒂丟下后,轉身邀請了張牧去她那兒坐坐,張牧越過車廂的連接處去到了他的隔壁車廂。同樣是空蕩蕩的,座位上只有零星的幾個人懶散地靠著,她坐在七號車廂倒數第二排。車窗旁深藍色的帷簾被她高高地掀起,掛在了一旁,窗戶外是一望無垠的曠野,傍晚時分褐紅色的云朵貼在遠處的地平線上,車廂里的暖氣很足,張牧坐在她的對面,手里捧著那本書,不知道自己究竟該說些什么。每到了夢醒后,張牧關于那個下午的記憶就格外真切,仿佛方才仍坐在她的對面一樣,她的頭發偶爾被風吹起,從臉頰拂過繞到耳后,張牧平躺在車廂的臥鋪上,四周都是已經入夢的旅人。

  黑夜令人恐懼。他身旁那位穿著棉襯衣的男人已經摟著被子睡著了,他背靠著臥鋪車廂,將半個身子露了出來,張牧能聽見對方的鼾聲,一陣又一陣,應和著車廂底部鐵軌傳遞的聲響。白天的時候,車窗外的一切都能看得真切,連綿的山丘、零星散布的屋舍、偶爾穿插其間的電線桿,以及列車駛入城市時路過了林立的高樓。臥鋪的車窗都是全然封死的,牢固的、不可撼動的封閉,將整個車廂與外界隔離開,白天,張牧看著道旁一晃而過的景觀心里隱約有種模糊的感受,他說不出來。此刻,當他平躺在席鋪上時,張牧突然想起了那種感覺的根源:那就是安全。平整的大塊玻璃封住了車廂,這種牢固令人感到安全,像這塊貼著車廂的玻璃,將車廂內外的世界隔離開了——它的一側是急速穿行的田野、道路,另一側卻是平穩、安謐的室內床鋪。張牧從中鋪支起了身子,踩著腳踏梯來到了車廂的走廊。除了旅客的鼾聲、列車底部鐵軌與車輪的碰撞,張牧沒能聽到更多的聲音。

  一個又一個的夜晚,重復著,令人熟悉。他掀起了窗簾一角,外邊的黑夜仿佛正跟隨車廂流動,偶爾出現的燈光令人產生錯覺,仿佛此刻整輛火車正飄蕩在無邊的海洋上,四周是遙遠的不可抵達的陸地。海浪的聲音,張牧在四個月前就聽聞過了,白色的海浪從遠處漸次地漫過來,石灘照亮的一小塊區域里,張牧看見水浪在靠近海岸的地方纏繞在一起,稍后又分離,他第一次目見海浪的時刻是在深夜,石灘上吹著冷風,除了他已經沒有額外的游人,如今,當他再從往日的回憶里牽引出那些聲音的時分,也是深夜。張牧身旁是隨著車廂輕輕飄起的深藍色的帷簾,顫動的樣子,仿佛方才拂過她的臉頰。

  “海明威到了最后就像一匹受驚的老馬。”這是她坐在張牧對面說的第一句話。

  每天他都不得不焦躁地面對寫不出作品的清晨,那些漫長的時刻被他內心的焦躁拉得更加漫長,海明威穿著拖鞋在房間里踱步,就像仍然年輕的穿行在森林的獵人一般,他在整個堆積了年歲塵埃的屋子里尋找一把能夠解決問題的槍。逡巡在這個老酒鬼血脈里的除了搏斗,就只剩下死。逐漸衰老的身體催促著他,至少在每個午后靜謐的躺椅里,他都仍然記得那位身處西班牙的斗牛士,只是搏斗,如今似乎已再無可能。坐在她的對面張牧仔細聆聽著對方的描述,這段敘述對他來說足夠迷人,他也曾度過卡羅爾·歐茨的那本《狂野之夜》,在這本短篇集子里,張牧曾于歐茨筆下讀到過關于海明威的最后時光——那種剛烈的感受被文本里穿行的焦慮所淹沒,就在她說出這段話的同時,張牧甚至感到輕微的眩暈,他確信,對方以一種凌厲的方式擊中了孤獨與無望的核心。

  **已經從餐館的一角拋了過來。張牧血液里流淌的關于南方的氣息催促了他,這種感覺就像是博爾赫斯所描述的胡安·達爾曼,張牧知道,于是他伸手握緊了身子底下的坐墊,將手指深深地扣了進去。相比于對話,或許這只是一種試探。該說些什么呢,傍晚時分的平原低壓的云彩逐漸黯淡,周遭的一切開始有了黑夜的意味,平原上堆積的白雪水流仿佛在緩緩地流動,夜晚快來了,積雪融化后平原上的溝壑便會顯現,順著曲折的線條往里走,張牧突然想起了陳昇的“百花深處”。相對于海明威1941年匆匆而過的重慶之行,那里該是塊神秘又充滿奇異的區域吧,如果那個老靈魂在醉酒的夜晚走過那條巷道,聽一聽繡花鞋與老歸人的故事,是不是就不會那么焦急又煩悶呢?

