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保六年,幕府老中[老中:江戶幕府的職名。老中是征夷大將軍直屬的官員,負責統領全國政務;在大老未設置的場合上,老中是幕府的最高官職。]松平周防守于府上舉辦“名手大會”,弈者共十人,唯十二世名人丈和與幻庵因碩之徒赤星因徹之局引人注目……——整理自《坐隱談叢》
一
江戶城,幕府老中松平周防守宅邸。他躺在家丁臥室的榻榻米上,已愈十八個時辰。
他是甲賀流的忍者,已經八十二歲。他在甲賀卍谷出生,自四歲學習忍術,出師后的六十二年里,他殺了六十二個人,一年一個人頭,得到的賞金便夠他一年生活的開支。
身為忍者,他是孤獨的,卻并不完全因為他總是獨來獨往。慶長十九年,德川幕府派兵突襲甲賀卍谷,甲賀忍者幾乎被屠戮殆盡,而與甲賀并立的伊賀之忍,早在天正年間就已覆滅于織田信長的軍隊。及至他出生,甲賀伊賀的忍者只有區區十余人眾,八十多年過去了,他不確定自己是不是這世間最后一名忍者。他殺過權臣,殺過武士,殺過商賈,亦曾殺過忍者,忍者殺人,沒有原則,六十二年里,他以雇主的賞金而活,因此也只為別人殺人。
而今天,他是為自己殺人。
身下的竹刀,此刻已被他的身體焐得冰涼。
他是一名棋士,叫做赤星因徹,是井上家家督[家督:家督是日本家族的領袖。]幻庵因碩之徒,年僅二十六歲,已手握七段免狀[免狀:圍棋的段位證書。],是棋界公認的天才,只是身體欠佳,人生得極瘦,臉色蒼白。昨日使者至井上家,通知松平周防守召見赤星因徹。因徹到達松平府上后被引入茶室,帶路的家丁眉眼細小,相貌平常。因徹是客人,必須自小旁門入室,房門低矮,惟有俯身而過,于是人便失去自大感,而對自然充滿敬意。家丁將因徹送入茶室后便繞行至茶道口,茶道口是茶室主人出入口,家丁立于門前,身姿筆挺,隨時待命。
松平居主位,臉上笑容可掬,因徹入室,跪行至客座,遂行禮。松平為官三十五載,已然是個年近古稀的老人,滿頭銀霜,但眼睛明亮,給人以智慧通達的感覺。
“可知爭棋無名局?”
因徹愣住,未想到松平一見面就有此問,不禁呆了一呆,松平莞爾一笑,又發問:
“和丈和名人[名人:德川幕府執政期間,九段為最高段位,卻只能有一人,即為“名人”?!懊恕笔侨毡緡宓念I導中心,統掌圍棋四大世家,代表著至高無上的棋力,可視作棋界之盟主。“棋所”則掌管當時免狀的發行、圍棋制度及俸祿管理,權力非常大,通常成為名人后都身兼棋所,因此名人和棋所可視作同義詞。此制度一直到日本棋院成立“大手合”(升段賽)的開辦,才被打破,期間維持了約四百年。]一戰,你有幾成勝算?”
茶已沏好,茶人恭敬端上,茶味苦澀,似悟道之苦。因徹放下茶杯,臉部肌肉放松,雙目卻銳利:
“爭棋之局,往往事關名利,名利使人浮躁,雙方便下不出盡善盡美的一招,這大概是爭棋無名局的意思。只是世間萬物,皆如棋子兩面,棋士逢爭棋,勢必有壓力,壓力激發斗性,有斗性,就可以有名局?!?/p>
松平撫掌大笑:“說得好!古有道策與安井春知的二子杰作,今有知得與丈和的‘當世極妙棋’,何嘗有爭棋無名局之說!那么,你與丈和之爭棋,勝算又有幾成?”
“零?!?/p>
松平一愣,持茶杯的右手微微一晃。
“你既無信心,又如何能贏棋?”
因徹正視松平,人如磐石:“棋士坐在棋盤前,便是武士。武士之道,是知死之道。弈者,知必敗,才可求勝?!?/p>
松平抿了一口茶:“知必敗……原來也未必是謙虛?!?/p>
他就這樣躺在榻榻米上,但沒人能看見他,這是忍術。
他沒有身穿顏色與榻榻米相近的衣服,僅僅是一身灰色的粗布衣裳,灰色色調與榻榻米的黃綠色格格不入,但即便如此,他依舊可以隱身。
他并不是和周身環境的形象融合,而是與環境的氣韻保持一致。氣,是萬物本質。人之氣與物之氣銜接得天衣無縫,我中有物,物中有我,旁觀者便再也看不出區別。
他的慣用武器是一柄匕首,但這次他用的是竹刀。榻榻米由藺草編制而成,青竹或藺草都是草木,氣韻相合,用竹刀更易隱身,而金屬制的匕首則戾氣太重。
他保持著側躺的姿態已達18個時辰之久,滴水未進。老中之宅邸,家丁衛士數以千計,出手的確困難,但這并不是他等待了一個晝夜又一個白天的理由——
引而不發,是因為這里還有一個高手。
松平低喚門外家丁,家丁小碎步進入茶室。松平拂手向其低語,少頃,家丁出門。待到家丁合上拉門,松平回身笑問:“可知我為何召見你?”
