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不動明王的佛龕前，幻庵因碩與赤星因徹沉身跪拜。不動明王通體碧藍，左手持劍，右手拿索，周身火焰纏繞，兇神惡煞，傳說奉大日如來教令，現忿怒形，有大無畏法力，可以降妖除魔，消除一切惡障。

　　半個時辰過后，幻庵抬頭，改跪姿為盤坐，手形變化——雙手十指交叉，并趨向掌中，而后兩食指豎合，兩拇指壓無名指之甲。幻庵保持此姿態后不再動作，滿面黑斑漸趨銹紅，雙目有兇光。

　　又過去半個時辰，兩人起身，臉上皆有釋然之態，長時間的禮佛之后，人的身體和精神都會輕松。佛堂肅穆，不便說話，兩人行出殿外，幻庵方才開口：

　　“方才我所結之印[結印：佛教中，通過兩手十指相互交結成不同的形狀，并配合想象意念形成的修法。

　　]，乃不動根本印。此印乃不動明王之十四印契之一，此印之中，兩無名指、中指比作四魔，以兩拇指傾壓為降伏四魔之義。結此印，可驅魔除鬼，又有不動尊于前，能量倍增。”

　　因徹面容嚴酷：“菩薩會引領我在棋盤上除掉丈和。”

　　幻庵駐足：“這并非你我來參拜不動尊的本意。”

　　見因徹臉上現出困擾神色，幻庵露出神秘微笑，食中二指虛點因徹胸口：“驅魔除鬼，除的是心魔。”

　　“心魔……”因徹喃喃，眼神惶惑：“為井上家榮譽，我早已無所畏懼……”

　　“心魔并非恐懼。”幻庵聲音漸輕，臉上黑霧籠罩：“四年之前，我被丈和騙得‘備忘錄’的署名，從此我輸掉了名人棋所，一并輸掉的是與之對局的心態。四年之中，我費盡心機游說元老以幕府之名逼迫丈和出戰，若我能戰勝丈和，便足可證明丈和并無名人之實力，而我也就有了將其取而代之的機會。四年里，這復仇之心與日激增，但同時也是我難以取勝的理由——”

　　“仇恨，令人心盲。”因徹聲線冰冷。

　　“你已悟到，令我欣慰。當敵我棋力相近，心態便成為主宰。前幾日師徒對弈，你直落我四局，方知你實力早已在為師之上，因此也勢必超越丈和，由你來對抗丈和再合適不過。但我擔心的是，你的仇恨心態會抵消你實力上的優勢，此次參拜不動尊，并非是要你滿懷殺心，而是要你拋棄前怨。”

　　因徹沉默點頭。幻庵行出幾步，問：

　　“和丈和一戰，你有幾成勝算？”

　　“十成。”

　　“如此自信？”

　　“心魔已卻，便是十成。我已平常心，可以必勝。”

　　此刻風乍起，似是天地嗚咽。感覺因徹在自己身邊邁出兩大步，幻庵回頭，卻不見了徒弟的身影。

　　寺院后山，赤星因徹與一戴斗笠的男人并肩而行，斗笠遮住男人大半張臉，難以看清此人面部。過了一袋煙的功夫，兩人到達山頂，山頂空曠只有二人，男人開口，聲音悅耳：

　　“此山高五百米，你速度很快。”

　　因徹遠眺，只能看見大霧茫茫：“你的跟蹤不高明。”

　　“我沒有跟蹤你……我是為了引起你的注意。”

　　因徹目光收縮：“你長得很像我見過的一個人。”

　　“哦。”男人應一聲，摘下斗笠，現出面目，正是將因徹引入松平家茶室的家丁。

　　“你擊退了刺客。”

　　“我沒有。”

　　“你動作很快，但我還是看到了。”

　　“那你眼睛一定有毛病。你去問松平大人，問他看沒看見，他雖然年事已高，視力還是很好。”

　　因徹音量陡然拔高，近乎咆哮：“茶杯落在榻榻米上，如何粉碎！”

　　男人坐在一塊石頭上，重又戴上斗笠。因徹開始咳嗽，將近半分鐘才止息。男人轉頭，夕陽西下，斗笠之下光影浮動：

　　“你天生脾濕，不應練武，練武，就傷了肺。你的肺病很嚴重。”

　　因徹喘息稍定，作答：“抱歉，我是棋士。”

　　“氣是萬物本質。一個人是不是武者，觀其氣質可知，你我不必偽裝。”

　　“你對了一半。”因徹手捂胸口，臉上有痛苦神色：“我的肺病是下棋所傷。勝負，灼燒肺腑。”

　　男人沉吟片刻，摘下兩片樹葉：“和丈和一戰，你有幾成勝算？”

　　“五成。”

　　“在松平家中，你說是零成；兩分鐘之前，你說有十成。”

　　“前者是謙虛，后者是安慰。我仍有復仇之心，心魔未除，但是我實力確實在丈和之上——所以是五成，這是客觀評價。”

　　“五五勝負，假如你輸了，你會怎么辦？”

　　“我會殺了他。”

　　“意料之中。”男人手掌翻轉，把玩掌中葉片，葉片相互撞擊，聲響如杜鵑啼血。因徹愣住，直視男人，眼神惘然：“意……料之中？”

　　男人拋起落葉：“如何做到！”

　　因徹食指沾地，在地上劃了一個方框，橫豎筆直，形若刀刻，象征棋盤。因徹扶膝坐下，是正坐姿態，臀部擱于腳后跟，上身挺直。

　　男人無言，亦屈膝正坐。因徹右手探向身邊虛空，五指彎曲，仿佛正自身旁一虛擬棋罐中拈起一子，因徹食指拇指捏起并不存在的棋子，卻遲遲未切換為食中二指扣住棋子的打子姿態，良久之后，因徹將棋子摁在畫出的線條之上，意味著將棋子置于棋盤邊緣，而未放在棋盤的網格之中——

　　這是認輸的動作。

　　以打子姿態落子，蘊含必勝氣勢；認輸時，則只配食拇指并用，姿態丑陋。因徹手指離開地面，右手放回膝上；男人雙掌合攏，片刻后，竟結不動根本印。

　　斗笠的竹篾斷了兩根。遠處，兩根銀針穿過兩片樹葉，釘于地面，兀自搖晃不止，少頃，齊齊斷開。

　　山崖上，只聞風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