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行駛在曠野中的問詢
暑氣跟隨了公交整個旅程。車廂顛簸得厲害,張牧從瞌睡中驚醒時,公交正從高架橋底下穿過,橋面像是懸浮在頭頂不遠處的烏云。“聽說今兒有雷陣雨”老頭的這話,盤旋在張牧的腦海里。大概還有半個小時才能到站,下一站是“和平廣場”,那里是片繁華的商業區,張牧和譚羽從沒去過那里,他腦子里對那片商城的唯一印象僅是那個巨大的購物商城,像只巨獸般蹲在路邊,那是他每次乘公交時透過窗口所能看到的全部。一到“和平廣場”,下車的人就明顯變多了,車廂顯得寬松起來,雖然炎熱、沉悶的暑氣沒有隨著人群的離去而消失,但更寬松的環境總意味著每個人都能享受到更多的風。
公交靠站時,“和平廣場”那個商城又出現在了張牧眼里。那是棟仿歐式風格的建筑,它淺黃的表面裝有許多平整的玻璃,兩行自動電梯搭載行人去到它寬闊的入口。無論白天還是夜晚,那里都是整個廣場最明亮的地方。張牧對眼前的這一切都感到陌生,他也曾質問過自己是否真的來過。大概還需要二十分鐘張牧才能到站,車廂里的人已經走掉了大半,張牧尋到一個后排靠窗的位置坐下,手機里沒有任何人發來新的信息。落座后張牧專注地望著街邊,陽光灑在幾棵槐樹上,葉片微微泛著白光,樹干筆直,樹干分支,樹冠撐起了濃密的傘,路邊行人走在樹蔭里匆匆地走向電梯,也有人從商場里提著裝滿物品的大小包走向車站。
車站外,有個小男孩牽著紅氣球繞著槐樹跑,他的襯衣像鼓了風變得膨大,這讓張牧有種對方馬上就要飛起來的錯覺。繞了幾圈后,小男孩跑向了商場的前坪,他身后的影子剛好被通往前坪的階梯折彎,過了沒多久,小男友一頭撞進了一位中年男人的懷里;“砰”的一聲,張牧好像聽見了那沉悶的撞擊。跌倒在地后,小男孩手里的紅氣球晃悠悠地升起,朝著午后刺眼的陽光飛去。廣場依然人來人往,張牧看見商城吞吐人群,像是沉默的審判者正坐在自己對面。你真的來過這城市嗎?你真的?張牧猛地晃了晃腦袋。
每個站只能停三分鐘。公交車再次啟動的時候,那個紅氣球已經飛進了槐樹身后了。張牧想再去尋覓小男孩的身影,站臺巨大的廣告牌已經擋住了他的視線。這種阻隔或許令人沮喪,但車廂更寬松的空間或許能讓人稍微感到輕松。熱烘烘的風從車窗外吹進來,里頭竟然混著某種好聞的氣味,混合了薄荷的清香、生澀的甘草以及糖果的沁甜,張牧能夠分辨,這種味道來自女士使用的香水。氣味從他后方飄來,那是下一排靠窗戶的座位。偷偷地轉了轉頭,張牧佯裝朝外看風景的樣子,努力地用眼角的余光朝后打探,他看見了那件花色襯衣的領口,再往上,是她低頭時垂落的斜斜的劉海。那個他身旁擺弄手機的姑娘,此刻坐在了他的后面。
清新的氣息從身后飄來。張牧說不清那究竟是什么味道,卻總覺得熟悉。車廂里流轉的時間仿佛被兩個報站的時刻拉長,像在海面上終于找到了可以憑靠的木筏,張牧半躺在座位上整個身子都放松了。漂浮的暑氣里,車廂外,夏季正悄悄地流走。輕輕地抬起了頭,張牧身后的女人把手機鎖了屏,放到了膝蓋上,她用手把鬢角的頭發撥到了耳后。好像想到了什么,女人打開了提包,用手在里頭摸索了起來。她的手滑過了許多東西,終于在某個物件上停了下來。前方的那個小伙子還躺在座位上休息,她想著,接著把那個物件緩緩地拿了出來。那是個木質的小盒子,女人拿起它朝向窗口打開,側身向前靠了靠,仿佛這樣才能離盒子里的東西更近。
車廂搖搖晃晃的,張牧在心里盤算著離自己的站臺還剩的時間。十分鐘?十五分鐘?車廂顛得厲害。他的腦袋有些恍惚,聞著后面傳來的香氣,他真想打個盹。放在小木盒里是張合照,照片里男人穿著件深藍色的T恤,和她身前那男人穿的有點相似。女人用纖細的手指撫摸著照片上那男人的臉,緩緩地把目光投向了窗外。公交車正經過一片居民小區,遠離了商業區嘈雜的車流,所有的一切都變得更平穩了。駕駛座上的司機沒有再多說話,仿佛車子已經駛向了令人熟悉的曠野,乘客都各自在座位上安靜地坐著,除了車廂偶爾的顛簸發出的聲響,一切都陷入了柔軟的靜謐里。
