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愛，愛，孤獨”。我十歲那年，仍住在南方的一個偏遠小鎮里，那里鎮前除了一片開闊的湖，以及四周幾座霧氣籠罩的山，沒有更多讓人覺得神秘的東西。那時候我正在讀小學五年級，成天和鎮子里其他小孩混在一起，每天放學，我們總喜歡成群結對地到處亂跑。相比學校那幾間破房子和鎮上那些褐黃色的街道，我們更喜歡去一些我們從未去過的地方。我們將這種活動稱之為“探險”。

　　在那時候，我們對眼前的一切無所畏懼，并總有持續的熱情。可我的父母，卻對我放學后到處亂跑的行為十分厭煩。他們總在嚴肅地教導我的同時，抱怨如果有哪天我能把到處亂跑的勁頭放到學習上，那才是真正的好事。那當兒他們總覺得我精力太過旺盛，并斷定我肯定是得了多動癥，他們還試圖把我哄騙到鎮上專治這種好動兒童的江湖郎中那兒去，當然他們沒能得逞。從那以后，他們就整天期盼著奇跡發生，他們希望我能自發地安分一點，當然這也沒能實現。

　　就在我上五年級的那當兒，我和朋友們基本上把鎮上所有的地方都去過了，包括鎮子最外邊那間荒棄已久的老屋，聽鎮子里頭的人說那老屋里頭以前住著一位有錢人，那人喜歡擺弄雕塑，而在一次意外之后，他就從這個鎮里搬走了。為了警告我們這些小孩不要到處亂跑，張牧的爺爺還特意編了個故事，說那個有錢人其實并沒有離開鎮子，他一直待在那間老宅里，變成了專抓小孩的怪物，一到晚上就出來抓那些闖進他宅子的小孩。為了讓自己更加可信，張牧的爺爺還特意詳細地描述了那個怪物張牙舞爪的樣子，但在我們看來，其實這些和張牧帶到學校的連環畫，沒有什么不同。很顯然，張牧他爺爺從連環畫里得到了靈感，編了這么個嚇人的東西，這壓根嚇不到我們，那時候我們膽子大著呢。每當張牧的爺爺壓低聲音，把怪物的故事講完，志得意滿地躺在藤椅里，捋著自己的胡須時，我們總會朝他撇一撇嘴，以表示輕蔑的不信，繼續進行我們熱衷的“探險”。

　　我十歲的那年，夏天，我和張牧還有鄧無無去過了那間鎮子邊緣的老宅，我們是夜里去的，起初我們還很害怕，可到了里面才發現，除了一些荒草和廢棄的房間，里頭沒有什么其他東西，我們根本就沒看見什么抓小孩的怪物，倒是張牧在草叢里抓住了幾只翅膀灰黑的蟈蟈，鄧無無還在宅子前面抓到了一只綠色的大青蛙，他把青蛙抓了回去想養著玩，結果沒過幾天就被他爸爸發現，提出房，丟掉了。從老宅回來后，夏天剩下的日子里，我和朋友們都無精打采，因為在我們看來，鎮子里頭實在沒有什么有意思的地方可以去了。那個暑假，我們找不到事情做，只能百無聊賴地聚在鎮前的那個湖旁發呆，那時的我萎靡得像根焉茄子，我不知道這暑假接下來會發生什么，也不知道，我的整個童年會在這個夏天提前結束。

　　那是在暑假已近尾聲的一個傍晚，夏季的暑熱已快消退，依附在樹上的蟬鳴也逐漸消失，我和朋友們聚在湖邊，鄧無無穿著藍白相間的條紋襯衫，神色憂郁地跟我講他就要上五年級了，可狗日的暑假作業還一點沒寫，說完之后，他從湖邊撿起一塊平滑的小石頭，朝著湖里憂郁地打水漂，張牧不知從哪里弄來了個輕質皮球，站在湖邊上拍來拍去，他又矮又胖的身材襯著皮球，就像一個平躺的大葫蘆，在圍著湖邊打轉轉。而我當時，正站在湖邊的一個燒餅攤前，看著那個穿著布滿黃色油漬的大叔揮舞著一根搟面棍，將面團碾成餅狀，搟面棍上下擺動，打在面團上發出沉悶的“砰砰”聲，這聲音有節奏地傳進我耳里，敲擊著我的身體，呼應我跳動的脈搏，搟面棍揮起、落下，打到木板上的面團，面團中心凹陷，傳出“砰砰砰”的聲音，我聽到身后傳來張牧的大喊——我的球掉進湖里啦！

