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香味如攙了蜜的薄餅
張牧輕輕地舒了一口氣,樓道空蕩蕩的,他透過玻璃窗戶窺見外面的景觀:天空里飄著的烏云,低低地懸在遠處建筑群的上方,太陽被云層裹住了,明亮的光線陷進了柔軟的云層,只剩一塊金黃的光斑。依然沒有什么風,但暑氣已經消減了許多。光線變暗了,樓道的墻體在地面投下了小片陰影。張牧捏著自己的錢包,仿佛又看見了那女人的影子,她就站在張牧眼前,似乎在等待某種回應,一個期許的動作,可張牧卻什么都沒有做。“你本來就該留她下來”張牧耳畔再次響起了身體里那蟄伏已久的聲音。
食物永遠都是個問題。居民區旁邊的餐館張牧大多去過,通往公交車站臺小路的拐角有家小炒店,譚羽生病前常和張牧去那里,店主人是對來自南方的中年夫婦,聽著他倆講話的口音,張牧常想起南方漫長的雨季,和那些被霧氣濕潤的街道。走在路旁樹木的陰影里,張牧望見前方靠近一個騎著女士摩托的小男孩,那是小炒店老板的兒子,通常他在這種時候騎著摩托出來,十有八九是去送餐。小男孩穿著絳藍色的襯衫,騎在摩托上遠遠地朝張牧招手,張牧也朝他回應了一下,等摩托車停到了路旁槐樹的陰影里,張牧看見小男孩的摩托后頭沒有像往常那樣帶著送餐的箱子,那他肯定是有別的事情吧,張牧想著。
小男孩的臉被太陽曬得紅彤彤的,他短短的頭發上沾著汗珠,在陽光里泛著光。他把摩托車斜靠在路邊,丟掉了叼在嘴里的煙頭,邁下一條腿來踩滅,咧開嘴朝張牧笑著說:
——誒,這幾天都沒看見你了呀。最近都在忙什么啊。
張牧不知道自己該怎么回答,最近這陣子他到底在忙些什么可能連他自己都弄不清楚,就像是在恍恍惚惚里便把日子過完了,除了譚羽生病,他無法再記得任何確切的事件,那些平日里的瑣碎事總是悄無聲息地把人淹沒,又總是在你疲于對付的時候把你所擁有的光陰帶走。槐樹的陰影里時有微風吹來,搖晃了枝干上的葉子沙沙地響著。張牧用手擦了擦褲袋,對小男孩說:
——也沒忙什么啊,就是天氣太熱了不太想出門。
——是啊,往年都沒這么熱過,今年不知怎么搞的。小男孩用手擦了擦額頭上沁出的汗,接著說。按理海邊城市夏天不會太熱,畢竟靠著海嘛,往年這時候都該落雨了,可今年就一直沒見著落。誒,你也不能天天呆家里啊,好久沒見著你了。
——是啊,就是最近人不太舒服,頭有點暈。張牧看著小男孩背汗沁透的襯衫,回答道。
——怪不得噢,前兩天我還問我媽,怎么都沒看見你了,我還想等你來吃飯的時候道個別的。
——你們不在這里開,要搬走換地方了啊?