將照片反復拿捏了許多遍,女人把它又放回了提包里。好像關上盒子就能關閉更多的心事,就如不再打開便能沒有更多的心思,期待窗外吹來更多的風,即使帶著沉悶的熱氣,但或許也能讓人稍微地舒心,這座城市已經有好長時間沒下雨了,與涼爽相反,這里已經太過悶熱。每次看完照片,女人都會后悔,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去翻看那些東西,與其將這些歸結于自己內心的漣漪,她更愿把所有,都歸責到炎熱的天氣。她把手臂靠在車窗上,慢慢地閉上了眼。張牧沒有再偷看后座的女人,也不再去想那香氣究竟是什么,他已經習慣了那香氣,仿佛那是整個車廂的一部分。公交經過居民區時,車窗忽明忽暗的光線,總讓張牧想起以往更多的事。這種芳香的氣味讓他想到湖水,起初是片模糊的水域,灰色的霧氣籠罩著,張牧感覺自己渾身黏糊糊的,好像剛剛從水下走上來,漸漸的一切都清晰了,他眼前是寬闊的水面,細微的漣漪里倒影著天空變化不定的云層。他站在湖岸邊,身旁是微風里搖曳的青綠柳樹。
這是去年十一月的西湖。遠處的矮山上,幾朵云彩低低地掛著。湖中央那座翠綠的小山,在陽光下泛著淡黃的光。為了和那女人見一面,張牧之前已經搭乘了近四小時的客車,那是從黃山開往杭州的班車,一路上顛簸的車廂沉悶又乏味,車窗外似乎永是低矮的山巒和平整的稻田,陽光忽明忽暗,上下顫動的車廂讓人昏昏欲睡。那個女人淺黑連衣裙仍在張牧腦子里飄著,伴隨她的是李宗盛某首歌里的鉤弦、打板、掃弦還有切音。她就站在自己的近前,那樣孤單地站著,張牧甚至可以看清她眨拉拉的眼睛——那雙滿是責備的眼睛,仿佛能在等待著什么。你為什么不說,說些什么,去留住她?她始終沉默著,張牧伸開了手,朝她走去,這樣的場景已經夢見過太多次了。車廂上下顛簸,幾乎所有期待都會落空。他步上前,想去抱她,四周光線卻變得更暗,她的影子也顯得更加模糊,幾乎每走一步,她的影子便朝后退一步,他恨自己的腳步無法更快,去追逐到前方的那小片陰影。所有這些景象都是無序的,或許張牧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想起。
張牧曾從書本里知道,整個宇宙所有的一切,都是朝著熵增大的方向發展:規整的朝向無序,完整的朝向破碎,克勞修斯寫下那個方程的同時好像就已寫下關于宇宙的一切,那則數學的表達讓杯子落地后破碎、讓聚集的氣體向四處流淌、讓整齊的書頁拋向空中就零星地紛飛,只是張牧想不到關于記憶與時間,它也是這樣的奏效。潮水總是這時來臨,從你的四面涌來,她的臉有多暗,給人什么樣預感。霧氣潮濕里,身軀下沉,你早知道,越是美麗的你越不可碰。即使他再去愛惜,又有何用,難道這次抱緊你,就不會落空?自杭州離開已近一年,他還記得你的臉,可是呢?陳小青,你在哪里呢?車廂猛地一顫,張牧從昏睡里醒來。他晃了晃腦袋,看向窗外,發覺離他的站臺已經很近了。只剩一站路的時間。所有與她有關的夢總是以詢問結尾,半躺在座位上的張牧發覺自己渾身已經濕透了,襯衣黏在身上,他好像剛從湖水里游完泳上岸。張牧定了定神,試圖讓自己的腦袋更清醒。他回頭向身后望去,那女人已經走了。車廂里,只剩排列整齊的座位,空蕩蕩地晃著。
從車廂里下來,外面比張牧想象中更熱。像個蒸籠似的,柏油路被曬得發黑,像是貼在海浪上。車站里沒有人在等待,張牧下車時地上躺的舊報紙剛好翻了個身,路旁除了幾家零星的飯館外有人走動,整條街闕靜無聲,仿佛走進了夏日熟睡的曠野中。此刻是下午兩點,太陽懸在頭頂,張牧邊走后背邊淌汗,從郵政局回來用去了一個多小時,譚羽在租房里干些什么呢,也沒有再發消息過來。幾棵高大的槐樹立在路旁,上頭的知了叫個不停,張牧不停地用手抹汗,他的腳底下有些不穩。