“抱歉,我不清楚……”
“繼察元名人之后,本因坊元丈與安井知得旗鼓相當,又相待以誠不肯私下鉆營,于是名人寶座一直空位。隨著安井知得逐漸年邁,丈和慢慢地出人頭地,此君為棋所之位明爭暗斗,把年邁的安井知得騙得團團轉,蠅營狗茍好不厲害!后來憑借你師父的一封同意丈和擔任名人棋所的‘備忘錄’以及林元美在幕府諸位元老中的調停,丈和終任棋所寶座,身為名人,卻一直拒不出戰,其怯懦令人不齒……當初林元美游說幕府諸元老的時候,我是拒絕推舉丈和的……你是聰明人,知道我為何召見你了吧?!?/p>
因徹頓首,俯身一拜:“難怪您同意在自己家舉辦名手大會……就是為了給井上家以打敗本因坊的機會!您是要鼓勵我戰勝丈和!”
松平點頭:“嗯。不過不論勝負,都要下出最完美的棋??炱鸢伞!?/p>
門外踏入一人,身形龐大如相撲手,左手持一枚木碟,右手執三截枯枝和兩株海棠。此人促行至松平面前,行禮,見松平微微頷首,便轉向因徹點頭示禮,禮畢,將木碟恭恭敬敬置于榻榻米上,而枯枝與海棠依舊握于掌中。
“在下原田志乃,是松平家的家臣。本人愛好花道,久聞赤星君是此道高手,今日您前來,特來請教?!?/p>
因徹彎腰回禮:“原田君的花道我早有耳聞,我來府上,其實也想請教您呢……請展示您的花道?!?/p>
忍術,能夠融化時間。
在他等待的18個時辰里,他的對手表現得滴水不漏,無論是在吃飯、喝水還是在睡眠。有時候他看不見對手,但是他感覺得到對方刀鋒般的存在,因為氣是萬物本質,能夠穿透萬物。
他年輕的時候曾與伊賀忍者決斗,兩人在樹林里埋伏了四天四夜,最后他用匕首將其斬殺,那一瞬間快如星光閃爍。但是在他的印象中,埋伏的四個晝夜轉瞬即逝,而斬殺的那一瞬,卻漫長得如隔三秋。
現在也一樣,十八個時辰,短暫不過燃一炷香、喝一杯茶、呼一口氣。
有些時候,時間,不只是以時間衡量。
原田志乃將一根枯枝斜插于木碟前側,拈起一株海棠,立于枯枝后側,木碟上盛放花泥,枯枝和海棠能插入碟中而不倒。原田志乃又揀出一根枝條,將其中間截點搭在碟子邊緣,于是枯枝的一端落于碟內,而另一端則翹在碟外。
“不愧是原田君,取法于花器之外,方寸之間頓現枯榮?!币驈仡D首,聲音低沉:“但原田君可知,花道,其實是一門關于減少的技藝?!?/p>
“請指教?!?/p>
因徹將海棠自碟中取出,折下一枚花瓣,將花瓣置于木碟正中,沉聲言:“整株海棠顯得色彩堆砌,暗示生命擁擠;單取一瓣,騰出空間,反而給予生命以最大可能?!?/p>
“然?!敝灸它c頭,伸手將插于盆中的枯枝撤走:“它阻擋了空間,妨礙了生機。”
因徹伸右手,將花瓣取出木碟,左手指向半截落于盆外的枝條:“有它,生機就夠了,太多,只會抵消。”
原田眼睜一線,良久,忽又伸手,取下那截枝條。因徹笑了:“原田君,不能再少了,再少,就不是插花了。”
原田不語,折下枝條的末梢,長度不過常人半截小指指甲蓋,像是一小顆碎石。原田依照原樣將剩下的枝條放回木碟,食中二指扣住“碎石”,余下三指張開,于是手型狀若飛鳥,正是圍棋的打子姿態,而后將其置于枝條翹在碟外的一端。
聞聽棋子落于棋盤的金石之聲,“碎石”不搖不晃,四平八穩。因徹身體震動,口中喃喃自語:“花道?棋道?武道?”聲音越來越響,而眼神逐漸渙散。
原田不知何時出門,因徹對面僅剩一碟一樹枝。松平喚茶人給茶杯空了的因徹倒茶。茶人應一聲,趨前倒茶,未及將茶杯遞到因徹手中,茶人忽然倒下,倒下之際雙目閉合,似已不省人事。
茶杯墜于榻榻米上,碎裂,瓷片濺開。因徹扶膝的雙手一緊,和服被摳去兩個食指大小的洞眼。感覺自己心臟跳動了五下,松平看見一個穿著灰色便裝的身影突然自半空出現,而后轉瞬間破紙窗而出,而此人躍出時,可見其肚腹間插著一物,細長,淺黃色,似是竹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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