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甲賀卍谷的田埂間,稀稀落落坐著幾個汗流浹背的人,有的頭巾纏頭,有的頭戴斗笠,他們是歇息的農民。時過境遷,原先的忍者村變成了普通村落,民居錯落,阡陌交通。
農民們坐在地頭說笑,今夏收成很好。一個戴斗笠的男人打了個哈欠,望向右邊虛空:“他們看不見你?”
虛空之中,有人低語:“我用了忍術?!?/p>
“給你個建議?!贝鞫敷业哪腥松焓峙南蛴疫吙諝猓骸皽\色衣服,容易散熱,你的頭巾顏色太深,不像農民?!?/p>
“時日無多,難免倉促,疏忽了?!比寺曂nD,繼而低沉:“倘若忍術使用到極致,你根本看不見我,譬如你我在松平家中那樣……唉,我身上有傷,畢竟功力差了。”
一柄鐮刀置于斗笠男人身側,斗笠男人手撫刀柄,喃喃自語:“不是。是匕首戾氣太重?!币粫海c身后兩尺開外的一個農婦對視一眼:“你比我厲害呀。你瞧,他們都看得見我。”
“你比我高明。我與環境融合,是隱于野;而你與人融合,是隱于市。他們會覺得你臉熟,把你當成是朝夕相處的自己人,就像是座敷童子[座敷童子:日本的妖怪。它會以小孩子的姿態附在家中,傳說只要有座敷童子在,家族就會繁盛。如果在一起玩耍的伙伴中,你看到的明明都是熟悉的面孔,卻總感覺比最開始時多出一人,這時候多半就是他搞的鬼。]……請問,如何做到?!?/p>
“我沒有刻意去做什么。四歲那年,我跟著父親種地,一晃就是十二年。多少年過去了,只要一坐到莊稼地里,我就有了做農民的感覺?!贝鞫敷业哪腥酥噶酥钢車骸疤热羝渲杏姓l不是農民,他們就會發現我的存在十分唐突……只是他們全都貨真價實?!?/p>
“找到自我,也是功夫。”
“是啊,可是你故地重游,卻再也找不回當年在忍者村的感覺……你的故鄉變成這樣,你不覺得難過?”
“人一輩子能葉落歸根,就該知足了。林照,在這一點上,我比你幸運?!?/p>
林照:“你負傷遁逃,活過兩個晝夜,這是奇跡。兩天是你的極限,現在你已活不過半個時辰。藤本齊,在這一點上,我比你幸運?!?/p>
藤本:“死前我有一問:你東渡日本,究竟為了什么?”
“滿清入侵,文明斷絕,棋道沒落;日本繼承中華文化,尤其棋運昌盛,可謂禮失于朝而存諸野。人本應向往文明而遠離蠻夷,來日本,一則求索棋道,二則大隱于市,感受文明。”
“意料之中。”
“你明知故問?!?/p>
“大隱于市,你已親口言之鑿鑿——”藤本苦笑:“你既有歸隱之心,又何必要染指他人棋局……”
“我是隱士,但首先是棋士。”林照聲音驟然蒼老:
“棋士,要留下自己的名局。”
身為棋士,林照還未有名局存世。
林照原名范榮,是滿清國手范西屏后人,本有卓絕棋力。東渡扶桑,易名林照,隱遁于城間民居,潛修弈道,十年后,已是非常棋士。身為隱士,弈出名局與隱逸哲學相悖,而留下傳世之局,又是林照一生的追求,名局與逸隱若要兩者兼得,則必須找尋非常之道——
假借他人之手,弈出無類之妙手,如此,傳后世以名局,自身仍舊默默無名;而無名,即是隱士。彼時,名手大會消息公開,丈和與因徹之局,就成為林照了遂平生心愿的機會。
兩年以前,林照目睹藤本殺人,當時藤本掀起衣角,與之相向行走的一強壯武士隨即倒下,在場者中,識破藤本者唯林照一人。林照趨前,與藤本擦肩而過,須臾之際,兩人已經交手三招,拆招畢,兩人遂成知己,所謂高山流水。三月之前,林照告知藤本自己的計劃,僅是談及自己欲插手棋局之企圖,藤本臉上就已顯露厭惡神色,林照遂打住,不再多言。
而如今場面,當時的林照豈可知道。
“你也知道,你介入棋局,局終,丈和與因徹其中一人會死?!?/p>
林照干笑:“何以見得?!?/p>
藤本:“因徹棋力在丈和之上,更兼因徹執黑有先著之利,開局因徹將有優勢。你出手,勢必幫助丈和,因為妙手在逆境之下更有意義。如此因徹必敗,他將在棋盤前斬殺丈和。丈和死去,幻庵登頂名人,井上家就此得以凌駕坊門[坊門:即本因坊。]之上?!?/p>
林照:“棋家榮譽,重于泰山。觀棋知人,你能從因徹的棋里看出因徹的想法,有此境界,難能可貴。藤本君,我確實是低估你了……你何嘗不是棋道高手?!?/p>
“棋局關照己身,僅能證明因徹之高明;所謂境界,與我等武夫無關?!碧俦景櫭?,目光陰冷:“因徹殺人,你若按兵不動,則丈和死;如果你出手保丈和,那么因徹死?!?/p>
“還有第三種可能?!?/p>
“嗯?”