這段時間仿佛是多事之秋,眼下所有的事情都出了問題。天氣熱得要命,租房前的小坪里夜晚的燒烤棚已經收起了,鐵質的支架靠在墻上,棚帳胡亂地疊在底下。即使如今從租房經過燒烤攤,遇見那個大肚子老板仍然會打招呼,但張牧和譚羽已經很久沒坐下來和那老板喝杯酒了。張牧頭暈目眩,視線開始變得模糊,這讓他想起前陣子落霧的情景,從租房狹小的陽臺望去,眼前所有的一切都淹沒在了灰暗的霧氣里,仿佛置身于云海中,一切都如此陌生,影影綽綽的什么都無法分辨。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哪,也不知道自己一伸手,究竟能從霧氣里抓住些什么。
4疾病如山頂饑餓的禿鷹
需要一塊冰。或者至少要杯水喝。張牧雙腳軟綿綿的,膝蓋打著顫,整個人都快癱軟下去了。終于把房門打開了,張牧扶著門把手,里頭沉悶的空氣讓他難受。譚羽的咳嗽聲從里屋傳來,聽見開門聲,他就大聲地朝外頭喊著張牧的名字。譚羽還穿著睡衣,這件淺灰的薄睡衣跟了他大學四年,他趿著拖鞋在房里走動時伴隨著輕微的咳嗽,這咳嗽聲斷斷續續,像是來自可憐的發育不全的嬰兒,或是疾病中的小動物。屋子里浮動的暑氣里摻雜了難聞的氣味,整個房間像個巨大的鐵籠子,封閉、沉悶、灰暗,似乎所有堆在里面的東西都在逐漸腐敗。譚羽來到門前時,發現張牧已經快走不動了,嘴里喃喃地念叨著“水”,他連忙從門邊的矮柜上找了杯子倒上水遞給張牧,對方滿頭大汗,渾身都濕透了,譚羽覺得張牧可能是中了暑。
張牧喝過水覺得自己好了許多,只是腦袋仍有些暈,他踉踉蹌蹌地朝房里走去,譚羽伸手想去扶卻被張牧擋開了。兩人沉默著來到房間,狹窄的睡房被一張木板床、一個矮柜擠得滿滿的,矮柜上堆著譚羽隨身帶著的幾本書,張牧摸到床沿就倒頭躺下了,像是原先綁在他頭頂的高壓水罐被卸下,躺在床上的張牧覺得自己腦袋的暈眩減輕了。譚羽把房間的窗戶拉開了一點,微風吹入房間,掀起了窗簾的一角,張牧迎著風出來的方向,看見了譚羽那雙浮腫的眼睛,對方還在咧著嘴笑,好像最近幾天的高燒沒有把他的身體全部壓垮,他仍然是以前那個充滿活力的年輕小伙。譚羽從矮柜上摸到了一包煙,抖出一根,遞給張牧,此刻張牧已經從床上支起了身子,背靠在了床頂端的墻壁上。
——來一根?譚羽本想問張牧快件的事,可看見張牧癱軟地躺在床上的樣子,他把話咽了回去。譚羽把煙遞到了張牧面前。
——不要了。張牧沒有伸手去接,他搖了搖頭。譚羽不知道自己該再說些什么,他靠著房門站立。張牧低下了頭,地板上雜亂地擺著被踩癟了的煙盒,房角抽剩的煙頭已經堆成了一座小山。
譚羽在房門前踱步,他想了很久,把遞給張牧的煙塞進了嘴里,點上了火。譚羽捏著煙,用力地吸了幾大口,張牧看見煙頭懸在他臉的前方,像閃爍的暗紅光點,忽明忽暗。幾聲響亮的咳嗽過后,譚羽把抽剩的煙丟到了地上,用腳踩滅,他走到了張牧床前,一屁股坐下。木板床發出嘎吱的響動,譚羽看了眼躺在床上的張牧,用手抹了抹臉,他把目光挪向旁邊的矮柜,開始講述張牧回來前做的一個夢境。譚羽的聲音有點沙啞,從他喉嚨里發出每個詞都像是淹沒在威士忌的微形海洋里的一座島嶼,那么遙遠地顯現,似乎從中還能聽到帶著海浪沖刷礁石的沙沙聲,那些聲音都不像是漂浮著的,它們進入空氣后便有了質量與體積,將原本狹小的房間塞得更擠。譚羽打開了嘴,開始說話了。
