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瑜的短信讓張牧有些莫名其妙。內容是邀請他去“藍朵河”參加生日晚會,在短信里王瑜還特意強調了酒吧今夜的盛況,張牧看著短信,只覺得王瑜昨天肯定是喝高了,大清早迷迷糊糊地把昨天的短信又重發了一遍。張牧停下碗筷,朝對方打了個電話,王瑜的電鈴是letourbillondelavie(生命的漩渦),張牧聽著這支曲,仍能想見他倆一同去“福音”買下音樂碟的情景。電話接通了,王瑜的聲音很清醒,一點沒有喝多了的迷糊勁,王瑜接到電話也覺得有些奇怪,他將這一切都歸結于張牧近幾天的神志恍惚,幾句話就把張牧給塞住了。電話末尾,王瑜還特意強調了今晚舞會的重要性,說晚上會來接張牧。張牧聽得一頭霧水,本想再問個幾句,可對方已經把電話掛斷了。
對面的胡穎已經吃完早餐了,張牧看見她整理碗筷的樣子,突然想起昨晚自己遇見她的情景。可是她身旁還有個陌生男人呀,該怎么才能向她求證呢?此時胡穎已經踱步到了客廳,正將一張CD放進了播放器,上世紀老上海的歌曲緩緩流出,張牧忽然想起了那件亮藍的棉襖,還有她胸口處鮮亮的蝴蝶結。他側過了頭,朝對方問到“胡姐,你是不是有件亮藍的棉襖呀,胸口還有個蝴蝶結。我聽人說可好看了,怎么沒見你穿呢?”胡穎聽完覺得有些奇怪,她回復張牧“那是我前夫送我的呀,都放在柜子里好久了啊。離我上次穿應該有四、五年了吧,怎么,想買件送女孩啊?可現在的女孩子不都喜歡新潮么?”張牧心里自然不信,他明明昨天看見還是嶄新的,怎么可能是她前夫送的呢?
張牧只好順水推舟地說,現在流行復古款,他想去衣柜里看一看。胡穎沒有推辭,只是有些奇怪,但想到或許能成全一對情侶,于是也就答應了。張牧隨她踱步到房間。衣柜被打開了——衣柜被打開后,張牧突然懵了。他昨天看到的那件棉襖,正掛在衣柜的最里層,而它的顏色也遠沒有昨天他看到的那么明亮,相反它已經因被放置太久而灰撲撲的了。張牧至少呆立了一刻鐘,他的腦子熱烘烘的像個鍛鐵爐,他不斷地重新搜索著與昨天有關的一切。從衣柜重回客廳,張牧下定決心要弄個明白,他想今天就跟著王瑜再去看看,到底是什么名堂。客廳音響中周旋的聲音還未休止,那甜美又悠揚的聲音,令他熟悉。張牧回到餐廳,將碗筷收拾好,便轉身離開了。
夜晚時分一如昨日,在吉普車上王瑜還是說了那個玩笑,張牧聽來只覺得尷尬。繞過幾個彎,張牧跟隨王瑜,走過光滑的石板路,來到了“藍朵河”。酒吧的老板張牧昨天見過了,那個帶圓框眼鏡的男人指著隔間里的裝飾,對張牧和王瑜說,這可是地道的布宜諾斯艾利斯風情。人群稀疏地入場,外頭兩棵高大的槐樹,在酒吧門前投下清晰的影子。一切都多么相似。張牧甚至開始懷疑自己的感知,是不是真的出了問題。舞會開始后,酒吧氣氛被調動了起來,蘇小琳出場前的喧鬧一如往常,只是這次的燈光已經不一樣了:整個小舞臺四周的燈光都暗了下來,只剩下單束光線,投到了蘇小琳身上,這細微的差異讓張牧詫異,他將手中的酒杯轉了一圈,舉到眼前,透過玻璃看見她是舞廳中旋轉的天鵝。
隔間的燈光混合了酒精,釀造成令人迷醉的霧氣。她伸出白皙的手臂觸到裙角,隨著樂曲輕輕撩起,幽藍的燈光投落到她身上,令他想念起她白皙、柔軟的脖頸,那溫熱、細膩的觸感。就像摩挲過絲綢的指尖,張牧覺得眼前的一切,開始變得模糊,他已分不清楚,眼前正在旋轉的女人,究竟是蘇小琳還是蘇沁了。只是胃里的酒精仍在翻騰,仿佛正將他推上了舞劇的中央,張牧察覺激情已如勢能將他掌控,他的身子,如同絞刑架下滾動的頭顱。表演結束后,張牧與她喝了幾杯酒,關于昨日的一切他都已拋諸腦后,唱過《廣島之戀》后,他拉著蘇小琳從后門快步走了出去,就像走入了曠野,艾略特的那首詩正好應景“混雜了回憶與欲望,讓春雨,挑動呆頓的根”。