——不是哦,我爸媽還在這里做,是我要出去了嘛。
——去哪啊?外頭這么熱的天。
——去找點活干嘛,畢竟我也不小了。
張牧看著眼前的這男孩,十六七歲的模樣,但長得也算壯實,汗水順著他的臉頰淌下來,落在他黑黑的皮膚上。
——那你打算去哪里啊?張牧問。
——去北京啊。小男生說完這話,就帶著些驕傲的表情咧開嘴笑了,仿佛對即將到來的日子充滿了期望和青春的自信。
樹上的知了不停地叫著,一陣風吹過,樹枝搖晃地落了幾片葉子下來。北京,對張牧來說并不陌生,他仍記得地鐵五號線的終點站是天通苑,他曾去那里見過自己的一位朋友,就在離地鐵站不太遠的地方。夜晚時,那兒有一小片擺著攤位的市場,市場里有人在那里零售各種衣物、食品、和其他日常用品,出了地鐵站便能聽到人們的吆喝,直至走過一座人行橋,再右拐,他朋友的住所便到了。食物永遠都是個問題。那是片地下倉庫改制的地下室,分隔出的房間都被單獨用作租房,所有人共用一個洗漱間,人們在里面洗澡、上廁所、在清晨來臨前完成洗漱。地下室頂上的白熾燈晃眼,整個房間里只有一張床、一個矮柜,水泥地面上擺著熱水壺還有他日常穿的拖鞋。那晚張牧還沒有任何現實的迫近感,他倆在朋友租房外邊的夜市里吃了燒烤,只是那位從前高聲背誦艾倫金斯堡的朋友,那時顯得比以往任何時刻都更沉默。
——為什么要去北京呢?張牧下意識地問了小男孩。
——北京,北京是個好地方啊,聽說那里遍地都是機會,我大哥就在那里,我想過去跟著他干活。小男孩剛說完,他褲襠里的手機就響了,平日里他用來送餐的電話。他掏出電話看了眼號碼,對張牧說他得走了,朋友還在家里等著他呢,說完小男孩拿手擦了擦汗,就騎著摩托車沿著居民區的道路朝后門去了。
站在槐樹的陰影里,張牧轉了身,他看見小男孩漸漸離去的背影,心卻始像懸著,空空蕩蕩的。張牧想起小男孩臉上的表情,那充滿欣喜與期望的神情,好像馬上就能進入那座繁華的都市,那里被許多人稱為“黃金島”,所有的一切都向他敞開著。或許會有另外種可能,那便是在往后的日子里,他將成為匆忙人群的一部分,他將面臨饑餓與孤獨的夜晚,在黑漆漆的房間里,反復地告訴自己,只要再過幾年,一切都會好起來,只要再熬一陣子,一切就都會好起來。
張牧仍記得自己大學畢業那年,他背著包一路打工來到無名的港,那時候,他在浮動碼頭邊的飯館里當服務員,結識了譚羽,他覺得譚羽仿佛正是自己鏡子里的鏡像,他倆喜歡相同的作家、音樂人,甚至抽用一款煙,每天上完夜班,他倆都會站在空蕩蕩的碼頭,望著眼前深黑的海水漲起又落,在腦海里想象著海水那端的模樣。那時候,路途對他們構成了誘惑,就如海洋、天空和所有前方的未知一般。張牧如今再想來,他覺得這是不切實際的美夢,落在了眼前不著邊際的爛塘,可陷在淤泥里的人得活命,于是你得拼命地游。
小炒店里小男孩的母親正系著圍裙在廚房里忙弄,她把柜臺上壘起的盤子逐一清點,放進櫥柜,身旁的男人正在案板上準備食材,餐館里有些悶熱,墻壁上沾著被油煙熏黑的污漬。沒有人在就餐,桌椅整齊地擺放著幾乎占滿了整個小炒店,張牧走到柜臺前的時候,女店主剛好將一疊洗凈的盤子捧起,瞥見柜前的張牧,她連忙把手中的活計停下,跟張牧打招呼,她身旁的男人轉身湊頭過來,好像店里發生了什么新奇的事情。可事實上什么新奇的事情也沒有,站在柜臺前的只有穿著皺巴巴藍襯衫的張牧。
——小伙好久沒來了啊。女店主拿手擦了擦額上的汗,張牧望見她的顴骨凸起,黑眼圈似乎比往日更明顯了。她站在柜臺后邊,好像正在等著張牧說些什么。
——是啊,最近事情比較多。
——今天吃點什么啊?小伙怎么看你臉色不太好呢?
