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一章    海岸線（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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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尊敬的旅客朋友們，歡迎乘坐本次，由淮杭開往…”——張牧從瞌睡中醒來，他倚靠著車窗，聽見頭頂廣播里那甜美的女聲正在報站。窗外是華北平原淺黃色的原野，低矮的屋舍零星地散布其上。偶爾能看見幾頭黃牛，除了光禿禿的水泥電線桿以及巖石，路旁能看見幾棵特意栽種的樹木。那些大抵是松樹、云杉，或是雪松。平原、屋舍、樹木、流水。就在四個月前，這些事物構成了窗外一幅又一副的風景。與現在青黃的色調不同，那時候整個車窗外的景物都鋪上了一層薄薄的白霜，像是撒上了糖。列車仍在搖搖晃晃地往前行駛，哐當哐當的聲響里，張牧聽見那個甜美的女聲穿過了喧鬧的車廂，說到“下一站，天津站”。

　　這一站并不是張牧的終點，但是列車停靠的時候，他卻變得格外仔細起來。將座位底下的行李包背到身上，他跟在了排隊下車的人群后面。前面的那個中年男人，正把昨晚墊在脖子后面的棉衣穿上，他頭上的帽子戴得有些歪了，將衣服穿好后他站直了身子，不時地朝后面探頭。人群挪得很緩慢，張牧心里著急了起來。有個穿花襯衫的中年女人開始不耐煩了，她朝著前頭的人喊，快點，快點，不然都快發車了。聽到這么一聲尖細的催促，前面的人仿佛走得更快了。等了沒多久，張牧終于到了下車的地方，他看見乘務員正站在敞開的車門外，皺起的臉上滿是不耐煩的表情。

　　站臺上迎面吹來一股北方春季的新鮮空氣。這和車廂里潮濕、悶熱的氣息不同，雖然略微有點冷，但是更能讓昏昏欲睡的旅客打起精神。張牧向乘務員站的位置湊了湊，他從雙肩包的拉縫里拿出一盒長白山，抽出一根遞給了那位穿著制服的乘務員。后者看了張牧一眼，像是在確認物品的安全性，接著，他擺了擺手，拒絕了。張牧沒有多想，他知道留給自己的時間不多，于是自顧自地點上了煙，開始認真地觀察從進站口走入的人們。旅客們提著大包小包，形色匆匆地朝列車的方向走.來，下車的乘客混入人群里很快就消失在了通往出站口的通道。這是個復雜又精細的過程，張牧知道，他要確保自己留意到每個人。這就如同在汪洋大海中尋找一塊獨特的貝殼，這年春季的火車站，并沒有給他的搜尋降低哪怕一點點難度。

　　為了避免列車晚點太多，這站停留的時間沒有超過十分鐘。就如前面的許多站臺一樣，隨著站臺上的人群一點點地變少，張牧沒有找到任何自己想要的東西。哪怕是一個熟悉的影子也好啊，可是形色匆匆的人群里，他什么也沒找到。車廂外的乘務員揉了揉肩膀，他不耐煩地朝張牧示意，催促后者快點上車，列車很快就要繼續往前了。張牧抽完了最后一支煙，他垂下了頭，像穿行在沙漠里失落的駱駝那樣，緩緩地上了車。好像前面有位乘客行李還沒有放好，方才上車的人群堵在了過道上，乘務員收起了下車的踏腳板，仍然以那種不耐煩的口氣朝堵在里面的人群喊，搞什么，搞什么，里面的朝里走一走。就在這停滯的空當里，張牧回過頭去看了眼剛上車的乘務員，這是列車上的廣播里響起了一首柔和的曲子，那是“Letourbillondelavie”（生活的漩渦），張牧聽著那熟悉的旋律，心里突然輕微地顫動了一下。

　　他轉過了頭望著身后的乘務員，在柔軟的樂曲里，張牧幾乎不假思索地問到。

　　——“你覺得，在這趟火車上，有可能遇到同一個人兩次嗎？”