張牧還是碰見女房東了。走在冬季干燥的晚風里,她胸口那個紅色蝴蝶結令他陡然清醒了些,他們就如全然不相識那般,四人匆匆地擦肩而過,就在即將分別的時刻,張牧專注地望了胡穎身旁的男人一眼。之后,便匆忙地領著蘇小琳登上了出租車。張牧坐在蘇小琳身旁,他有種說不出的異樣感,就像柔軟的東西里摻雜了堅硬的部分,潮水拍打海岸,攜帶的砂石刺痛了皮膚,張牧支起身,嗅到整個車廂里縈繞著她身上的香氣,甜蜜、醉人混著一點橘子水的干澀,其中,他還嗅到了一股難聞的味道,那是出租車皮質座位上獨特的氣味。
身旁的蘇小琳側過了臉,靠在張牧的肩膀上。所有的一切都多么真實:她溫熱的呼吸觸到張牧的脖頸,她的頭發撫過了張牧的臉頰,她的眼睛,她的嘴唇,她纖細白皙的手臂,仿佛一切都獨屬于這個夜晚。張牧突然想輕呼起她的名字,就像納博科夫曾在某本書里做過的那樣,突然,他很想去抱住身邊的女人,他想將眼前的一切都牢牢地抓住。張牧靠近了對方,他伸出了手,想去觸碰她的臉頰,可就在抵達她額前纏繞的發絲時,她突然側過了臉,倚靠在了另一側的車門上。
隨著一聲尖銳的剎車聲,張牧到達樓門口了。整個樓道里都空空蕩蕩的,像是被掏空了的管道,盛放著冬季里干燥、寒冷的空氣。張牧摟著蘇小琳往二樓走,他粗重的呼吸進入黑夜中就凝成了白霧,接著,很快便在黑夜中消失了蹤跡。她脫掉了高跟鞋,腳步踏在地板上悄無聲息,踉蹌了幾步倚在了墻壁上。張牧關上了門,燈光將整個房間充滿,像是柔軟的水流注入了這個空蕩蕩的容器,張牧摟起了她,繞過了客廳走向了內屋。冬季的空氣里漂浮微塵,將房門關上后,張牧腦海里浮現出霧氣彌漫的淮杭大橋,車輛從一端穿行到城市的另一端。烏云低垂在城市上方,雨水自蒸汽到云朵,最后回歸到了水流,張牧腦海里逐漸顯現了不連續的空白,他感到熱氣正在房間里逡巡。一切都結束后,張牧拖著身體鉆進了被窩,他睡得并不安穩,腦海里總是浮動出奇怪的景象:巨大的港口碼頭、女士的細帶高跟鞋、逐漸結冰的河流,以及一輛事故后燒毀了的出租車。
到了凌晨四點,突然,一聲尖銳的啼叫劃破了他的睡夢,張牧猛地睜開了眼。幾點了!天亮了嗎?她還在么?是不是走掉了?房間里漆黑一片。張牧轉身望向旁側,蘇小琳正把他放在她身上的手臂挪開,他尷尬地把手縮回,他問對方是不是想不想在找水。蘇小琳沒有回答。緊接著是“啪”的聲響,非常清脆,他聽見蘇小琳抱怨,你的屋子里有蚊子啊。張牧從撐起身子,坐在床板上,看見蘇小琳把衣服整理好,穿上鞋子,再從房間里邁步出去。對方甚至沒有告別。隨著一陣沉悶的關門聲,蘇小琳從他的房子離開了。張牧呆坐在床板上,腦袋里空空蕩蕩,他摸到床頭的那盒煙,抽出一根點上。多么相似,這一切多么相似。張牧被煙嗆到,他開始咳嗽,等著平緩下來,張牧僵直身體躺倒在了床上。塞滿房間的恍惚靜靜擴散,淹沒了他,像海浪慢慢地淹過岸邊的礁石,沒過了他。在床上他大口抽煙,深呼吸,煙頭忽明忽暗,他從恍惚的幕布里探出了頭來。