　　張牧失落地望著那個在湖里越漂越遠的球，佝僂著背，活像個快被烤熟了的龍蝦，而鄧無無和我站在他旁邊，大聲地嘲笑他，說他這個傻瓜，把他可憐的葫蘆兄弟拍進湖里啦。就在我們笑得前俯后仰的時候，張牧沉下臉，正色地跟我們說，這球是他爸送他的生日禮物，他不能就這么丟了，他要游泳去把球給拿回來，當時張牧個子不高、身材偏胖穿著藍襯衫的樣子，就像個脹大了的救生圈，但很可惜，他不會游泳。聽到他要下河游泳，我和鄧無無立馬收住了笑聲，因為我們早聽父母說過，這片湖里有很多暗流，每年都要淹死小孩，就在前幾天，我們學校六年級，那個叼著香煙、喜歡到處打架的小混混就淹死在了這片湖里，我和鄧無無上前勸阻，可越勸張牧就越傷心，他扯著喉嚨朝我和鄧無無喊，“那你們幫我去撈球啊，就曉得笑，那你們幫我去撈球啊！”就在我和鄧無無猶豫著誰該下去撈球的時候，湖里的噴泉突然開了。

　　湖里的噴泉是小鎮政府修的，只在每周末的晚上開一會兒，以供鎮民們晚間散步，鎮里頭沒有什么娛樂設施，修建噴泉也算是給人們周末提供了一個消遣的去處，可那個傍晚是在周五，噴泉理應是不開的，然而，它卻從水面突然綻開了。泠泠的水波，一排排地從湖面升起，升至高空，騰起水霧，又落回湖里。湖邊一下安靜了，除了水聲，沒有其他聲音。樹上的蟬鳴消失，夜風也不再刮來，有那么一刻，湖邊所有人都立住了，他們都驚異于這突然到來的噴泉。打破這短暫恍惚的是張牧，他望見噴泉帶動了水流，而皮球正如一艘腫脹的木船隨水流慢慢駛回岸邊，他歡叫著跑到過去，撈起球，拿在手里，朝我們炫耀似地左右揮舞。接著他拿著球，朝最近的噴泉水柱走去，他想要洗干凈皮球上沾著的污泥，他把球舉到水柱上方，這時，噴泉的水流，卻突然停住了。沒有征兆，沒有提示，噴泉突然關閉了。就像它打開時那么突然。

　　張牧怯怯地退回到我和鄧無無身邊，天空暗了下來，黑夜將至，湖邊的人們在短暫的驚愕后，便都四散離去，就在我打算叫張牧和鄧無無回家的時候，鄧無無突然用手指向湖中心的某處，小聲地對我和張牧說，你們快看，那湖中間是個什么啊！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湖中心正漂著一片黑斑，那看起來并不是天空中烏云的倒影，而是像是沉在湖里的某個事物的陰影，在那個陰影的前端，我看見了兩只暗紅色的像燈籠一樣漂浮的圓筒。那是眼睛。是會轉動的眼珠子。

