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名手大會”在松平周防守的宅邸內舉行，宅中一側間被辟為棋室，地上鋪竹席，室內正中位置擺放著五副棋具，盤側備有筆墨供來自四大家的記譜人記譜，此外室內再無陳設，形制分外古樸。

　　會上集聚四家子弟，大宴賓客之后，第二日大會進入正題，五副棋盤前，十人兩兩對坐，分別是幻庵因碩對安井俊哲、安井仙知對林柏榮、林元美對服部雄節、宮重丈策對阪口虎次郎，以及丈和對赤星因徹。眾人心知肚明，除了丈和與赤星因徹一戰，其余四局皆是表演對局，無非是為了烘托“名手大會”的名分，而使得那一局生死戰顯得沒那么突兀罷了。

　　本因坊門人多是僧人打扮，丈和剃光頭，穿僧服，但雙目有兇光，因而并無僧侶氣質。十人落座，棋局開始，因徹筆直脊柱，身板瘦如刀削，拈起一顆黑子，輕放在棋盤右上角。

　　棋子微晃，并無聲息。

　　丈和掄臂落子，白子落于盤上，有玉碎之音。少頃，棋子表面出現十數道裂紋，再過片刻，粉碎。

　　棋子被敲碎，今古罕有，觀戰眾人表情震驚，但都沒有作聲。丈和將棋子碎渣攏入左掌，再在原處打下一顆白子，棋局照常進行，行至五十九手打掛[打掛：日本舊時代，上手擁有隨時可以暫停棋局的權利。暫停棋局，即為打掛。]。

　　盤面上是黑棋優勢的局面。丈和的殺手锏“大斜千變”并未取得奇效，反倒是黑方應對自如，局部戰斗結束，黑棋已將先著的優勢擴大。當日，五盤棋在日落之前先后打掛，幻庵師徒一前一后步出棋室，幻庵表情得意，是勝利者的得志表情。

　　時值盛夏，天氣炎熱，幻庵雇了一艘船，就在江上食宿。江面平靜，水波不興，船泊江心，周圍水氣迷蒙，遠望，已不見松平家的亭臺樓閣。

　　二人拿出棋盤棋子，因徹執黑幻庵執白，將今日與丈和對弈的局面一一復現，有時會有停頓，雙方擺出在棋局上未出現的變化，各自無話。盤上進展到當日對局的最后一手，因徹打下一子，落于棋盤的，卻并非棋子。

　　盤中央，躺著一截枯枝的末梢，形如碎石。幻庵臉上露出驚異表情，抬頭，發出“啊”的一聲輕呼。

　　平靜的江面上出現一艘黑色船只，穿透迷蒙大霧被幻庵看見，兩船船頭相距已不過三四尺。幻庵發聲未了，船身發生劇烈顛簸，片刻之后，又復歸平靜。

　　黑船上站著一個胖大之人，身量幾乎是因徹與幻庵加起來的兩倍，腰間插刀，樣子是個武士。黑船繼續靠近，逐漸能看清船上之人，此人是原田志乃，是松平的家臣。

　　“你奉松平之命，來殺死我。”因徹不知何時站在船頭，夜色之中，身形顯得更加瘦小。

　　原田手握武士刀柄：“何以見得。”

　　“方才你已出手，力量驚人。我無法化解你的力量，所以只能傳導你的力量，”因徹手指腳下船只：“我把你的殺力傳遞到了船上，所以我還活著。”

　　刀出鞘三分之二，刀光如雪。因徹上前一步，食中指前伸，拇指小指無名指成環，捏成一個劍訣。一個時辰過后，原田收刀入鞘：“我殺不死你。”言罷轉身，彎腰拾槳，因徹低喝一聲：“且慢。”話音未落，手掌攤開，掌間是一枚黑子。

　　原田回頭，愣住。因徹伸手出船舷，將黑子打向江面上的虛空之中，掌下激起一束水柱，托住棋子，因徹手撤開，棋子置身水柱之上，不搖不晃，四平八穩。

　　“原田君，這是我的花道。花道，可容萬物。”

　　原田雙腿打顫，少頃，跌倒在地。因徹嘴角上翹，露出殘酷笑意：“花道，可以離魂。”

　　原田倒在地上，已陷入眩惑狀態，對外界事物失去了戒備之心。因徹喚船夫將船駛近，而后跳上原田的小舟，俯身面向原田：

　　“在松平家中，你為什么要那樣做？”

　　“將軍年邁，幕府混亂，各藩財政困難，亂民暴動加劇，幕府統治兩百多年，時至今日，已顯出頹唐氣象。圍棋是日本國技，棋界乃國運之表征，當今日本，需要一個強有力的鐵腕幕府來統治，而棋界，也應該有一個強硬人物來統籌。丈和其人，利光相犯，幕府諸元老皆以他為名人棋所的不二人選，只是其不愿出戰，令幕府難堪，故家老設名手大會，逼迫丈和出戰，并且丈和必須要贏——”