林照:“我救了丈和,因徹仍未死?!?/p>
藤本:“殺人和救人,亦是決斗;高手決斗,必有人死?!?/p>
“我會點到為止。”
“不可能。你、我和松平,便是例證?!?/p>
林照:“你刺殺松平,若松平身死,則他所辦的‘名手大會’自然無疾而終,如此便能保全因徹與丈和性命?”
藤本點頭。
“可還是死了一個日本人?!?/p>
“老中與棋士,我更看重棋士的價值。世間事,難免有犧牲?!?/p>
“為了親臨對局,我殺了松平的家丁……”林照嘆息一聲,神色顯得悵惋:“動手之前,為了仿效此人氣質,我日夜觀察此人,時間長了,不免心生惻隱……唉,我不像你們忍者,我殺人的時候,手總是會抖?!?/p>
“是么?”藤本冷笑,神色冰冷:“弱者因怯弱而戰栗,臨戰時,握不緊拳,更握不住刀;強者有膽量,雙手穩定,協調自如,足夠殺人;但在強者之上,還有一重境界,是人之殘忍,其人殺心之旺盛,溢出指尖,而手抖不能自制,一旦發力,則順殺心而為,一觸即發——很顯然,殺人,你有快感,你嗜血的程度,勝于忍者。”藤本斜視林照,面露鄙夷之色:“你還年輕,有生之年會遇到很多一流高手的對局,你大可以等,而不必蹚這盤棋的渾水?!?/p>
林照咳嗽,吐出一口濃痰:“我等不了。”
“什么?”
“我天生脾濕,練武傷肺。我已經不行了。”
“你才只有35歲……”藤本捂住腹部:“在這一點上,我遠比你幸運?!?/p>
林照伸左手,五指輕撓右腮:“身為知己,我勸你一句:請不要再阻截我——生死由命,但人,也要死得體面?!?/p>
“我是忍者——”
林照雙掌劇顫。
“也要留下自己的名局?!?/p>
身旁的鐮刀微微跳動三下,斗笠旋轉墜地,落于林照身后。林照身后,多了一塊銹蝕嚴重的金屬,金屬邊緣,滲出一滴鮮血,暗紅色,形如垂露。
藤本的匕首直末至柄,角度傾斜,刀尖距離林照左邊腎臟不足一厘。林照喘息:“還差一點?!碧俦緡@息:“可惜了?!绷终帐种哥牭逗投敷?,雙手震顫依舊:“你穿透了我的兩次阻截,而我連反擊的機會都沒有?!?/p>
藤本體內發出“噗”的一聲輕響,腹部前的衣服里鼓起一團東西,是滑落出來的內臟。藤本向前倒下,聲音虛弱:“我用的勁力,震裂了自己的傷口?!?/p>
林照注視藤本腹部,表情憐憫:“你贏了我。”
藤本泛起苦澀笑容:“你還活著?!?/p>
林照:“其實你能夠殺死我?!?/p>
藤本重又坐起,坐姿正直,眼睛好奇明亮,宛若天真的兒童看到心愛的玩具。兩人都知道這是回光返照的癥候,藤本靜靜地坐著,聽林照把話講完。
“相較匕首,竹刀,更適合你?!?/p>
藤本闔上眼睛,死去,臉帶滿足笑容,面色如佛。林照摸著匕首柄:“知死之道,果然可怕?!鄙夙?,拔出匕首,背后血如泉涌。
匕首刃細如錐,如雪印[雪?。焊虺炇瘜儆谌毡靖呒墖迤遄樱鬃酉堤烊桓蜇惔蚰ザ桑龉ぜ毮?,根據其表面花紋分為“雪印”、“月印”、“實用印”三個級別。黑子則為日本特產那智黑石打磨而成。通常以雪印為最上品,花紋分布細密舒展,色澤潤白如玉;實用印花紋較寬較少,間距略大;月印介于兩者之間。]棋子般光滑通透。林照將匕首埋入藤本尸體旁的泥土中,低聲言:“我會點到為止。”
言罷,拾起斗笠,手掌顫抖止息。走出十步遠,原先坐在林照身后的婦人發出尖叫,說是前方突然出現了一座尸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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