　　那是眼睛，是像圓筒一樣的眼睛，隔著幽暗的水波，我甚至可以看見它正打著轉，我確信那是眼睛，而不是別的什么東西。張牧站在我身邊，雙手緊緊抓著我的胳膊，他用力過度的雙手在輕微地顫動，鄧無無立在我前方，瘦削的身子撐起衣服，在夏季燥熱的夜風里，鼓起就像揚起的旗幟，我們盯著那個漂浮的陰影，足足有半分鐘說不出話來。我感覺自己的口腔里泛出銅銹的味道，我的喉嚨里，正鎖著一聲尖叫。就在我們呆立在湖邊的這當兒，那陰影連同那兩只暗紅色的圓筒，悄然隱沒在了河水里頭。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沒說話，鄧無無卻和張牧興高采烈地討論著那漂在湖里的究竟是什么東西，張牧猜那肯定是兩個圓桶，他經常看到有人朝湖里亂丟垃圾，那種廢棄的圓形桶子也見有人丟過不少，鄧無無則說那肯定不會是桶，不然它不可能停在那兒這么久，又突然消失不見，他覺得那東西肯定是條大魚，是條比我們三個人加起來還要大的魚。我沒說話。因為我知道我看見的是什么，那是一雙暗紅色的眼睛，它的深處藏著漩渦，它不由水流構成，它閃爍著就如山頂霧氣里的燈光，迷惑的，讓人頭暈腦脹的燈，它用某種引力，將人牽引過去。

　　那天晚上，我匍在桌子上吃飯時顯得格外安靜，父母都對我突如其來的安分顯得不太適應，父親吃完飯，喝了一口茶，一邊拿牙簽剔著他的大黃牙，一邊問我今兒發生了什么事，怎么整個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我把下午發生的事告訴了他，為了博取更多的同情，我還特意強調了那雙暗紅色的眼睛是多么嚇人，當然，在必要的地方，我還進行了夸張和虛構。我講得幾乎聲淚俱下，可我父親聽完，只是咧了一下嘴，然后拍了拍我的腦袋跟我說，那東西肯定是裝了雜物的塑料袋，他也經常在湖里見過，沒什么好怕的。說完這番話，他見我還不滿意，便使出了最后一招，他收斂起笑容瞥了瞥嘴，朝我說，你不是經常講自己是個男子漢么，怎么今兒害怕了？——是的，我以前是不怕的，我沒怕過什么，就在我去那邊老宅的時候，即使那天夜暗得很，風吹過草叢發出“沙沙”的像是響尾蛇的聲音，但我也沒害怕過，可今天我真害怕了。那雙眼睛，它有魔力，那雙眼睛，它是漩渦。即使我對自己說，嘿，你是個男子漢了，可我今天還是害怕了。

　　父親的解釋無法讓我信服，真正讓我感到滿意的解釋，是我在鎮里那家理發店里得到的。那家理發店很小，老板是個跟我父親差不多大的中年男人，成天穿著一身白色的工作服，手里總拿著剃刀或者剪子什么的工具。我和他關系很好，很愿意去他那兒理發，他很會講故事，每次給我理發，總會給我講幾個精彩的恐怖故事，讓我好安分地坐在那兒。他講的故事很有趣，跟張牧帶到學校的連環畫、張牧爺爺編的那些都不同，他講的故事讓你猜不到結尾，到最后，你會發現一切都不是你想象的那樣，而他說過的每一句話，都不會是廢話。

　　那天我跑進他的店里時，他正坐在沙發上望著電視屏幕抽煙。他望到我進來，便把煙掐滅，朝我咧嘴笑，讓我到靠門的老位置上坐好。就在他拿著剪子卷起袖口，打算給我理發，并準備給我講一個新故事時，我終于按捺不住內心的恐懼，我把那事兒告訴了他。聽完我講的這事，這個年過三十的中年男人，板起了臉，他把手中的活兒停下，透過眼前的鏡子，我看見他的臉色有些不適。他壓低了聲音，用以前跟我講故事的聲音，跟我說：“那片湖里是有過這么個怪物，不過那都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時候鎮上住了個有錢人，他就住在鎮邊緣的那個大宅子里，那地方我去過，我和張牧他們都去過，那里沒有怪物只有荒草，還有青蛙。那人是個有本事的人，他除了擺弄雕塑，還有個愛好就是釣魚，他能只手提起幾百斤的大魚，他老婆漂亮得很，漂亮的人都不容易守住喲，她在外頭偷情，弄得鎮里人都曉得啦。

