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叫出來的不是我,是張牧,他突然爆發出了巨大的哭喊聲,這哭喊像是來自他肺部的響亮號角,號角一起,我們三人全都不約而同地轉身往回跑,我們一路跑一路大喊,而背后的那音樂聲卻越來越響亮,它們仿佛是精明的獵狗,輕車熟路地嗅著我們的足跡,追捕我們投在地上的影子。我們狂奔,音樂聲也狂奔,我們呼喊,林間的鳥鳴、吠叫也同樣呼喊,我眼前一切都旋轉,山路旋轉、山石旋轉、樹木旋轉、樹影旋轉,我們越過雜石、荒草叢、溪流,雙腿毫無知覺地在黃土路上疾馳,我們被荒草割傷、被石頭絆到、被溪水打濕鞋子,我們毫無知覺地往回跑。終于音樂聲、吠叫、鳥鳴都不消失了。我們回到了山腳。
山腳下的湖泊如往日般平靜,倒映出天空中冷冽的月亮,我們躺倒在湖邊,依靠在湖邊濕滑的青苔,大口地喘著粗氣。就在我驚魂甫定的時候,鄧無無用手肘推了我兩下,示意讓我朝張牧那頭看過去,我轉過頭,看見張牧滿頭大汗地躺在地上,手里還緊握著他的玩具劍,而他的褲子,他的褲子居然濕掉了。看到這幕,我和鄧無無齊聲大笑了出來,我朝癱在地上的張牧說,你褲子濕了,膽小鬼你褲子濕啦!而張牧撇開頭,用手背擦著臉上的淚水和鼻涕,憤憤地講,以后再也不跟我們出來啦,以后再也不跟你們出來啦!他越說越傷心,看他這樣子,我和鄧無無也不再嘲笑他,只沉默著陪他回去。
在那之后,我連續幾天都無法入眠,我反復夢見在山頂的那座房子,它洞開的窗戶傳出暗紅色的燈光,在夢里我并不害怕,相反我卻覺得它溫暖,它像一盞引導之燈,含著某種秘密,想要將其傾吐出來,它就在那兒,布置下鬼魅的引力之場,將我牽引過去,將我呼喚過去,我聽到它在輕聲呼喚,來吧,來啊,來讓我給你講個故事吧。就在那幾天里,張牧回家后,被他體格強壯的父親好好地修理了一頓,之后就被關在家里,由他爺爺守著補作業,鄧無無也沒好到哪去,他家里對他反復強調五年級的重要性,并且說他之所以這么瘦,都是因為在外頭瞎跑多了,那個暑假,他再也沒能出來。只有我,只有我,只有我仍長久地陷在恍惚中,我夢見那盞燈,它暗紅色的光撫摸我,照耀我,牽引我。我決定再去山里頭,我要去山里頭,我要親眼去見那盞燈,我要親手了結這個夢。
一切都比想象中要急促、迅速,我決定在暑假的最后一天,再次入山。這次,我沒跟任何人說,這次,我要獨自走進那個恍惚的夢里。就在八月的最后一天,吃過晚飯,我帶上背包從家里悄悄地溜了出來,那時我父親正依靠在沙發上看電視,而我母親正在房里縫制衣服,我打開家里的輕質紗窗門,經過碎石密布的小道,沿著鎮子深灰色的小道,來到了那片湖旁。湖水靜謐,躺在那兒如杯口,吸納下夏季的暑熱,吸納下暗紅色的眼睛和漩渦。我沿著和鄧無無他們一起走過的山路,一直往上,就像被某種力量所牽引,我無法感知到四周的鳥鳴、吠叫,樹木在月光下依舊投下扭曲的影子,我的雙腿在草叢和陰影見穿行。樹林走過,小溪走過,巖石走過,狹窄的空地走過,沒有人影,沒有音樂。平緩的山坡開始展現,濃稠的夜色包裹我,我從搖晃的荒草叢中,看見了山頂的那座房子,它坐落在平緩的山坡上,如張開的黑暗之口,吐納出暗紅色的燈光,如暗紅色的喉舌,夜風徐徐吹過,我嗅到了燒荒草的氣味,我聽到了風鈴的搖晃之聲。
風鈴聲通過冷空氣的管道,從房屋前檐傳遞過來,與之相伴的,還有那令我熟悉的聲音。我再次聽到了樂曲,那節奏歡快的樂曲,樂曲曾是狂亂的啊,那讓我迷惑過的旋轉,如今又再次牽引著我,這濃稠的暗色,我被誘導,就像被誘捕的傻鳥,恍惚地走向房屋,走向那道敞開的黑暗之口。我的腦子里一片空白,雙腿不聽使喚,袖擺擦過褲腿、褲管摩擦腳踝、鞋子撞擊大地,房子,正向我靠近。我內部的眾神啊,準確地將我撕裂吧,讓我在高處默然地觀望,再沉入漩渦,輪轉。我走到木房的近前,暗紅色的燈光鋪在黑褐色的木質階梯上,掛在房檐的風鈴響著,我邁開腿踏上去,木質階梯發出“吱呀”的響聲。我再邁一步,風鈴聲由清脆轉為尖銳,階梯發出沉悶的聲響,冷空氣鋪上我的臉頰,我的腦子一震,突然清醒了,我突然從恍惚中醒了過來,猶如剛剛經歷了一場漫長的睡夢,可一切都來不及了,就在這時候,我看見眼前的那扇木門,緩緩地打開了。