　　前方過道里停滯的人群終于開始挪步了，乘務員踮起腳尖，朝里頭探了探頭，接著，瞥了張牧一眼回答。

　　——“……神經病。”

　　在過去的幾個月里，這樣的回復張牧已經聽過很多遍了。即使是這樣，但這次，他卻有著與以往不同的失落感。那種細微的感覺突然變得強烈了起來。現在頭頂廣播里已經切到另首歌了，那是一支時下流行的舞曲。張牧聽著廣播里那支歡快明亮的音樂，感覺自己正被車廂中沉悶的空氣所淹沒。

　　2

　　此刻，販賣食品的乘務員正推著小車，走在狹窄的過道里。是個年輕的小伙子，他將袖子挽到了胳膊上，邊推著車邊朝車廂里反復地喊著“啤酒、香煙、飲料、瓜子、花生”——這些我都不需要，張牧想著，他將背包放到了座椅下面，從中抽出了一本書。那是他臨走前，胡豐特地從當地的新華書店買來送給他的。名字叫“抒情詩的呼吸:一九二六年書信”，由于走得太過匆忙，張牧還沒能仔細地讀一讀這本書。但他知道里面提及的那三位詩人：帕斯捷爾納克、茨維塔耶娃以及里爾克。

　　前兩個名字常讓張牧想起有關俄羅斯廣袤的平原、森林、西西伯利亞的冷空氣以及大高加索山脈；就如沿海的港口、浮動的碼頭以及破碎的海岸線一樣，即使這些張牧都未曾親眼見過，但是每當他默念這些的名字，閉上眼，他總能在腦海里清晰地想象出這些東西的輪廓與影子。更進一步，他甚至可以看見里頭奔跑的小鹿、踱步的牦牛、冷氣流形成的漩渦。在過往的日子里，張牧的這種能力常被他用來寫作，在他所鐘愛的文本中，他能創造一個完整的國度，連同它漫長的海岸線、每塊土地上覆蓋的植被，甚至每粒沙土的顏色，它的礦藏、飛鳥和游魚。更進一步，張牧甚至能創造它的代數學，它的火。

　　可是如今所有的這些都成為了他的負擔。就在這段旅程起始前，張牧已經有很長的日子無法在夜里入睡了。所有的這些想象力都將他折磨得更加憔悴，許多個日夜他都無法閉眼。只要他閉上眼睛，總能看見那些奇怪又令人害怕的想象。最柔軟、最甜蜜的想象如今成了一把磨亮的銳利矛頭，直直地抵到了張牧的眉心。在這年的這個時候，張牧幾乎無法寫下任何一個完整的句子，煩悶、焦躁的情緒堆積在他的體內，就如一臺煅燒的蒸汽機，正將他的水分全部掏干。來到列車上之后，張牧發覺這趟列車有個獨特的廣播室，除了必要的例常廣播外，整個旅程中車廂里都放著一些很有質感的流行樂。即使張牧上車時仍然很焦躁，但在平穩的旅行里聽了這么久的歌后，他的身心已經有了適當的放松。

　　列車已經遠遠地離開了城區，此刻正穿越過一片平坦的原野。望著窗外的景觀，張牧在腦海里想著“平原”在英文里的說法。是Plain么？還是flatlands？張牧已經記不清這兩者間的區別了。只是單單從字面上的意思來看，張牧覺得，后者更像與飛翔有關的地域，或者說像那種一望無際、沒有邊界的大片土地，你行駛其上方向與速度都已變得模糊，仿佛無論哪種方式行駛，你都無法抵御這種遼闊的廣大。這多像自由。許多人汲汲求之的“自由”，仿佛下定決心要拋掉所有的束縛，可是真的進入了那種狀態，或許遼闊的土地就會令人感到迷失。至于前者——Plain，那聽起來多么像是某種疼痛。在叫嚷著，殺死他吧，利用黑夜的瞬間。“哐當”的一陣響聲，整個車廂突然暗了下來。