　　“哈哈哈，原來如此！”因徹發出數聲大笑，聲音尖利，有如夜梟：“花道者，可以渡人成佛，亦能引人入魔，你以花道犯我心神，我神智立時失常，旬日之后我將基本好轉，但仍未完全擺脫魔障，如此一來，我的棋力大打折扣，丈和贏我勢所必然，而他便就此坐穩了棋所位置！”

　　原田兀自喃喃，聲如夢囈：“誰會知道……居然有個家伙在這時候行刺家老……”

　　因徹聲音肅穆：“刺客刺殺，我隨之驚醒。這一變故，如同當頭棒喝。”

　　原田眼睛上翻，眼眶中幾乎全是眼白：“對局就這樣正常進行，你下的很好，棋行過半百，丈和敗相已露。事已至此，家老下令，必須除掉你們師徒二人，死因將會是船只傾覆，溺水身亡。”

　　因徹下蹲，輕拍原田肩膀，原田肩上和服出現一道兩寸長的裂口，露出青白色的皮膚。原田自眩惑狀態中被喚醒，眼神悲涼。因徹起身，目光射向原田腰刀：

　　“我什么都知道了。”

　　原田慘笑：“很好。”語畢，人呈正坐之姿：“在家老家中，我沒有完成任務，本該切腹，承蒙家老寬容，我尚能茍活至今。如今我二度失敗，更兼泄露幕府秘密，身為武士，多活一分鐘都是恥辱……請你當我的介錯人[介錯人：介錯是指在日本切腹儀式中為切腹自殺者斬首，以讓切腹者更快死亡，免除痛苦折磨。此斬首之人，即為介錯人。]。”

　　因徹點頭：“這是我的榮幸。”

　　原田露出欣慰笑容，卸下武士刀，刀有兩柄，一長一短，長為太刀，用以戰斗，短為肋差，用以切腹。原田將肋差橫置身前，因徹手握長刀，站定介錯位置，長刀出鞘。

　　原田解下腰帶，掀開和服，露出腹部，拔刀，刀光凄惻。原田雙手握刀，向腹部左側切入，再向右劃開，鮮血涌出。

　　長刀舉起，因徹臉上有不忍之色。原田搖頭，示意還未結束。刀刃返回腹部中央，翻轉九十度角，上下又劃開一道，于是傷口呈十字形，腸子流出。

　　原田額上淌下一滴汗，上身逐漸有前傾趨勢，長刀落下，原田腦袋落地，頸部血如井噴，脫離身體的一張胖臉上，沒有表情。

　　因徹跳回自己船上，伸手出船舷。水柱消失，棋子落下，因徹長袖震動，抄棋子于掌中，走進船艙，幻庵正在專注擺棋。因徹注視盤面，拈起掌中棋子，拈子之手顫抖，而棋子遲遲沒有落在盤上。

　　“手掌顫抖，是你心有殘忍。”幻庵手拈黑子：“刀，引出了你的仇恨。”

　　言罷，落子，棋子搖晃，沒有聲音。

　　原田的尸體被下游的農民打撈上岸，又被松平派出尋訪原田下落的家丁找到。盡管松平的家臣嚴把口風，原田切腹而死的消息仍舊不脛而走。第四日，四家子弟重回松平宅邸，眾人均用好奇目光打量幻庵師徒，幻庵與因徹表情坦蕩，落座后閉目，澄氣凝神。

　　棋局重開，輪到丈和落子，丈和提吃兩顆黑子，是意料中的手段。因徹注視棋盤，右手微微顫抖，竟無法自制。

　　半個時辰過后，因徹落子，此著步調穩妥但緩慢。丈和凝視棋盤，片刻后露出欣喜表情，在黑棋下方陣勢中打下一顆白子，幾手棋之后，黑方邊路陣營被打散，優勢銳減。

　　因徹打下一子，手還未從盤上收回，丈和右手已經伸入棋罐，行將落子。此處變化可視作必然進行，丈和肩膀聳動，便要將一顆白子打在與因徹前一手棋相鄰的交叉點上。

　　此刻，棋子距棋盤不足半寸。

　　感覺腰部被一股輕柔的力量擊中，溫暖而潮濕，好像腰上刮起了一陣三月的風；一瞬間如墜霧中，半邊身體失去控制，丈和右臂忽地前伸出一截小指的距離，食中二指再往下一挫，一顆白子就莫名其妙地落在了黑勢之中——