——你回來前,我做了個很奇怪的夢。像是漂浮在水里,我的整個人都不受控制地飄著,這種感覺我已經很久沒有過了,上一次還是我讀大學那會。周圍沒有光,全都黑透了,我剛開始還想喊,可喉嚨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越是想喊,胸口就越悶得難受。我那時候就在想,這不行,我不能就這么完蛋,還有很多事沒有做完,我就強迫著自己動兩下。整個夢里都沒有一點聲音,后來我看見你的時候,你走到我面前,我能看見你嘴巴一張一合,像條魚似的,可我沒法聽見你說什么,一點都不行。就那樣飄了很久,我感到有東西滴在我身上,接著越來越多,天開始落雨了。我又看見了他,那張臉起初混在黑暗里,只有個大概的輪廓,接著越來越清晰,我又看見他了。譚羽突然不再說了。
躺在木板床上,張牧覺得腦袋已經沒有那么沉了。張牧扶著床板,直起了身子,伸手摸到了矮柜上的那包煙,抽了一根點上。他深吸了一大口,再緩緩地吐出來,煙霧繚繞里譚羽坐在床沿的身影仿佛比往日更顯單薄,張牧覺得,這星期連續的高燒仿佛把譚羽掏空了。初到這城市時,他倆找了很久才找到這個偏僻的廉價住所,即使每天都得外出找工作,但譚羽總是興高采烈的,晚上回到租房他總會獨自看一陣書,遇到覺得很不錯的段落總會大聲地讀出來。那時候譚羽站在并不寬敞的租房里,挺直身子,舉著書朗讀的樣子,像是海面上指引航向的船長,正引領船只穿過險惡的礁石——OhCaptain!MyCaptain!Ourfearfultripisdone此刻張牧腦海里又浮現起了惠特曼的那首詩,可他眼前的譚羽卻完全不同了,仿佛已被夏季的高燒壓彎,他蜷著身子坐在床沿兩眼盯著矮柜,沉默的樣子像一頭無辜又怯懦的羔羊。古老沉重的寂靜再次統治了房間,它帶著遲緩又沉重的步子在房間里走動,唯有風吹過窗簾的時刻,仍讓人感受到時間的流動,張牧在等著譚羽說話。
——我又看見他了。那張臉帶著我永遠不能忘記的表情。即使我聽不到一點的聲音,可那表情卻真真切切地在說話。他好像在告訴我,譚羽你永遠都是個廢物,從來干不好任何的事情。我從那個房子里出來的時候他就是這么看著我的,所有的這些我都從他的那張臉上看得清清楚楚。畢業之后我就下了決心,不能讓自己再看到這張臉,可它卻一直一直跟著我。那時候我的身子能動了,我想抓起身邊可以摸到的任何東西朝他扔,可我渾身使不出力來,我像被吊在籠子里,圍住我的就只有空空蕩蕩的寂靜。譚羽突然停下了,他把低著的頭抬起,黑暗中,張牧聽見從他顫動的喉管里擠出了艾略特的那首詩“我親眼看見古米的西比爾被吊在籠子里。孩子們問她:你要什么,西比爾?她回答道:我要死。”——即使此刻張牧知道譚羽背得不全對,但他卻找不到任何可以說的話。
——接著我看到了你,張牧。你渾身濕漉漉的,像是剛從水里走出來,你朝著我走,整個黑暗里你是我唯一能看清的東西。你朝著我走來,像是有什么事情要告訴我似的,我癱倒在草地上整個人像懸在空氣里,感覺不到一點實在的重量,那張臉突然就不見了,在黑暗里我能看清的好像只有你。整個空氣都是沉悶的,好像正懸著的石頭和鐵塊,它們將要把我壓彎。等你走近了之后,我能看見你的嘴里在說些什么,可是我什么都聽不見,你臉上幾乎看不到任何的表情,朝我走、朝我走,那迫近的黑暗將要包圍我。起初我看見你渾身濕透的樣子還想問你是不是又去游泳了,我知道你喜歡去海邊,可是等你走近,我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那些迫近我的東西,就像他的那張臉一樣,他們在嘲笑我的愚蠢、自不量力,像是宣判,那是黑暗命令我沉默。
譚羽終于說完了。他垂下了頭,盯著矮柜旁的墻壁,獨自抽起了煙。張牧轉頭看見那灰白色的墻體,宛如黑夜的一部分,墻體上滲了水而發黑的細密條紋,此刻看起來像是從天花板衍生下來的河流分支,那高懸在天花板上的黑即是所有者一切的源頭。那是水的源頭,河流的源頭,灰和黑的源頭。黏稠的空氣里,窗簾顯得比以往時候更厚。透進來的微光投在墻壁的掛燈上,張牧抽完了手頭的煙,朝譚羽那邊挪了挪。
——我幫你把稿子投好了。我們的情況很快就能變好的。
——可是張牧,那又有什么用啊?