  這樣,對話的終點變得遙遙無期了起來。可旅途卻在逐漸流逝,他倆談了半晌,從后鄰的六號車廂跑進來幾位和張牧差不多大的年輕人,他們扶著最后一排座椅探頭打望,喊著有沒有人要同他們一起去六號車廂玩牌或者其他類型的桌面游戲,她坐在張牧對面,朝張牧使了個眼色,然后轉過頭朝年輕人揮了揮手手,起身拉著張牧跟隨他們去到了六號車廂。整個車廂里有大部分都是年輕人,其中已經有了幾個地方在圍坐著打牌了,張牧靠著她坐,加上方才的兩個年輕人,總共5個人圍坐在桌板旁。張牧坐在她身邊,感覺就像對著一面鏡子,她的側臉反射出自己很多時候的樣子。對面的女孩坐在兩個男生中間,她提議玩一款叫做“九局下半”的紙牌游戲,方才的感覺仍蟄伏在張牧心里,但是這也沒能阻止他倆與對面的年輕人逐漸熟悉。

  車廂遠端有嬰兒在低聲哭泣,那尖細的聲音不時從列車底部的顫動中顯現出來,張牧坐在走廊靠窗的座位上,感覺自己正如漂浮在黑夜中的一艘船。昏沉的感覺仍盤踞在他頭頂,張牧就如沉入了夜的海底,四周逡巡的聲響如同游魚,他支起身子靠在窗戶邊上,遠處平原上漆黑一片,列車仍不知要穿行過多少公里才能抵達下一個站臺。她坐在身旁打牌的那時候,張牧沒法將注意力集中在手里的紙片上,他不得不去注視她的指尖,靈巧地翻動紙面,將一張抽出放到桌面上,再將新的一張穿插進手里的紙扇中。幾局游戲下來她和張牧臉上都貼上了紙條,作為輸掉游戲的懲罰。

  此刻她從手牌里抽出了一張黑桃A,遞向了身前的桌面,小桌板上堆著的紙牌像是一座小山,那張黑桃A中心的黑色往外滲透,進入桌板,她身上的甜得像糖的氣息也在逐漸遠去,像是融入了整個傍晚時分的車廂中。四周都黑了下來,張牧獨自坐在走廊邊上,他從褲袋里摸出了煙,踉蹌地朝著車廂夾縫的吸煙處走去。什么時候才能等到天亮呢。列車搖晃著身子,朝前方駛去,目的地很快就要到了。

  7

  外面的夜色很濃。下一站山海關。對面的人們正在進行猜謎游戲,年輕的小伙子將書包放在胸前,身旁的女生將頭低下去,張牧背靠在座椅上,正在心里計算剩余的時間。或許是由于已近深夜的原因,整個車廂里都很安靜,列車平穩地行駛在這條開往北方的路線上,車廂里細微的響動漂浮著遠處的鼾聲,這不可思議的靜謐仿佛令在場的所有人都缺席。

  張牧對于那個下午的所有記憶便是這樣,她已經在整理背包了,她方才出了一個謎語,她說那謎底是個地名,張牧起初想了很久,無法從她給的詞語中琢磨出清晰的脈絡,隨著列車慢慢地行駛,張牧知道所剩的時間不多了,于是他決定不再去想謎語,他轉過了頭,專注地看著身旁的那個女人。剛剛他倆在閑談中討論了破碎的海岸線、浮動的港口、飛鳥以及魚群,她說在山海關的某處地方,海洋與長城產生了奇妙的對接,就像是某種心照不宣的媾合,在大地上,綿長厚重的磚泥建筑與柔軟的海水誕下了這樣一處地方,她說自己以后很希望能在旁邊不遠的地方開個小店,如果可以的話,她能在傍晚的時候去海邊散步,看一看云朵漂浮的天空。

  列車終于擺脫了廣闊平原的束縛,駛入了建筑逐漸密集的城區,車廂頂部的燈光搖晃地亮著,由于疲憊張牧眼前的一切都逐漸模糊了起來。像冰塊融在了玻璃杯里,悄無聲息地,一切都變得模糊了起來。車廂里暖氣漸弱了,張牧感到身旁冷了起來,細微的嗡嗡聲逡巡在他耳邊,短暫地停留稍后又像被人用水抹去般消失了,這種感覺很奇異,張牧的身子隨著列車顛簸了起來,隨著速度的階次地改變,車廂晃動的頻率不再相同,車廂里準備下車的旅客已經紛紛地整理東西了,他們將屬于自己的包裹、袋子、旅行箱從不同的地方挪到自己身邊,低下頭去檢查里面的物品。整個車廂都仿佛活躍了起來,一個中年男人已經站起身了,他身后背著個黑色的背包,鼓囊起來像是背負著一塊碩大的黑殼,他立定,整理好肩膀上的背帶準備側身向車門的方向走去,接著,車廂突然猛烈地顫動起來,往日平整的車廂表皮仿佛褶皺了起來,巨大的轟鳴聲從車的前端傳來,迅速地穿過了車箱的走廊,抵達了張牧的耳畔。