　　列車穿入了一條隧道。方才經過唐山站時，車廂里的乘客已經下得差不多了。現在是旅游和外出的淡季，乘坐這趟列車的人并不多。眼下張牧靠在車窗前，完全能夠把雙腿平攤到鄰近的座位上，雖然這里是硬座區，到了夜里由于鄰近沒人，張牧完全能夠將身子平躺地睡下。車廂的廣播里正放著一首90年的中國搖滾樂，是黑豹樂隊的《Don'tBreakMyHeart》，張牧豎起耳朵仔細地聽了聽，發現這首歌仍然是竇唯版本。理著小平頭的竇唯，幾乎是張牧少年時期最深的記憶，那時候，他和其他幾個小伙子還曾嘗試組過樂隊，即使張牧錯過了1994年香港魔巖三杰的紅磡演唱會，但是這并沒有阻礙他對竇唯、何勇、張楚長時間的喜愛。

　　“Don'tBreakMyHeart，再次溫柔”火車行駛在隧道里的時間不長，暗下來的車廂里張牧四周空蕩蕩的，深藍色帶拉鎖的帷簾掛在車窗上，輕輕地飄著，張牧把雙腿放到了對面的空座位上，這里略微有些昏暗，卻又在竇唯獨特的嗓音里有了些美妙的氛圍。所有的這些都讓張牧想起竇唯的那身黑夾克，還有那拿著麥克風站在原地轉圈的樣子。自喜歡上搖滾樂來，張牧已經聽過太多專輯了，幾乎他能接觸到的樂隊，他都聽過，所以這趟列車對他來說除了出行，仿佛更有著回味的感覺。隧道過去后整個車廂都明亮了起來，張牧覺得外頭的陽光白得亮眼。半瞇著眼中，他看見那個推著販賣車的年輕小伙正從車廂的另一頭走過來。

　　列車平穩地行駛了很短的時間，還沒等那個挽著袖子的小伙子開口吆喝“啤酒、香煙、飲料、瓜子、花生”，整個車廂就開始劇烈地搖晃了起來。張牧聽見一聲刺耳的鳴叫，那像金屬相互摩擦時發出的動靜，這銳利的響聲來自張牧腳下車廂的底部，聽來如同一只動物受到頓擊時所發出的哀嚎。“嘀、嘀、嘀”張牧聽見頭頂的廣播里出現了一連串的短音——“這是緊急報警的信號”經過方才的晃動那個販賣東西的小伙子，此刻正半倚在張牧身旁的座位上，他腦門上冒著汗，兩眼空洞地望著張牧說。這種尖銳的摩擦聲逐漸減弱了，但車廂廣播里的警報聲依然在響著，張牧探出了腦袋環顧四周，發現整個車廂里其余的乘客都匍著身子趴在座位上，那個樣子活脫脫的像是一只只大海龜，趴在了綠色的草地上。

　　漸漸地整個列車平穩了身子，減速完成得愈發緩和。就這樣過了一陣子，終于，這條很長的鋼鐵長蛇停在了鐵軌上。車廂廣播里出現了個女聲，她甜美的聲線仍然無法掩飾內在的倉促，她用標準的普通話向乘客解釋方才發生的事情——“因遇到突發事故，列車現在已經緊急停車”。火車全部停穩妥之后，車廂里的人才開始活動。張牧看見最前排那個穿毛線衣的中年男人，已經點起了一顆煙，他把腦袋往后仰，正自言自語地說著些什么。販賣食品的小車經過剛才的震蕩，此刻已經半倚在了車廂座位上，它斜斜地立在走道里，讓張牧覺得那像極了一個因過度驚嚇而僵直了身子的人。年輕的小伙此刻已經直起了身子，張牧打量了一下他，覺得對方像是才剛剛成年，即使由于方才的事故眼下他的臉頰上泛著白，但張牧仍能從上面看出未脫的稚氣。年輕的小伙坐了大概有半晌，接著他站起了身子，將翻到的小車扶了過來，仿佛仍是驚魂未定，他悻悻地轉過了頭，自言自語地說“還好我再過個站就下車，還好我啊……”