譚羽轉過了頭,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房間里灰白的墻壁,他甚至沒有多看張牧一眼。
——我們寫了多少了?張牧,你看看,沒有什么改變了。
——我還記得你當時跟我講的。
——你讓我覺得還有可能。就在上次你去的時候。
——你還記得你說了什么嗎?
突然兩人都不說話了。暑氣里,一只蚊子從撩起的窗簾外飛進來,嗡嗡直響。
——我說我倆以后可以什么都有的。張牧終于說話了。他捏著手里的煙盒,里面沒剩幾根了。
——這不可能的,張牧。
——我們能夠好起來的。相信我。
——不,張牧,去他*的吧,我們不能的。
——你說過我倆能有整個世界。
張牧想著他倆乘車來到這城市的時候,在熱烘烘的坐鋪車廂里,譚羽靠著窗口從隨身帶著的一幅撲克牌里抽出了一張,他對張牧說,如果這張是“K”,那我倆肯定以后能有整個世界。那時候車窗外是一望無際的寬闊田野,青黃、淺白、平靜、樸素,好像沒有任何東西質疑譚羽手里那張“K”的準確性。可是此刻,所有的一切都變化了。譚羽吸了一大口煙。灰色的煙氣從他的鼻腔里流出。
——不,我們不能!
——早就不是那樣子的了。
——譚羽,想想你以前說的,你不要這樣,你說我倆就快挺過去了。
——張牧,算我求求你了。
——我倆很快就能挺過去了。張牧朝這邊挪了挪。他想把手搭在對方肩上。
——張牧,算我求求你了。
——你說過這個世界會是我們的。張牧想起譚羽喝多了在租房里大聲朗讀的樣子。
——放他*的狗屁!
——張牧我求求你,我求求你別說了。
窗簾封住的房間里,微光照亮的掛燈像只冷峻的銅鷹;短暫的咆哮后,譚羽的聲音近乎于嗚咽。像只可憐的幼小的病獸,剛從熟知的灌木與叢林中脫離,只身來到了這片廣闊的一望無際的荒原,眼前同樣遼闊的一望無際的未知正等待著它,它沒能找到適應的方式,在屢次嘗試之后它仍然沒能找到適應的方式,黑夜和失望將它澆了個透。張牧盯著眼前的矮柜,回想著方才聽到的夢境,只覺得黑暗中正有雙銳利的眼睛盯著自己。短暫的平靜過后,譚羽又說話了。
——我不該這樣的,高燒把我的腦子燒糊涂了……
——沒事……沒事的。
——你餓不餓,你吃過午飯了嗎?
——沒有。那個夢拖了我一上午,我剛醒的時候你就回來了。
——那好,我出去買飯。
張牧帶上錢包就出門了。他想早點離開這個房間,走在樓道里,張牧覺得自己的身體正在黏濕的空氣中滑動,仿佛他也成了樓道的一部分。這逐漸變化的過程,連同眼下把人群聯系到一起的家庭、社會、學校、鄉土等等,都像酒杯里的冰塊一樣在融化消失,幾乎悄無聲息,卻又無法抵擋。空蕩蕩的樓道里,纖塵飛揚的空氣中有股熟悉的香味,他還記得在他縣城的家里,不大的水泥前坪種了兩棵香樟,小時候他喜歡和玩伴們繞著樟樹騎單車,有時樹上還會有黑色的小顆粒掉落在他們頭上,那是香樟樹的種子。即使再能騎上自行車,這種日子也不會再有了。張順著樓道灰白的水泥階梯走,在心里盤算著還剩下的錢,他的皮包褶皺地憋了下去,就算加上銀行卡里剩的那些,他也已經沒有多少錢了。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網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會 版權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