　　他家有錢喲，沒人曉得他家哪來那么多錢，他家可真有錢。那個怪物就是在他和他老婆釣魚的時候，把他老婆吃了下去的，在外頭偷情總歸是有報應的啊，它張著血盆大口，那雙暗紅色的眼睛就像兩個蒙著灰塵的燈籠。雙暗紅色的眼睛，它的深處藏著漩渦。可那個怪物不再存在啦，他把那個怪物打上來啦”他用手指撥弄著手里的剪子，我通過鏡子看見他的眼睛暗了下去“那怪物是他用大鉤子鉤住，拖上來的，他把它拖上來的時候那怪物還喘著粗氣，那是一條大魚，紫紅色的大魚，它嘴巴一張一合，嘴里的獠牙比鐮刀還要風快。他用牛刀把這怪物殺掉，大魚的鱗甲硬得很，牛刀都弄得缺了口，他把大魚的肉一刀刀切下，換了好多把牛刀，他刨開魚的肚子，卻發現里頭什么都沒有”他講到這里停了停，望了下鏡子里我驚異的眼睛，深吸一口氣，接著講“自此，他就離開這個鎮子啦，他搬到鎮子旁邊的那座山頭去啦”說完他便不再講話，他用手指向店外，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穿過理發店的門玻璃，看見了那個霧氣籠罩的山頭。它就在那片大湖的旁邊。

　　那個暑假剩下的日子，這故事一直徘徊在我的腦子里。我想去那個山頭看一看。我想去看那個將大魚殺掉的老人。我把這個大膽的決定告訴鄧無無還有張牧，那時，他們正百無聊賴地圍坐在在湖邊抱怨，他們再也無法尋覓到那個陰影了，那陣子，鎮里雨下個不停，湖邊的苔蘚變得鮮亮，他們說再沒什么刺激的事情可做，他們就真的快變軟、腐敗、發霉了。我把這決定告訴他們，鄧無無搖晃著腦袋，興奮地答應了，但張牧卻顯得猶豫不定。他用擔憂的語氣告訴我，他怕，他說山里頭有怪物，他怕真的遇上他爺爺講過的那個怪物，我告訴他，你爺爺講的那些都是騙人的，他就是看了你那些胡扯的連環畫編出來嚇你的，不信你回頭去找找那些連環畫，那里頭的怪物和你爺爺描述的一模一樣，沒什么好怕的啦。張牧垂下頭，盯著自己挺著的大肚子，一言不發，可最后他還是答應了。因為，我跟他講，如果他不去，那以后我和鄧無無就喊他膽小鬼，我們還要到學校里去跟別人說他是膽小鬼，這樣他就一輩子都成不了男子漢，一輩子是膽小鬼了。

　　我們訂好出行的日子，到了那天，我和鄧無無跟家里說晚上到張牧家吃飯，而張牧則對家人說晚上到我家來，由于整個假期里我們都表現得安分守己，于是家里都欣然同意了。當天下午，小鎮的天空堆積的烏云正孕育著雨水，夏季下午的風悶熱、潮濕，就在我從家里往集合的湖邊跑時，看著小鎮灰白的街道，我有種預感，那時的我正踏上一次前所未有的旅程。我到達湖邊時，鄧無無已在那兒等待了，他穿著藍色的襯衫背著書包，站在湖邊打水漂，不久后張牧也到了，他是氣喘吁吁地跑來的，隔著老遠，他看見了我們就開始招手，到了湖邊，他從書包里疑神疑鬼地掏出了一個東西，那是一把桃木做成的小劍，他咧著嘴跟我們說，平日里他爺爺把這劍掛在他床頭，說是能辟魔除妖，靈的很，他今天偷偷地帶了出來，說不定還能派上用場。但其實我和鄧無無都覺得，那把破劍，壓根就不會有什么作用，而山里頭也根本不會有什么怪物。在湖邊，我們最后一次清點完自己帶的東西，就背著包準備上山了，當天下午的湖邊，沉悶、壓抑，濕潤的熱風從湖上一陣陣吹來，就像藤蔓纏住人們的胳膊腿，讓人行動不便，但當時準備上山的我們，早已被好奇、沖動所牽引，滿腦子都是關于前路的幻想，就在我望見那條入山的蜿蜒小路時，我看見它褐黃色的皮膚，感到前所未有的激動，我聞見從山里頭吹拂而來的荒草的氣息，感覺自己就像探險家一樣，頗為英勇地踏上了未知的道路。