　　車廂里的人都在朝外走，好像即使列車已經挺穩當了，但車廂仍是個潛在的危險因素。或者可以說是一個隱秘的**，被埋藏在四周這些看似安全的鐵皮底下。張牧沒有急著往外，方才的那個小插曲雖然讓他著實緊張了一下，但是現在，他看著靜止的車廂，卻感覺已經安心多了。

　　3

　　她站在車廂外邊,。列車停在了野外，前方不遠處是一片小村鎮。張牧隨著人群擠下車來時，她拿著一把長柄雨傘，正將傘尖點地，在淺草叢里小心地劃著圓圈。穿毛線衣的中年男人走在張牧前面，肥碩的身子有些顫顫巍巍的。張牧仔細地打量了一下人群，他發覺年輕小伙并沒有下來。車廂外沒下雨，旁邊曠野上堆著灰蒙蒙的霧氣。她站在靠近車廂的地方，手上的那把紅色雨傘，將那件深藍的針織衫襯得格外顯眼。張牧幾乎是一眼就發現了她。經過幾個月漫長的煩悶之后，此刻他混在等待的人群里，突然發覺“相遇”這個詞語對自己來說，有了全新的意味。

　　東側是平坦寬闊的曠野，西邊卻是霧氣籠罩的群山。車廂兩邊的車門都打來了。張牧想象著在這次旅途的終點站，他將能看到寬闊的深藍色海面，灰白的礁石上空將飛翔著幾只柔順的海鷗。他希望能和她一起去看見這些。或許他倆還能在浮動的碼頭上喝上一杯熱咖啡，在寒冷的日子里，看著逐漸消融的冰雪成為流水，緩慢地淌進巖石的縫隙中。張牧穿過人群，向著她的方向走去，他瞥了一眼車廂灰藍色的外殼，上面印著的列車標示有點兒像曲頸的天鵝。從口中呼出來的氣都成了白霧，即使在想象中他倆已經坐到了一起，但張牧此刻仍不能確定是否能與對方搭上話。

　　張牧局促不安地站到了她的身邊，由于緊張，他不時地用手掌撫摸著褲袋。

　　——“我想我倆碰上麻煩了，是吧？”

　　為了讓對話顯得更為親切，張牧謹慎地選擇了“我倆”這個詞。她轉過頭，看了眼張牧。后者看見她白色的脖頸上有一小塊深色的區域，那像是被燙傷后復原留下的的斑跡，張牧等著對方的回答。

　　——“嗯……”她說。

　　之后他倆寒暄了幾句。幾乎都是客套話。曠野上對著霧氣；天空像懸掛的海洋。

　　她望著遠處若影若現的山巒，那些柔軟的弧度，像是貼著海水的海岸線。

　　——“你知道‘安全感’這種東西嗎？”她突然轉過頭，向張牧問到。

　　——“……”張牧。

　　接著，她側過了頭，看著右側的平原。霧氣彌漫，曠野像打了霜。

　　——“我的意思是，你看看，這輛火車的鐵皮——它看上去挺牢固的，經受得起很大的顛簸、晃動甚至是突如其來的沖撞。好像永遠都不會散架，或者‘緊急停車’。它就像廣播里反復說的那句話一樣——祝您，旅途一路平安。它給你這種暗示，不是嗎？”

　　張牧看曠野，他覺得心里突然空蕩蕩的，仿佛某種東西正在慢慢地流失，是那種無法挽回且輕易不能改變的“流失”。可是即使如此，他還是想著去做些什么。

　　——“或許是別的什么原因呢？…..比如…前面遇到了障礙？”

　　——“前面是村鎮。”

　　——“那也有可能是其他的什么原因吧。”