整個房間空空蕩蕩,黑夜卻滿得快要溢出來。地板上留著蘇小琳穿過的蘇沁留下的性感衣物。張牧說不出的難受,他覺得喉嚨被堵住了,房間里的沉悶像海綿,吸水變重,將他的胸腔填滿。昨夜如夢,似流星滑落,大地沉寂,就這樣吧;忘了她,在這樣的深夜里——蘇沁,有些東西永遠不會被忘掉,即使我很努力地想去忘掉,蘇沁,這么說,能得到你的原諒嗎?張牧滅掉煙,拾起那些衣服,整齊地疊在床頭。此刻他感覺不到任何的性感與魅惑,卻只覺得孤獨,沉悶的夜晚將又一個日子掏空。
張牧坐在床頭,就如身處在遼闊的曠野,他的身體成為了一個敞開的靈堂,往事如幽靈般逡巡在淮杭的上空,每次經過他體內就帶來鐵質鈍器的重擊,敲打在他的胸膛上,讓張牧感受到來自消逝往日的戰栗。此刻,張牧滿腦子都只有蘇沁了,她就像曠野中的某種呼喚,來自于遠方被夜幕覆蓋的地平線,即使往日所有的出軌里她都不在,但此刻蘇沁卻成為了所有水流、光線以及孤獨的源頭。張牧抬起眼,仿佛蘇沁正站在床頭,如同離去前的那晚一樣,她孤零零地訴說與哭泣,就如曠野中迷失了路途的小貓。
張牧感到了懊悔,就在他追憶往昔的時候,這種感覺分外強烈。他將床頭的衣服捧起,小心地放進了衣柜,那里屬于她的氣息早已消失殆盡,整個房里回蕩著聽不見的啜泣——那來自于張牧黑暗的心。柔軟的心臟與搏動的血管,窗外正是冬季的淮杭,路燈如魚肝油淌進了房間,往日她也屬于這間房子的一部分:她坐在床頭唱歌,系著紫色圍裙站在廚房里做菜,她穿過客廳走到陽臺照料花朵,她躺在沙發上陪著張牧看電視。她就像張牧眼前的墻體、矮柜、連通客廳的房門,她已成為整間屋子的一部分。
9
起初,四周都是黑漆漆的,張牧躺著,就如乘著木筏飄蕩在無際的海洋里。令他熟悉的虛無、沉寂又空洞的感受,仿佛帶著舊日的溫度,從他已逝的日子中遞送過來。像他望不見的陰影,夜色又將沉重的虛無擺到了他的面前。張牧的身子搖搖晃晃,卻又感受不到移動,如果透視地看這個場景或許是這樣:仿佛一葉扁舟懸浮在孤獨的靜止里,汪洋的大海中只是上下顛簸,直到一片海水以及它正以難以察覺的速度接近了難以穿越的陸地,慢慢地轉了過來,逐漸露出開闊的小灣,那就是舞會的泊地了。
沒有老式霓虹燈裝點的旋轉門,也沒有交疊如城堡般的建筑。張牧環顧周身,像是立在深夜的湖畔,除了遠處偶爾響起的鳥鳴,他四周再沒有更令人留意的聲響。夜晚的靜謐仿佛正流動,自張牧腳底下密集的雜草叢一直延伸到湖的中央。張牧緩步地靠近,穿過帶著濕氣的草叢,他的鞋子被浸濕了,前方是流動的活水,潺潺的聲響繞過礁石、泥地延伸到了張牧耳畔。濕潤的空氣中夾雜了陰郁的花香,沁甜的香味,在逐漸亮起的灰撲撲的湖面上飄揚,張牧從中似乎嗅到了蘇沁曾有的味道,柔和、輕微又持久的氣息盤縈在他周身,仿佛游動著一小群不可見的魚。
靜謐的空氣里隱約響起了鐘聲,像在宣告即將到來的新世紀,仿佛張牧此刻站立的不是陌生的湖畔,而是盤踞于他記憶中淮杭千禧年的“雨花”廣場:灰白的地面上聚集了人群,中央的大鐘樓表盤投射在四周燈光里,緩慢的銅質指針,正呆頓又嚴謹地朝下個時刻走去。稍前,蘇沁與他正在“福音”里經歷過短暫的分別,就在人潮擁擠的店門口,他倆辨認出了彼此,相遇在新年的鐘點敲響前,才沒有一起錯過這個奔向終點的世紀。她仍穿著灰白的棉襖,正站在湖面的中央,就像千禧年當晚站在張牧身旁一樣。
他耳畔的聲響越來越真切,炮竹聲、棚帳搭制的露天KTV里的歌聲、他倆身旁小孩騎過滑板車的摩擦聲、宏亮的鐘聲,以及整個廣場里歡呼的倒計時,即使聲響如此熱飲而歡愉,但張牧此刻眼前仍是不清晰的黑夜。他仿佛從中嗅到了靜謐的孤獨,直到眼前緩緩亮起來了以后,張牧才看清楚站立的地方,那是一整塊結了冰的湖面:靠近岸邊的區域正在逐漸消融,流動的活水在冰塊的間隙中淌入了岸邊的草叢,尚未融化的冰塊仍冒著寒氣,那稀薄的水霧從湖面升入了冬季的空氣。冰塊。