　　起初，我們都熱情高漲。鄧無無走在最前邊背著棕色的書包，高高瘦瘦的身影在林間穿梭，就像一根細長的竹竿在山林間跳躍，張牧把書包背在前頭，裝作是用來防御的盔甲，他用手攥住那把桃木小劍，就像一個發了胖的士兵，頗為滑稽又很嚴肅地跟在我后頭，山林里荒草繁茂，陽光并不強烈，山腳霧氣不濃，青色的草叢尖端露出枯黃的征兆，偶爾有紅色的大花在草叢掩映下顯得格外明亮，我們順著那條黃泥路一直往上，轉過幾個陡坡，霧氣逐漸變濃，山林帶上了它神秘的面紗，濕氣盤旋在我們腳底下，濕滑的青苔開始讓我們行走得更加小心，黃泥路逐漸變窄，蜿蜒地延伸到遠處，看不到盡頭。我們都有些不耐煩了。鄧無無走在我前頭，他撿起地上的樹枝，邊走邊四處亂甩，張牧在我后頭，他已經管不住嘴，開始了絮絮叨叨的抱怨，我作為這里頭年齡最大的孩子，盡管我已經被一簇又一簇的荒草弄得很不耐煩，但我告訴自己不能亂發情緒，我告訴他們，等我們遇上了小溪或者平緩的空地，我們就停下來休息。

　　夏季夜晚天黑得緩，就像一艘老朽的木船逐漸陷入河水之中，整座山林逐漸沉入了黑夜里頭，山路起初是盤旋而上，走過幾片小林子，逐漸變得平緩起來，我們越走光線越暗，等我們走到小溪邊時，天已經擦黑了。溪水從多石的山壁上淌出，溪邊有一塊巨大、光滑的圓石，就像被放大鏡擴大了的鵝卵石，我們停下來休息，張牧躺在石頭旁邊掏出背包里的零食，鄧無無走到溪邊開始打水洗臉，他蹲下用手捧水，潑到臉上，這樣潑了一陣，突然想到了什么，他停住，呼喚張牧過去，張牧不情愿地爬起身朝溪邊走，剛靠近溪邊，鄧無無就把手里的水全潑到了張牧身上，邊潑，還邊咧嘴大笑，張牧迎頭被潑一身涼水，就也側身去溪里撈水往回潑，邊潑還邊罵“狗日的，狗日的”。可他身材太胖，蹲下來費勁，總比鄧無無慢幾拍，幾個來回下來被潑得一身濕透了。我坐在圓石上，看著他倆渾身是泥的樣子，樂得前俯后仰。就在這當兒夜幕已經完全覆蓋住了山林，隨著暗色到來的是林間忽高忽低的鳥鳴，夜霧拉起了白幔帳，籠罩林間，白色的月光如奶液般流淌在林子里，樹木在月光下投射出古怪的影子。就在這時，林子深處傳來了一陣陣遙遠、模糊的吠叫，這吠叫聲低沉、有力、渾濁如攪拌了泥沙，這聲音有節奏，并且伴著鳥鳴時高時低，它沖破夜色和霧氣的阻擋，浸過來，延伸過來，闖入了我們的耳膜。我、張牧、鄧無無，猛地被這聲響驚住，方才的喜悅不見了，我的整個人像淹沒進了巨大的恐懼中。