——我啊,我沒什么事呢,倒是譚羽最近有點發燒。
女店主在廚房后頭忙弄,好像是碰翻了某些東西,哐當哐當地響。張牧不確定對方是否聽清了自己的回答,他看見對方彎下了身子,整個人消失在了柜臺后,她身旁的那個男人板著臉,像往日一樣一言不發,過了沒多久,女店主的馬尾辮從柜臺后邊顯現,她直起了身子,轉過頭面向張牧。
——你呀,這種天是容易感冒,晚上睡覺蓋被子就熱,不蓋就容易著涼。女店主從柜臺后走了出來,接了杯水,遞給了張牧。
——發燒就去看看吧,拖久了,就怕腦袋燒糊涂啊。
——只是小病呢,問題不大的。
——發燒了有必要的話還是去醫院看看吧,雖然醫院里都貴得死,但身體還是最要緊的嘛。
掛在墻壁上的電扇呼呼地轉著,張牧點好了小炒,找了個靠近柜臺的座位坐著,他不知道自己該再說些什么,好像此刻,他只能捏著手里的錢包靜靜等待。張牧想起譚羽還沒生病的時候,他倆就常來這里吃飯,譚羽說這能讓人想起家鄉的味道,但隨著日子一天天地過去,他倆能說的話已經越來越少,像是被擠破在水泥板的夾縫里,這種從前稱之為“默契”的沉默,如今令人感到煩悶與窒息。生活真的能改變一個人么?那時候,他和譚羽做出的決定是不是全都錯了呢?他不知道。這些疑問似乎長久地盤旋在張牧的心里,可他卻沒有一個能夠回答上來。
女店主把張牧點的小炒打包好,裝進塑料袋,提著從柜臺后走出來了。
——小伙,工作找得怎么樣了啊?她把盒飯輕輕地放在桌上,想起張牧上次來的情形,那次他獨自一人,自言自語地喝了很多酒。
——找到了呢,現在已經在實習了。張牧想起工廠里自己那間昏暗、狹窄的屋子,不大的房間里漂浮著焦油的氣味,擺滿了等待處理的設計模型,那些他曾試圖逃離,卻又不得不面對的管道、篩板、浮閥以及數據,如今成了他生活的全部。但總歸是比什么都沒有要好,不是嗎?即使自己無法從中感受到任何令人愉悅的熱情,但總歸是比什么都沒有要好,不是嗎?
——找到了就好嘛,拿了大學文憑工作總歸是好活一點啊。沒錢讀書的話,那就辛苦多了。女店主拿系著的圍裙擦了擦手,輕輕嘆了口氣。接著說。
——現在給口飯吃的,都不容易啊。
張牧又想起了她的兒子,那個騎著摩托小男孩。張牧想起了對方騎著摩托從遠處靠近的樣子,像是熱天午后街道上的一小片陰影,一個稀疏的斑點,一艘小船漂浮在海面上的輪廓,那張紅彤彤的臉上稚氣未脫的表情,沉浮在夏季暑氣的熱湯中。張牧沒有再說什么,他提起了盒飯,朝著小炒店外已經暗淡下了的天光走去。外頭吹起了一陣微風,拂來槐樹的香味,張牧嗅著覺得那香氣帶著甜膩,就像是攙了蜜的薄餅。可轉瞬間,樹干上那永無休止的蟬鳴,又迅速地將他的幻覺擊落了。那些聲響一陣陣地傳來,徘徊在張牧身旁,就如他在車站里聽到的一樣,都像是生活本身不可抗拒的沉悶響動。
6夏季,你的夜晚降臨
張牧走到店外,他覺得全身的毛孔都張開了。濃重的烏云仍在空中飄著。太陽被云層包裹時隱時無,唯有蟬鳴聒噪依然。張牧獨自走在道路兩旁濃密的樹蔭下,道路上細碎的石子泛著光。夜晚時,居民樓前的小坪就會支起燒烤攤,許多年輕人都會聚到那里,你能夠想象,燒烤棚熱乎乎的燈光將照亮他們赤膊的身子;即使看不見頭頂明滅的星光,他們仍然舉杯暢飲。張牧沿著街道走,此刻他還不知道,一只黑狗正蹲踞在路的拐角等待。透過路上浮動的暑氣,張牧看見路面都凹凸不平,好在天已經漸漸陰下來了。