  車廂頂部的燈光都漸次暗了下來,就像穿行在一條漫長的看不見終點的隧道里一樣,所有的聲音都被攪拌在了一起,碎石機敲打著車廂的前端,張牧身前的那個中年男人一個踉蹌跌倒在了臨近的座位上,他一手扶住身后的背包,一手抓緊旁邊的座椅靠背,就在這陣慌亂里,張牧卻看見身旁的她并沒有太多驚慌的神色,她只是仰頭靠在身后的座椅上,像是正在等待著某些事物的來臨。張牧看著她的臉,覺得周圍的一切都逐漸安靜了下來,恍惚的聲響,劇烈的顫動與搖晃,頭頂忽明忽暗的燈光,逐漸平穩了,悄然地,不動聲色地陷入了逐漸漫長的寂靜與空洞中。冰塊已經跌到了杯底。張牧恍惚中聽見身旁的她正低聲說著什么,他仔細諦聽,她仿佛正在說著,你害怕嗎,張牧,我在你身邊,你仍然害怕嗎,張牧。時間與光影都停留在了一個點,就像宇宙尚未全然展開前的狀況,那個點代表著停頓、凝滯,尚未開啟的一切都被關在里面。張牧渾身輕飄著,像是穿行在飄渺的冷空氣中,接著,像是抽掉了一塊輕薄的紗網,身邊的一切重新又顯現了,列車輕微地搖晃了幾下,在站臺上停下來了。冰塊已經融在了水里。

  車廂里下車的人群正朝出口挪動,她已經整理好物品起身了,朝著車門走了一陣,她忽然立住了,后面的人潮不斷地朝前擁擠,她回過了頭看著張牧的方向,車廂里充滿了拖拉行李箱的聲音與嘈雜的人聲,人群就像一股巨大的水流推搡著張牧眼前的她朝前涌去,她不斷地朝門口走,又不斷地回頭,張牧坐在座椅上只感覺四周籠上了一層恍惚的白霧,在霧氣中央一切都失去了原本的重量,變得輕飄了,背雙肩包的中年男人,躺在女人臂彎里嚎啕大哭的小孩,穿青灰色外套的老夫人,還有扎著馬尾辮回頭觀望的她——她就那樣站在那兒,似乎在等待著什么,張牧扶住了座椅邊緣,他正想支起身子上前,她就像一股巨大不可知的渦流在遠處產生了極大地力,將張牧牽引向那水流的中心——可等到他站起身后,張牧發現她身后站立的人群,卻像高墻般牢牢地擋住了他的去路,那些模糊的人影,站立著,就像張牧兒童時期墜入游泳池后看到的父親的影子,他們似乎正在默默地傳達著拒絕。前端的人群下車了,恍惚中張牧望見車廂里懸浮著巨大的冰塊,如同倒掛冰晶石,滴著水,正朝著地面生長,張牧站在座位跟前,直到冰塊延展出的冰面徹底地封住了他的視線,也將通向她的路途完全阻斷了——站臺上又一批新的旅客上來了。張牧坐回了座位,身前的年輕人仍坐在那里,他們四人,就像陳列著的,僵化又寒冷的石像。

  這些在張牧回憶過往時總顯得十分模糊,就像是出自不真切的編造,那拙劣的手藝人在串聯記憶的珠子時卻沒能準確地把握好事物的形狀,失真、錯序、模糊,這便是張牧對于這些最真切的感受。臥鋪前段洗漱間微弱的燈光正灑向走廊,張牧朝著車廂里邊走,他行過白色的鐵質車皮,他用手摸上去平展而堅硬,就像是某種默許與承諾,安全感,幾乎所有的一切都指向了這個令他熟悉的詞語。車廂外是深夜的平原,星星點點的熒光散步其上,流動的夜色令人想起傍晚時分流動的河水,就在張牧快走進臥鋪車廂時,他突然停了下來。張牧回到了抽煙室,他抽出了口袋里的香煙,摸出一根,點上。于是,青灰色的煙霧又升騰了起來。

  8

  ——我很喜歡這本書,張牧。

  ——《一九二六年書信》嗎?