　　黑夜，又粘又濕，霧氣暗暗涌動，鳥鳴，恍惚的低吠，溪水前邊的林子，恍惚地晃動著。我回頭望了眼張牧和鄧無無，他倆全都呆立在溪邊，像兩截死去的枯木，我朝他們使眼色，示意讓他們過來，他們才邁開步子，躡手躡腳地踱步過來。林子里頭的吠叫消失了，依附在棕色樹干上的蟬鳴響亮起來，鳥兒的啼叫依舊穿插在夜晚的幕布里，我們順著從溪邊延伸向上的道路走，走入前邊深寂的夜色里頭。鄧無無拉緊背包背帶，讓背包緊緊貼著背部，我不時地用手拉拽路旁的野草，張牧抓著玩具劍，又重新開始了抱怨，他壓著聲音說“我爺爺說過啊，這山里頭有怪物，就是鎮上那個有錢人變的，他就住在山里頭，以前他住在鎮邊緣的宅子里，就是我們去過的那個老宅子，跟你們說了你們又不信，那個怪物有把好長的刀，他每天都躲在這邊林子里，以前他用刀殺過大魚，現在他用刀來抓小孩了”他邊說邊走，邊用臟兮兮的手臂擦鼻子里流出來的鼻涕“我還有好多暑假作業沒寫，我還要回去寫作業，我下學期就五年級了，不寫作業我爸會打死我的”這時我想起了張牧，他那個體格強壯的父親，常年坐在門前抽煙“我爺爺說，那怪物住在這山里頭，他有雙暗紅色的眼睛，那眼睛嚇死人啦，那眼睛就像”——就像漩渦，那雙暗紅色的眼睛就像漩渦，我的腦袋里一陣暈眩。就在這個時候，走在張牧旁邊的鄧無無終于忍不住了，他惡狠狠地扭過頭對張牧壓低聲音講，再說，再說就把你的舌頭擰個麻花，怪物最喜歡抓你這種話多的小孩了，張牧聽到鄧無無的話，抽泣了兩下，再沒說話，只低下頭繼續往前。

　　沒多久，林間的荒草又重新繁茂起來，我們看見林子盡頭就在不遠處，有光亮從那兒透出來，黑色沉重的樹林被光亮豁開，我們越走近，樹林就如門扉般，轉動、打開。就在我們快要到林子盡頭時，一陣音樂從那兒傳來，那是節奏歡快的音樂聲，像是我曾在鎮子上聽過的某些舞曲，這些舞曲通常在鎮子的慶祝典禮上才會有，鄧無無他爸爸是跳這個的好手。鄧無無低聲跟我說，這曲子他聽過，他爸沒事在家里頭總愛放這個，音樂的節奏越來越快、也越來越有力，我看見林子四周的黑夜開始腫脹，它腫脹如水袋，布滿了不看見的細縫，這音樂從這黑夜的細縫中流淌出來，它攪拌著我們的好奇、恐懼，化成一碗濃湯，強迫著我們飲下，我的心被它拽住，雙腿不受控制地靠近，胸口被按壓般喘不過氣來。走近、走近、走近，我們來到了林子的盡頭。

　　林子洞開，展現出一片狹窄的空地，空地被人修整過，荒草全無，夜風如銅鈸敲擊我們的軀體，樹木倒躺下搖晃的古怪影子，我看見空地上，霧氣彌漫，它們已不像白紗，而更像是涌動的白色河波，在那空地中間，我看到一個佝僂、扭動的影子，而他手里正握著一個反射著白光的物體，那像是陶瓷，又像是刀，音樂響亮它在夜空中旋轉，帶動著樹影、人影、霧氣，一齊旋轉，就在那個古怪的人影背后，我看見兩個昏暗的發出暗紅色光芒的物體，它們像是燈籠，又像是一雙睜大的紅色的眼睛，那像漩渦般，有引力場的眼睛，我的腦海里浮現出鎮邊那老宅里的景象，荒草密布、洞開的門窗、衰敗的庭院，還有那些關于怪物的傳聞一齊涌上我的腦袋，音樂和冷空氣鉆進我的腦袋里，我的口腔泛出銅銹的味道，我感到自己的胸腔鎖住了一顆劇烈跳動的心，而我的喉嚨里正鎖著一聲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