　　落子之處，與因徹前一手棋相隔兩路，并非丈和所想的方位。

　　丈和抬頭，眼神驚懼，眼前有一人膝行至盤側，生著一對小眼，是為松平傳譜的家丁。家丁雙手接過林家記譜人遞過的棋譜，悄然轉身，提膝，躡行出門。

　　室內安靜，并無異動，丈和搖了搖頭，懷疑是過度疲勞而導致的肌肉麻木。半個時辰過后，因徹落子，有此一著，丈和先前一顆白子便如同送死，所幸損失不大，丈和思索再三，仍然要將白子落在之前想下卻沒有下的位置。

　　腰部再一次被幾乎相同的力量擊中，只是位置比之前稍高了些，右臂不受控地打下一子，落在黑棋勢力外圍，依舊不是自己心中所想的落點。丈和鼻翼顫動，右手緊握成拳，環視四周，一切依舊如常。四家子弟席地而坐，引頸圍觀；林家記譜人眉目謹慎，一副唯恐抄錯的模樣；傳譜的家丁已經歸位，右手五指抓左腮，看樣子是在撓癢。丈和眉峰突起，視線重新回到棋盤，少頃，臉上現出震驚之色。

　　因徹蒼白的臉上出現一抹緋紅，與地面垂直的上身向棋盤傾斜，臀部脫離腳后跟。兩個時辰過后，因徹依舊呈前傾姿態，仍未落子。又過去半個時辰，因徹恢復正直姿態，棋子打在棋盤上，聲音洪亮。

　　丈和轉投左邊路，寥寥數手之后，盤上跑出一黑一白兩串孤子。丈和目光聚焦左路黑白，而腰部就在此刻第三次被擊中，這一次部位偏后，而棋子則再一次落在了意料之外的地方。落子之聲未了，因徹開始咳嗽，脊背弓起，曲如鐮刀，咳畢，打下一子。

　　棋行至九十九手打掛，全局形式逆轉：白棋掌握主動，黑棋則陷入沒有成算的局面。丈和開門步出棋室，與傳譜歸來的家丁撞了個滿懷，家丁神色張皇，丈和則露出厭惡表情，雙掌推向家丁胸口，家丁踉蹌退后三步，跌倒在臺階上。

　　家丁起身，躬身道歉，唯唯諾諾。丈和拂袖而去，目光兇悍，走出三步遠，小腹突然一痛，忙駐足，和服的裙褲濕了一大塊，是尿濕的痕跡。

　　此刻，傳譜家丁仍呈鞠躬姿態，腰部弓起，雙手下垂至膝，謙恭的姿態中不乏諂媚，令人望而生厭。

　　當晚，幻庵與因徹仍在船上過夜。艙內，棋局擺開，黑白疏密相間，仿佛星空寥落。二人面對棋盤，良久無話，月已西沉，因徹打破沉默：

　　“師父，我……未必能贏。”

　　幻庵仰天長嘆：“逆境之下，失去自信，你已心魔纏身。”收起折扇，扇面敲向續戰后的黑方第一手：“此一子，懦弱之至。“又敲打因徹劇烈咳嗽后落下的一子：“這一著，又太冒進。你患得患失，皆是仇恨所致。”

　　因徹：“我不明白……”

　　幻庵：“優勢之下，仇恨是包袱，你唯恐失去優勢，行棋戰戰兢兢，只求自保，卻昧于大勢；優勢被消解之后，仇恨使人沖動，你忘記行棋本分，一味用強，反而自身破綻百出。”

　　因徹臉色灰暗：“我輸了本心，但還不僅于此——”食指飛快點向分布在盤上左右兩側的三顆白子：“此三著是丈和的妙手。面對這三手棋，我承認技不如人。”

　　“這不像丈和的棋。”幻庵甩手，折扇打開：“我與丈和交手七十局，熟知其人棋風。他擅長正面攻殺，鮮有迂回或是含蓄的著法，而這三步棋，卻極盡回旋環繞或是蘊藉克制之能事。”

　　”但這三步棋，畢竟是他下的。”因徹正視幻庵：“今日盤上之進行，無從預料，不可能是丈和弟子預先準備的秘手……”

　　遠方傳來烏鴉的叫聲，因徹停止說話，烏啼是不祥之兆。船前的水面劃開數道漣漪，一丈開外，駛來一艘黑色船只。

　　因徹低眉垂目，只是看棋盤。幻庵悄然起身，走到船頭，黑船上，站著老中松平周防守，身后站著三名武士，體格均極健碩。幻庵行禮未畢，松平開口：“此船上載有三柄西洋火器，要殺死你們，輕而易舉。”

　　幻庵：“請先讓我們把棋下完……沒有什么東西，可以玷污一盤棋。”