在昏暗的燈光中,我看見了一張衰老的臉。我的腦子又一陣暈眩,那些關于山頂的傳言穿過我的脊椎骨,涌入我的腦子,涌上我的天靈蓋,我看見眼前的那個身影揮手,呼喚我進去,我邁開腿,走進了那道黑暗之口的中心。老人側身將我讓了進去,我走進屋內,看見里頭簡陋的陳設,除了老舊一些與其他人家并沒有太多不同,我進入房間之后,老人緩緩地將門扉掩上,我順著門扉關上的方向望去,從那扇灰黑色的木質門面背后,看見了一張呆滯的臉,毫無生氣,它泛著死光。我的心被鎖在胸腔里,急劇地跳動,一股氣流穿過我的肺部,我失聲尖叫了出來。“不要怕,那是我的妻子”老人將門掩上,緩緩地朝我說。
我定住神,再望了望那張臉,那不是活人的臉,準確的說那時陶瓷,立在門后的那張呆滯的臉屬于一個陶瓷人偶。那個人在山頂上專抓小孩啊,他把他們抓進屋里統統做成陶瓷人偶啊,以前他拿刀殺了魚,現在開始殺人啦。“我見過你,前幾天我見過你,在山腰的空地上”他走到屋子中間的桌子坐下,我看見那張木桌煩著暗光,一副用舊了的木質碗筷擺在上邊,他說完后朝我揮一揮手,示意讓我坐過去。我陷在恍惚的迷霧里,我走了過去,坐到了他對面。“你不要怕,你一定聽了很多關于這里的傳言吧,小孩啊”他卷起自己發黃的舊衣袖,露干枯的手臂,上面不滿突起的青色的經脈“我在這兒住了幾十年啦,從沒有人來過,你是第一個喲”他將手臂伸過來,試圖撫摸我的腦袋,我沒有閃躲。我頭頂上的燈光搖晃,忽明忽暗,我坐在他對面,望著他干癟的嘴巴一張一合,我講不出一句話,我傾聽,我也只能傾聽。他說,很久沒有人來看過他了,他就一個人住在這山上——
很久沒有人來看過我了喲,我就一個人住在這山頭頭上,我是二十年前搬上來的,我搬上來之前我的老婆就死掉啦,她是投湖死掉的啊,鎮里的人沒有一個同情她的喲,她漂亮,她太漂亮了啊,她沒有做什么錯事,就是太漂亮了啊,他們污蔑她在外頭偷情,這些都是沒影子的事。我想起鎮里頭的理發師,拿著剪子和剃刀站在我后面,說話的樣子,他蹙著眉頭跟我說“他老婆漂亮得很,漂亮的人都不容易守住喲”我知道她根本就沒有偷情,這個鎮子里的人傳得快,我們是從外頭遷到這個鎮子里頭來的,我帶了錢,蓋了房子,他們都說我那些錢是偷來的,誒,小孩子,你不曉得這些事情咧。山下那片湖,我和她經常去那里散步,那都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我還和她養了魚在里頭,二十年前啊,那時我還沒出生,那時候那個湖就在那里了,他們說里頭有一條大魚。那里頭的魚啊,都是我和我老婆一塊兒養的,她還在那旁邊種了花,想不到,想不到最后她死在了里頭啊。說到這里,我看見這個老人憔悴的臉上,那雙眼睛暗淡了下去,他用右手撫了撫左手的手腕,那上邊帶著一個黑色的吊飾。那是八月的最后一天,我記得很清楚,那時候我受不了他們的閑話,每天喝得大醉回家,我也開始不相信她了,我回家就罵她,我甚至還打她,我看見他緩緩地垂下了頭,將視線投向桌前的那個木碗,他頓了頓,從喉管里推出一聲渾濁的嘆息。你說我能怎么辦,我不能怎么辦啊,她是自己跳進那湖里的,我那天喝完酒回家的時候,就發現她不再了,她留下了一張紙條就跳下去了啊。在那之后我就從那邊的宅子里搬出來了。