他腦海里又浮現出老頭的話——“來場暴雨吧”。聽說空中劇烈的風暴來源于細微氣流的運動,張牧也曾聽聞一只來自巴西的蝴蝶振翅,或許在遙遠的德克薩斯就將刮起一陣龍卷風。那是他初次,對“微小”有了具體、真切的認識。是否劇烈又動蕩的,都是來自于細小與微弱呢?是否孱弱的力能改變宏大的場?關于這些問題,張牧沒法給自己任何答案。他不知道眼下所有細小、瑣碎的事情,究竟能從中誕生出怎樣的變化與不同,呆在這座城市的日子里,每天睡覺前,張牧都會獨自到狹小的陽臺上站一會兒,看著外頭淹沒了一切景觀的黑暗,他會在心里默念,告訴自己或許明天就會變得更好。可真的是這樣嗎?真的,是這樣嗎?張牧他不知道。
張牧順著小路走,由于光線的作用,灰白的路面變成了灰黑。細碎的石子,像是細碎的煤屑。幾乎找不到任何能讓他有信心的東西,僅僅是相似的一切,瑣碎、無聊,那條通往煉油廠的路似乎永遠沒個完,漂浮的焦油味讓他無法呼吸,終點,好像永遠都不能抵達。有時候,這種重復令人有種停滯的錯覺,仿佛時間被凍住了。張牧走到了路的拐角,他才真正地看見了那條黑狗,它渾身濃密的毛發在太陽下發亮,蜷縮著身子正努力地朝著路面靠近;那鮮紅的鐵環套在它的脖頸處,它被鎖住了,即使它的腳掌,不停地刨著地面,甚至揚起了一陣陣細薄的塵煙,但它還是沒能走出路旁槐樹投下的陰影。黑狗四周沒有人,就像是它戴上了鮮紅套環的不是別人,而正是張牧穿行的這炎熱、沉悶的暑氣似的。即使黑狗此刻正垂著頭,低聲地向他嗚咽,仿佛正在懇請援助,但張牧還是小心地繞過了對方。路的盡頭,站著個挺著肚子的中年男人。
燒烤攤的老板正在擺弄他的燒烤棚了,他將支架打開,帳篷撐起,為即將到來的夜晚做準備。看見走近的張牧,他停了下來,挺起身子,伸出一只汗津津的手臂,朝張牧打招呼。張牧只是勉強地笑著,點了下頭。燒烤攤的老板也不再搭理張牧,轉過身繼續整理物什了。沒有任何值得高興的東西。幾乎所有的期待都會落空。張牧知道,只要再過一陣子,居民區就會熱鬧起來,那些在外工作的年輕人就將陸續地回來了,他們中的許多人張牧都認識。他們在這個城市里干著各樣的工作,陶瓷銷售、二手器材轉賣、無名公司小職員等等。也不止一次,他們曾在燒烤攤上跟張牧講過以后的打算,但是,所有的打算都以相同的方式收尾沒有什么能被真地實現。也沒有人會再去問詢。所有的,都沉入了靜默里。這已經不再是二十歲出頭的那會了,那時候,張感覺所有都像自己敞開著。那時候的他,那么年輕,充滿了幻想的機會。
或許需要一點點的改變。即使是漂浮的不實在的也好。即使是用想象欺騙自己也好。去嗅一朵花,去觀望一片云,或者去感受任何新鮮的東西,張牧真希望自己能夠這樣。走近小坪時,那個中年男人正彎下腰去整理腳邊的物什,張牧繞過了燒烤攤老板。踏進了樓梯口,張牧提著盒飯走動,能嗅到從塑料袋里流出來的香氣,混在夏日沉悶的暑氣里,竟帶著某種甜蜜的芳香。樓道里的水泥階梯往上延伸,他背后的腳步聲在回蕩。張牧多希望,房間里的譚羽高燒已經完全退了。或許,等他走進租房,對方便會高興地告訴自己,那些他倆堆了許多個夜晚的等待終于有了回音。那像是從沉積了泥沙于海浪的石礁中提溜出了璀璨的星河,或許一切都會有不同?張牧心里想著這些,他又加快了腳步。走到快到六樓時,張牧幾乎是雙腳離地在飛跑了,仿佛他已經嗅到了前方甘甜、濕潤的風。繞著回轉的樓梯往上跑,陽光打在樓道里合著墻體投下的陰影,他急匆匆地邁著步子,階梯明暗交替地在他眼前晃過,沒用多久,租房就到了。