湖面的氣息觸到了張牧鼻尖,這種氣味令他想起蒸餾,來自田納西州林芝堡,水流經過加熱變成蒸汽,里面還有令人迷醉的酒精。只是此刻卻是柔軟、靜謐又舒緩的。她正站在湖水中央,那整塊結冰的湖面上,張牧看見她白皙、纖細的脖頸,就像仍在他身旁一樣,她彎下了身子,在四周逐漸響起的樂曲中旋轉了起來。此刻是靜默、柔軟的,張牧眼前的這片湖面仿佛折疊了空間,淮杭的雨花廣場、藍朵河酒吧、他倆曾經居住的租房,都聚集到了這片冰晶般的湖面上。就像在“藍朵河”透過酒杯見到了旋轉的天鵝,張牧此刻立在湖畔,只覺得眼前的一切都似真似幻。
她沒有說話,只是自顧自地跳舞,這支舞曲不同于蘇小琳的熱烈、急切,她的動作舒緩、輕盈,褪掉灰白棉襖后里頭的薄紗衣像是一片旋轉的羽毛,落在了堅固的湖面上。張牧站在湖畔,觀望著她的每個動作,她纖細的手臂的彎曲、擺動,伴隨著腳尖的旋轉,張牧覺得她像極了一只天鵝,仿佛她白皙的脖頸方才仍然依偎在張牧身旁,帶著熱度、溫情以及細膩的柔軟。她的每個動作張牧都如此熟悉,就如是從他記憶中摘取來的,遞送給他的一份情書。所有看似普通、甚至笨拙的舉動,連成了眼前這支美妙的舞曲,直到此刻,張牧才陡然發覺了隱匿在日常中的優美,那常常被他忽略的部分,如今恰恰成了最動人的情詩。也是到了這個時刻,張牧才突然發覺,原來她離開后的這些日夜,他的生活無不充滿了她的影子。
此刻他竟想起了布拉格某個小鎮里,茨維塔耶娃寫給帕斯捷爾納克的那份書信:“我命運中所有電燈柱子,潮濕的小車站,瀝青路,蒙蒙的細雨……永遠、永遠、永遠都有你的身影,帕斯捷爾納克。我呼喚,呼喚你來臨。”張牧是多想上前去擁抱眼前的蘇沁呀,他邁開步子,越過了草叢,湖畔的冰塊都消融了,張牧覺得自己仿佛有了踏著水流前行的能力,可是,就在他即將到達湖中央那片泛光的區域時,他眼前的一切,卻陡然全都黑了下去。
10
“所有盛世的舞曲,都該有個結束,不是嗎?”胡穎坐在張牧對面,她低下身,正將一盒歌碟放入播放機里,沒過多久,里頭流淌出一首上世紀的舞曲。她腳尖點地,調整好了姿勢,本想即興地跳上一段,可是她想了想,仍是嘆了口氣,坐了下來。“不要以為我只會跳健美操呀,我以前跳舞很厲害的。這支曲子,是我和他第一次跳舞時舞廳放的,到了現在我仍然記得很清楚。我以為每年的那個時候,我都能陪他跳這支曲的,就像那件亮藍色棉襖一樣。那年冬天他買下來送給我,當時他還捧著一束鮮紅的玫瑰花,那時候,我還以為自己每年都能穿給他看。”她低頭,用手摩挲著桌子上的那件衣物,抿了抿嘴角。
“這是他送我的生日禮物,他說我穿上以后很好看,他說‘以后每年這時候你都可以穿這衣服啦’,他還第一次帶著我去了酒吧。他說以后,每年我生日的時候他都會帶著我去那里。”她突然不說話了,她沉默了一陣子,張牧看見她的嘴角正往下撇,他知道她在努力地忍住悲傷。“那年冬天淮杭遲遲沒有落雪,就像今年這樣,我每次看見窗外霧蒙蒙的城市,總能想到那個晚上,他跟我最后一次保證再也不亂來了,可是就當我外出去杭州的時候,心里卻怎么也安定不下來。僅僅是離開一天,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這么不安。于是,我決定回去,那天晚上正好是我生日,本來是想給他一個驚喜的。直到我推開門,才發覺他已經全部忘掉了。”