在那之后,他就從那邊的宅子里搬出來了,他獨自一人來到了這個山頭,他建造了一所木屋,長久地居住在里頭,他原喜歡擺弄陶瓷,他會燒制陶瓷,他是這方面的好手,在來鎮子之前就以這個為生,在這個山頂上的二十多年里,他用雙手再造了自己的妻子,他一邊制作陶瓷,一邊就悔恨,他想起自己那些喝醉后恍惚回家的日子,他想起她妻子呆坐在屋子里垂著頭,嘆息的樣子。他能做什么呢,他無法再做什么,他明知道鎮里頭的人除了每天編造流言、議論別人就再也早不到什么事情做了,可他卻相信了他們。他開始指責妻子,他醉酒,他晚歸,他開始變得焦躁,他開始變得易怒,鎮子里的人被困在制造流言的喜悅中,而他和妻子被困在猜忌的迷霧里。他做好那陶瓷之后,便每日小心地呵護它,就像他的妻子尚在人間一樣,他根據回憶小心地雕刻那陶瓷的每個部分,陶瓷越來越像他的妻子,他開始帶著她入睡,他開始在夜間,帶著她去山腰跳舞。他說妻子生前最喜歡的事便是跳舞,她享受著旋轉的舞步,旋轉的燈光,那如漩渦般的音樂,牽引著她,愉悅她。我不知道,為什么來到這個山頭的是我,而不是其他人,我不知道,為什么那盞暗紅色的燈所展現的故事選擇了我將它傳遞。我看見眼前那個呆滯、蒼老的臉孔,他不是怪物,他無法揮舞起大刀,他只能每天呆坐在木屋里,偶爾按下那個老舊收音機的播放鍵,聽一聽那些他和妻子共同跳過的樂曲,那些飛沙走石的日子早就不再了,他偶爾下山,去鎮里買點用品,鎮里再也沒有人能認出他,他們把傳言變得真實,他們讓虛構代替事實。他不能多說什么,他早就不屬于這鎮子了。
他說完這些,像是費勁了全身的力氣,他拿起眼前的木碗,用干癟的嘴唇抿了抿碗里的水,我看見碗里的水反射出燈光照在他的臉上,映出他臉上的溝壑,他顯得更加蒼老了。他輕輕地搖了搖頭,屋外清脆的風鈴穿了進來,他說,他如今已經很少去鎮上了,因為腿腳不便,他曾經也想過走出這個鎮子去外頭,他說他曾想過離開這里,可是卻未能。我愛,我愛過,是的,我試著離開這里,但回憶它又廣又深,所以我無法渡過。他被愛與孤獨,囚禁在這里,而我呢,你被好奇牽引,并囚禁在這里啊。
如今我已無法記清,當天我究竟是如何離開山頂的。我只知道,仿佛經過一場漫長的睡眠,我清醒時已經躺在了自己的床上,外頭是父親在用他銀白色的收音機聽廣播的聲音,母親在廚房為我準備新學期的第一頓早餐,我被屋外的鳥鳴吵醒,無法記清那晚之后的事情。我將身上的被子掀起,發現我的床上躺著一盒磁帶,那是一盒舞曲的磁帶,一張紙貼在上面,紙上寫著:送給我親愛的朋友。在我十歲那年,我從五年級進入了六年級,張牧、鄧無無在我樓下上課,我讀完小學之后,父母便帶著我離開了鎮子,我再也聽不到理發師的故事,也不會再聽到鎮子里的人們,偷偷講述的關于別人的傳聞了。
我和張牧、鄧無無的相逢,是在酒桌上,那時我坐車從遙遠的北方歸來,在火車站遇到了來省城辦事的他們。我帶他們去我家附近的餐館吃了一頓,那時張牧已不再是矮胖墩,他當上了貨車司機,雙眼由于過度疲勞布滿了血絲,相反鄧無無倒是胖了很多,臉上堆滿了肉,有了啤酒肚,他說他現在在鎮子里當上了鎮長,得應酬。酒過三巡,我頭頂上餐館的燈變得迷離了起來,我問他們現在過得可好,張牧只是飲酒,搖著頭說累,鄧無無呢,他說鎮子里的人經常傳他的流言蜚語,說他在外頭開礦、開場、包地,說他挪用公款貪污受賄,可是這些都是沒影子的事兒,他舉起眼前的杯子,將里頭黃濁的酒水一飲而盡,接著咧著嘴,斜著眼對我說,他小學的時候喜歡的那個姑娘,現在成了風塵女子,我問他這是從哪兒得知的,他說,大家都是這么傳的啊,我看了眼張牧,他只是在酒氣里,咧著嘴笑。
我知道,他們已經成為了鎮子的一部分,他們的血流動在那個鎮子的巖石里,他們成為了流言的一部分。不知怎么,我突然想念起那年夏天的那個山頭,那位老人,還有那盞暗紅色的燈。望著他倆酒后泛起紅暈的臉,我搖了搖手中的酒杯,向他倆詢問山上的那木房子現在怎么樣了,他們說,那年夏天過后,他們再也沒有去過那個山頭。
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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