　　松平：“原田君南征北戰，平定暴動二十余回，功勛卓著，他切腹而死，幕府深感遺憾。從情感上說幕府諸元老自然想殺死你們而后快，但若懷揣著報仇的念想，而殺死死者的介錯人，的確是對死者的不敬。”

　　幻庵：“介錯人是赤星因徹。你們可以殺死我。”

　　松平：“這不是重點。真正重要的是，原田之死已驚動朝野，再殺死你們，將生出更多是非。”

　　幻庵：“棋界代表國運……不殺死我們，你們如何交代？”

　　松平愣住：“原田志乃……居然出賣幕府……”

　　“花道。”因徹自艙內走出：“我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松平苦笑：“難怪……”

　　因徹：“身為武士，他沒有罪過。”

　　幻庵看向因徹：“但他成了你的心魔。”

　　松平皺鼻，直視幻庵：“你們知道了，亦無妨，只是幕府已經改變主意。我們會讓你們把棋公正地下完，倘若因徹能勝，則證明丈和并無名人之資格，幕府將施加壓力，逼迫丈和退隱，屆時你將任名人棋所，我想，這也是你策劃四年，慫恿我開展‘名手大會’的本意吧。”

　　幻庵表情尷尬。松平打了個哈欠，繼續說道：“將軍年事已高，其子不久將執幕府牛耳。因徹若贏，則證明后生可畏；屆時你再將丈和取而代之，可寓意新老交替；觀其兩者，暗示國家將有嶄新氣象。”

　　幻庵臉上掠過轉瞬即逝的笑容。因徹問：“如果輸了呢？”

　　松平臉色冰冷：“請記住，日本，仍舊需要一個強悍的幕府。”

　　因徹劇烈咳嗽，重心不穩，扶住船舷。松平臉上浮現憂傷神色：“你與丈和之間，我更希望你贏，這是個人好惡；命令原田出手，這是幕府意志。當初我的確拒絕推舉丈和，但只僅我一人而已。這一點，我沒有說謊。”

　　言罷，揮手示意離開。黑船船頭偏轉，少頃，消失在迷茫霧氣之中。

　　第七日第三次續弈，黑棋形式繼續惡化，當天行至第一百七十二手打掛。第十日松平宣布五盤棋必須于當日結束，因徹坐下時，面色灰暗，雙目沒有神采。

　　午飯之前其余四局皆已下完，飯后，因徹與丈和之局繼續進行。下午酉初三刻，丈和二百四十六手粘劫，白棋全局固若金湯，此手是勝利宣言。

　　丈和落子后望向坊門子弟，臉上綻放自得笑容，再轉頭看向因徹，表情變得頗為不耐。過了一盞茶的時間，因徹拈起一顆黑子，手臂抬高，似要落子，但黑子懸于半空，遲遲未落；片刻后，因徹手拈棋子一并縮入袖中。

　　一個時辰過后，天色已黑，丈和拈起一顆白子反復敲擊地上竹席，有催促之意。因徹抬頭，看向幻庵。幻庵神情蕭索，忽覺因徹正在注視自己，連忙擠出笑容；笑容尷尬，居然猙獰。

　　因徹移開視線，直視丈和，黑色的瞳仁泛起淺紅色的微光。稍后，低頭，右手伸出袖口，棋子被食指和拇指夾住，手勢丑陋。此刻，棋室內鴉雀無聲，坊門子弟亦收起笑容；在勝負面前，人亦顯得卑微。

　　一聲輕響劃破靜默，林家記譜人掌中毛筆墜地，兩滴飛墨自筆尖濺起，掠過丈和面頰，擊中傳譜家丁雙袖，而家丁雙手登時震顫如篩糠。少頃，室內響過咔嚓脆響，地上毛筆從頭至尾裂成兩爿；同時，家丁雙袖袖口裂開一道一寸長的豁口，發裂帛聲，而無人知覺。

　　棋子落下，落于棋盤網格之外，落子聲音微弱，但在寂靜的棋室內，仍舊清晰。與此同時，家丁雙手震顫逐漸減弱，終至不動；而雙手交疊，已結不動根本印。

　　感覺心神恍惚，丈和閉目潛誦佛號。因徹嘴巴張大，如發“啊”音，卻無聲息。眾人耳畔聽到“叮叮”兩聲輕響，均感覺聲音來源就在自己身畔，與此同時，因徹向前倒下，倒下時身體仍舊保持正直，仿佛長刀簡明砍落，沒有多余弧度。

　　棋盤上，一攤鮮血浸染棋子，白子浴血而紅，黑子卻被鮮血染得更黑。因徹頭部斜靠棋盤，口腔內不斷涌出鮮血，眼睛圓睜，呈充血狀態，望向棋室北側——

　　彼時，室內亂作一團，唯傳譜家丁木然坐于席上，雙手握拳，虎口滲出鮮血，眼神空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