屋門緊緊關著,張牧在口袋里摸索鑰匙,他把盒飯換到左手邊,右手掏出鑰匙轉動了鎖芯,推開了房門,那焦急的心情好似房間里正有個令人喜悅的秘密,正在等著張牧去揭開。打開了屋門后,張牧朝著租房里大喊,他大聲喊著譚羽的名字,可是空空蕩蕩的,整個屋子又暗又靜。像是身處漆黑的曠野,張牧靠在房門前,聽著自己的聲音漸漸消失。眼前的小片光線里,幾只蚊子嗡嗡地打著轉,接著,張牧聽見了房間里譚羽那空洞的咳嗽聲。譚羽的腳步像是貓,踏在地板上幾乎沒有任何的聲響,他持續地咳嗽,讓房里的暗色更黑也更濃。譚羽拿過飯,轉身,走到靠近房間小陽臺的桌子坐下,那是獨屬于他的地方。接著,房間里又是一片沉默。沒有驚喜,沒有好消息,除了尷尬的沉默,房間里什么都沒有。譚羽把裝著盒飯的塑料袋打開,嘩啦啦地響,令人想到揉皺了的袋子,甚至是水流沖刷過石塊,或者是一陣即將來臨的雨季。張牧找了個靠近房門的地方立定,屋里的窗戶已經被譚羽打開了,不時有風吹進,掀起窗簾。譚羽埋頭吃了一會盒飯,突然轉過了身,他對著空空的房間說了句話。
可張牧似乎什么也沒聽見,他沉默地繞過了譚羽的桌子,徑直地朝著陽臺走去。譚羽望見張牧背后都濕透了,那疲憊的濕漉漉的輪廓,像是才剛從海水中艱難地游上岸來。譚羽朝著那個背影喊“誒,誒,誒,張牧,你真的在聽嗎?”陽臺上視野開闊,這里已近郊區,張牧看見遠處低矮的小山以及被圈定的荒坪,那是一片等待建設與開發的土地。他拾起陽臺上的碎石塊,捏著,在瓷磚上劃得“咯吱”作響。尖銳的聲響伴隨了蜻蜓繞著陽臺飛著,低垂的云朵壓在山巒上邊。天空很暗,晃眼的陽光似乎早已消失,張牧穿過青灰色的蜻蜓,探身往前,他站到了陽臺前端。遠處荒坪上立著的腳手架,那像是戳進地面的管道,張牧仿佛能聽見鋼鐵與巖石碰撞的聲響。再往下,那是片污濁的池塘,它屬于整座城市地下水系的一部分,滲透進地表,在不同的區域匯聚,再分散,繞過地表許多高聳的建筑,流淌在這座城市堅硬的土地之下。豎直高大的管道、黑褐的污水、漂浮的雜物所有這些都無法不令他想起煉油廠,那個他正在實習的地方。
以現在這種高度眺望遠處山巒,將會有種令人恍惚的錯覺,好像張牧正站在另一座與之登高的山峰上,方才,他與譚羽、陳小青剛剛結束一段漫長的跋涉。他們繞過了海,也走過了寬廣的曠野,終于三人乘著搖晃的公交車來到了山腳。張牧感覺,公交的玻璃窗前明暗交替的光線還浮在眼前,張牧跟身旁的陳小青說,他得去找個工作了,他今年二十五歲了。在準備登山的路上,他們不斷地討論著如果這樣下去,他們的生活究竟會滑向哪里,那不斷墜落的過程究竟會落向何處;就在經過霧氣彌漫的山腰時,他們談到了海、港口還有那些飛翔的鳥群,張牧談到了他曾見過的煉油廠,轟鳴的機器聲響令人耳鳴。譚羽甚至談到了自己的父親,那在張牧聽來,仿佛像是他倆的共有體“那像是座冷峻的雕塑,你無法對他的**說出任何‘是的’以外的詞,他的臉,令人懼怕”。