  她將抽煙處的金屬煙缸合上,半靠在張牧身旁的車廂上,手里拿著張牧的那本書。抒情詩的呼吸:一九二六年書信,她說。張牧站在她身邊沒有說話,他點頭。燈光懸在他倆頭上,仿佛給眼下的一切都籠上了白霧,張牧看著她的側臉,正準備將自己想了許久的話說出口。可是,她先說話了。

  ——你應該知道的,帕斯捷爾納克與茨維塔耶娃。還有他倆的故事,張牧。她將靠在車廂上的身子,朝他這邊輕微地挪動了一下,她側過了臉說,

  ——張牧,有時候你就像一面鏡子,在我跟你說話的時候。

  ——我還喜歡廖偉堂的那首詩,你知道嗎,張牧?

  此刻張牧站在她的身邊,嗅著她身上熟悉的氣息,令他想起開遍了陽光的夏日,甜膩、芬芳、不可遏制地感受洶涌在他胸膛里,她在說著,而他只要聽著就好。陽光偷偷地進入了這個封閉的車廂,就像沉默的房間掀起了窗簾一角,凝滯又頓重的一切都再次輕柔了起來,張牧將身子轉向了她,這時候外邊穿著工作服的乘務員正在催促她下車,時候已經不早了,很快這個站臺就要被整趟列車甩到身后,就像方才他倆一同經歷過的平原、燈盞、水泥桿以及黑夜一樣。

  她扶住身后的車廂,支起了身子,她轉身朝車廂外走了,張牧跟在她身后,走了幾步,她聽下來了,她轉身靠近了張牧,他感到那陣熟悉的氣息正朝自己的臉頰靠近,在乘務員不耐煩的催促聲里,在身后車廂嘈雜的人聲里,在宏亮的廣播聲里,她踮起腳尖,吻了張牧的臉頰,你會走嗎,張牧,你會跟我下車走嗎。張牧靠在鐵皮車廂上,卻察覺不到身后的冰涼,他朝著她背影離開的地方走去,他倆一同下了車,穿過山海關漫長的黑夜,她說要帶他去那個在火車上說過的地方,那里海洋與長城產生了奇妙的對接,綿長厚重的磚泥建筑與柔軟的海水交織,她帶他了旁邊的那個小店,就像她曾經在火車上描述過的那樣。

  張牧站在破碎的海岸線邊上,腳底下是硌人的石灘,夜晚的海浪靜謐又柔軟,唯一能聽得見的只有海浪拍打岸邊的聲響,他曾經去過大連的海岸,那里的夜晚就如眼下的一樣,一樣的沉默寡言,又飄蕩著海的腥味,只是此刻對他來說是不同的,就像是再次找回了失落的東西,張牧從這種熟悉的感受中捕獲了他能嗅到身旁來自她的氣息,張牧看著身旁的她,伸手想去撫摸她的臉頰,他的手掌穿過了粘稠的夜色、海風、海浪的嘩嘩聲,穿過了她的臉頰,落空了。

  ——張牧,你知道廖偉堂的那首詩吧。

  ——我想象我們的相遇,在一場隆重的死亡背面。

  ——玫瑰的矛盾貫穿了他碩大的心;張牧此刻卻想到了那整張皺起的鐵質車皮。

  ——在一九二七年春夜,我們在國境線相遇

  不是嗎,那時候大雪覆蓋了整片鐵軌,或許也覆蓋了不遠處的國境線。

  ——陳沁,我們,因此錯過了,這個呼嘯著奔向終點的世界。

  ——當你轉換舞伴的時候,我將在世界的留言冊上,抹去我的名字。

  ——當華爾茲舞曲奏起的時候,我在謝幕。

  他就這樣站在她的身旁,陪伴著她站在海岸邊,看著她站在那兒自顧自地說話,看著她熟悉又親切的眼光投向遠處廣袤又黑暗的海平面。張牧,站在她的身后,起初只是靜靜地聽著,接著,他伸出了雙手,即使他知道自己仍然無法真實地摟住對方,可是,他仍然伸出了雙手。

  ——陳沁,你能聽到嗎?張牧耳畔旁再次響起了整個車廂里熟悉的聲音,他能感到身下車廂猛烈的顫動,車廂暖氣全部停止了之后,寒冷的氣息穿梭在他身旁,帶著濕潤的氣息,就如此刻海面吹拂來的晚風,他不是如此想再次遇見她嗎,現在她就在眼前啊,可是張牧張開口呼喚她的名字,對方卻沒能再次聽見。窗外的夜色落了下來,像是厚厚的簾幕,封住了張牧的整個世界,再也沒有海了,也沒有海風,他的腦子里盤旋著她曾對自己念過的那幾句詩:

  ——今夜,我的嗓音是一列被截停的火車,你的名字,是俄羅斯漫長的國境線。

  ——張牧,你知道廖偉堂的那首詩嗎?

  ——我想象我們的相遇,在一場隆重的死亡背面。

  ——而今夜,你是旋轉,陳沁,我是迷失。

  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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