　　張牧望著曠野遠端的群山，霧蒙蒙的，像是破碎的海岸線。

　　——“是，我知道可能會有其他很多原因。只是，我覺得，這輛車至少讓你覺得‘看上去很安全’，至少是看上去是這樣。厚厚的鐵皮，看上去很牢固的輪子，車窗上深藍色帶的帷簾，還有掛在你腦袋上面的廣播里的聲音。所有這些都讓人感覺，至少是‘看上去很安全’不是嗎？”

　　——“嗯。你想說這是種‘錯覺’？”

　　張牧看見她轉過了頭，那雙眨拉拉的眼睛讓張牧方才的情緒不再了，像是水流淌入了空蕩蕩的心坎，他感覺自己突然充盈、飽滿了起來，如同在這片曠野中召喚到了已經失掉的東西。

　　——“嗯，錯覺，它無處不在，像是種欺騙。”

　　張牧特意望了一眼灰藍色車廂外殼上印著的那個標志，起初他覺得像是只曲頸天鵝，如果不是她脖頸上那小塊深色的印跡，他會覺得她也是一只天鵝，她的脖頸白皙、柔順，細縷碎發繞在上面，讓人忍不住想去吻一口，她站在這片曠野邊上，像是霧氣里等待冰雪消融的天鵝。她說這像是一種欺騙。張牧還來不及細想這句話的意思，那邊的乘務員就已經開始催促旅客上車了，他說列車很快就要發車了，還在站臺的乘客趕緊上車。

　　前邊的人群已經在排隊上車了，她也準備往通道走。張牧心里緊了一下。

　　——“你在哪號車廂呀，說不定我倆上車還能聊聊。”

　　——“七號”。她回過頭，朝張牧笑了一下。

　　七號車廂就在張牧的隔壁，只要走過一個通道就能到。張牧正在猶豫著到底要不要跟她走，對方卻已經站到了等待上車的隊伍后邊了。或許應該再想想？會不會顯得太冒昧了呢？此刻，列車頓重的身子顫了兩下，發出了一聲沉悶的響聲。張牧背著雙肩包，猶豫地走到了自己車廂的隊伍后面。他看見，遠處仍是霧氣朦朧的曠野，直到上了車他才發現，原來列車停靠的左側，不是與相同的曠野，而是連綿的群山。

　　4

　　車廂里的雜物已經收拾好了。張牧倚在靠窗的座位上，身前的白色小桌板干凈、整潔，一個盛放雜物的鐵盤穩固地擺在桌緣，好像方才的一切都沒有發生過。深藍色帶拉鎖的帷簾仍掛在車窗上，頭頂貨物架的鐵支撐起了乘客的行李，張牧身旁空蕩蕩的，方才那個抽煙的男人已經平躺下來了，就在張牧左前方的不遠處。好像方才的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似的。整個列車都安靜、平穩地朝著下一個站臺駛去。曠野已經不見了，另一旁的群山也已消失。火車正穿過一片小村鎮，鐵軌旁邊是打了霜的荒草叢，按理說如今窗外不該是這樣的景象，但張牧所看見的卻實實在在的是這樣，荒草叢、破舊的廢棄站臺，幾塊銹鐵支持的標示，好像正告訴人們這里曾經有人走動，一波又一波的人曾來到這里，之后再離開。

　　舊車站依次掠過整輛列車的各個窗口，很快就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視野中。張牧此刻能回想起來的，只有那幾塊孤零零的鐵銹，以及整個站臺模糊的影子——灰黑色的水泥墻上沾滿了污漬，幾根椽梁支撐的站臺像被掏空了的陣風肺，那舒爾茨筆下的大教堂。車窗玻璃將整個車廂與外面的世界隔開了，仿佛匆匆掠過張牧眼前的只是一副漫長的風景畫，安全感，就像哐當哐當的鐵輪，這種聲音正在告訴你，它仍然在震動？或者說是有條不紊地運行。張牧抬起了頭，車頂上涂了白漆的鐵皮，像是鐵做的蛋糕，堅硬、生冷里又包含了柔軟的意味，就像是馬上就將融化了似的。