濕氣更重了,暑熱無論到了哪里都似乎不會減輕,沉悶的空氣自上而下地傾壓下來,張牧感覺自己正被四周的空氣浸潤,懸在頭頂的陽光像裹著被單,被烏云裹住,嚴嚴實實的幾乎看不見更多的光。來場暴雨吧,張牧在心里惡狠狠地想。灰暗的空氣,眼前的小山變得更不真切了,張牧期待著一場暴雨,能夠沖破眼下所有沉悶、無聊、讓人厭煩的氣氛,將他眼前所有的事物都澆淋個透。那從遠方而來的氣流,攪動起一切,不止是暑熱、陽光、空氣、沙塵,在大雨落下的瞬間,它仿佛能讓所有東西都輕飄飄地飛起。張牧站在狹小的陽臺上,他仿佛望見自己正站在那塊被拘束的墻體間,“我們的故事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顯得無望,然而,石頭卻像肌膚般溫暖”,究竟蛛絲能被點燃嗎,黑夜里火柴能支起多大的光,張牧突然充滿了疑惑。他眼前荒坪與群山上的灰暗越來越寬闊,仿佛一切都融在了里頭,都消失了,過去了。
張牧站在山頂狹小的石塊上,拉緊了穿在身上的襯衣。薄薄的霧氣籠了過來,他想起了公交站臺老頭詢問的昨晚刮起的大風,那多像方才她乘坐的那輛客車離開的尾音,揚起了塵煙,仿佛將路旁所有的樹木都壓彎,那些“嘎吱”的脆響不僅來自樹干的折斷,可如今他卻察覺不到那股逼近的氣流,也察覺不到那些發自底殼深處的戰栗。沒有任何響動,那么,此刻該是靈魂敲擊孤獨的鐘,隱沒了聲源的震動,或許是該去思考,怎樣才能將壓住地皮的云抬起,如何才能讓煩悶壓彎的羽毛輕飄,相比那些暴烈又動蕩的風,在這些悄悄流逝的時光里,站在山峰上眺望前方似乎總令人有種一躍而下的沖動。就讓迎面的空氣拍打我的臉頰吧,強風襲來讓眼前的一切都變了模樣,無序、混亂、以及陣陣噪音。張牧定了定神,接著將手里的石塊狠狠地扔掉,從褲袋里摸出顆煙點上,大口地抽了起來。他覺得自己真該好好地靜一下。
屋內,譚羽的聲音懸在空蕩蕩的屋子里,沙啞的聲音如威士忌海洋里顯露的島嶼,仿佛落在張牧的心。他說“我倆以后每天的日子,就是公交車、煉油廠、以及想象。”這讓張牧想起,去往煉油廠漂浮著焦油氣味的道路,以及煉油廠里讓人耳聾的轟鳴聲。幾乎沒有任何更多的選擇,也沒有令人期待的事物。或許你該忘掉所有對抗的意義,就像繞過昨日的沙塵。如今的張牧,多希望自己能擁有舉重如輕的本事,能將眼下所有的失意都輕描淡寫地帶過,像是面對一片云,或者僅僅是一陣風;他會說,在我二十幾歲的時候我最喜歡的姑娘離開了我,他會說,即使那年我和朋友沒有錢再過完下一個月,可我們依舊過得很快活。張牧想起了那條被拴住的可憐黑狗,他真希望能跟譚羽找輛車,帶上它,離開這個地方——可眼下,天空已經翻滾起了悶雷,那些霹靂與閃電從天空倒垂向大地,仿佛,正從遠處逼近張牧站立的陽臺。
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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