　　張牧想起自己五歲時，跟隨父親去過的那片游泳池。白色的瓷磚圍住了一整片淡藍色的水面，里面有很多人呢，他的父親說。那時候的張牧還不知道，整個游泳池分為深水區、淺水區兩個部分，其中連接二者的是一個劇烈的斜坡——那時對他來說，那個斜坡足夠讓他走在泳池里，立馬雙腳懸空了。張牧那時還不會水性，出生的時候他家人曾給張牧算過命，說是要注意提防“水”，后者可能會要了張牧的命。于是，就在五歲那年，張牧就被父親領著去了那片泳池。別害怕，里面有很多人呢，他的父親這樣說。張牧能夠看見，泳池里白色的浪花、穿著泳衣的小孩、漂浮著的游泳板，以及很多個掛在墻壁上備用的救生圈。

　　“撲通”一聲，張牧的父親已經跳下去了，他站在泳池里露出了大半個身子，朝張牧微笑地說到“快下來，快下來，兒子你看這里的水不深呢”。張牧的父親朝他伸出了手，好像等著張牧跳下來，肯定會接住他的樣子。張牧望著父親臉上的笑容，那種微笑好像在做某種承諾，告訴他一切都不會有問題。他開始朝著泳池走。就在踉踉蹌蹌的幾步路走完后，張牧跌進了游泳池，深色的水面立馬淹沒了他的身子，水流灌入了他的嘴巴、鼻孔、耳朵，這種快要窒息的感覺他到現在仍能記得。快點，快點，快點浮上來。張牧隱約聽見父親的聲音，那熟悉的聲音通過水流，變得更加沉悶、遙遠與恍惚了。張牧第一次下水，就在泳池里撲通了很久，他感覺自己快要溺死了，后來等到父親將他提出水面的時候，前者很冷靜地告訴他，你沒事，你不過只是嗆了幾口水罷了。

　　張牧再想起了她在車站上說的那些話。你知道“安全感”這東西嗎？還有她白皙的脖頸上那塊深色的斑跡。那究竟是什么原因呢？是某種重擊后的創傷么，還是火？那種燒起來可以把整個平原都點燃的火，他知道，即使一根細小蠟燭所有的火苗也具有幾百度的高溫，這種高溫，足夠能讓皮膚褶皺、變形，再在往后的日子里脫落，留下一塊斑跡——猩紅色的斑跡，就像被烙鐵燙過。究竟是這樣的嗎？張牧他不知道。有那么一瞬，張牧甚至覺得她和自己有著某種密切的聯系，這種關聯不止是相遇那么簡單，更像是……獨自走在山谷里，聽到了自己的回聲。某種，像鏡子般復制、刻錄的東西。安全感？張牧看著車廂頂，他知道，身邊所有的這些都能很快地成為危險（只要時機恰當），但是此刻，他能感受到一切都安安分分的待在原位，好像所有的可能都不存在似的。

　　左前方的那個男人開始打鼾了。列車繼續平穩地向前，好像方才的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但張牧知道，即使游泳池看上去很平穩、安全，但是如果不注意，它就會立馬要了你的命。不需要更長的時間，只要短短幾分鐘就好了。坐在空蕩蕩的車廂里，張牧突然有了一種孤獨無依的感覺，這感受與糾纏他很久的煩悶不同，這種感覺很緩慢，看上去并不那么劇烈，可是在悄無聲息里它卻又牢牢地將你抓住。一切又回到了五歲時的那情景，張牧不知道如果她沒有說過那段話，自己是否仍然會有這么強烈的感覺，但此刻，他感覺搖搖晃晃的車廂正在逐漸縮小，直到只剩下他屁股底下的一小片地方。像是飄蕩在水面上，座位就是僅有的憑靠。張牧突然很想抽顆煙。于是，他拿上了桌前的那本書，背上了雙肩包，去到了兩節車廂間的吸煙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