“我看見房門口擺著,一雙女士的系帶高跟鞋,一條鮮紅的裙子,地板上還有一件薄衫,整個房間都是女士香水的氣味。起初我還安慰自己,一切或許都不是我想象的那樣,直到我在房間里看見他和別人躺在一起,那個場景我永遠都忘不了。而我的失望,我的無助,你或許永遠都無法想象。我知道他浪漫又多情,可是,有時候,愛不正是獨屬的自私嗎?”她將手里的筷子放下,倚在凳子上,往后仰了仰頭,就像要將那些在眼里打轉的淚珠收回去。接著她說“后來,我決定離開他。后來我離開了他。”張牧坐在她對面,不知該說什么。他本無意讓她這樣,他只是想知道一些事,卻沒有料到后邊的這些。
她的前夫在那之后,銷聲匿跡了好一陣。旅店由她在管,她一直覺得對方會回來找她,可是最后得知的消息卻是他已經離開淮杭了。張牧想去安慰她,卻又找不到合適的字句。倚靠在座位上,張牧覺得她說的這些多么熟悉,可他又無法將其確切地落實。她收拾好了碗筷,起身,走向了廚房。屋內吹過一陣穿堂風,張牧整理好了物品,沉默著,走向了空蕩蕩的樓道。
夜晚,張牧仍是搭乘王瑜的車子去了藍朵河。他想起漂浮在天空中的許多星辰,孤獨地運轉,沉默地遵循某種次序,張牧仍不明白這些背后隱秘的關聯,天體的懸浮,陰晴圓缺,以及人世中種種境況與無奈間的聯系。但在駛向“藍朵河”的路上,張牧卻懷著堅定,他將安全帶系緊,側頭看著窗外一晃而過的人影,就如奔赴一場宿命的舞會,他期待著一場相遇。張牧搖下了車窗,任憑冬季的冷風吹過臉頰。吉普車經過幾個緩坡,繞過淮杭商業街的銅像,終于抵達了目的地。仍是酒吧的那個老板,領著他倆進了隔間,站在酒吧隔間里,帶圓框眼鏡的中年男人,指著墻壁上的裝飾準備說話,他身后的人群正緩慢聚集。
當晚舞會八點才開始,張牧七點半就已抵達了。沒有急著入場,張牧站在了藍朵河門前,他仔細地觀察著來來往往的行人,試圖從中尋覓到熟悉的往日圖景。來來往往的人群行色匆匆,城市彌漫霧氣,天空像灰色的肺部,路燈漸漸亮了,映照出淡黃的霧氣如懸掛半空的魚肝油。張牧倚靠燈柱,對著夜色輕聲呵氣,溫熱的呼吸成為了稀薄的白霧,飄在半空中,旋即又消散。時間差不多了,該到里邊去了,張牧知道還有事情等待著他。時有微風,酒吧還沒太多人。山羊胡和王瑜已經開始喝酒了,張牧則在酒吧里逡巡,他仔細地觀察著整個酒吧的布局、裝飾,像是在核對某些預先計劃的事。
當晚,張牧沒有加入歡慶的隊伍,他對王瑜和酒吧老板說想做一夜的酒保。即使這個想法聽起來有些古怪,但在張牧的一再要求下,王瑜與圓框眼鏡仍然是答應了,就在張牧領完衣服后,他倆還不忘提醒張牧“待會有精彩的節目,別忘了過來玩呀”。張牧沒有多說,只是頷首點了下頭。舞會即將開始了,隔間里放起了王瑜選定的暖場音樂,悠揚的女聲像是威士忌海洋中淹沒的島嶼,遙遠地顯現,旋即隱沒在了喧囂的人聲中。張牧穿著酒保的衣物,特地選了一頂深色的寬檐帽,尋到了酒吧后邊的柜臺站著,門外出來的河邊帶著濕氣的晚風,那咸濕的氣味令人想起海面上白色的浪花,一朵蓋上一朵,像是被人輕輕地踹起,又被后頭的海浪淹沒。張牧把自己的心思沉下。五年了,他仔細盤算好了時間,立在柜臺后等待那兩個年輕人的到來。
那頭舞會熱鬧的氣氛進入了頂峰,蘇小琳開始跳舞了,整個酒吧的燈光都暗了下來投到她的身上。此刻,蘇小琳穿著深黑的薄紗衣,稍后,她將成為張牧記憶中的紅衣女郎。站在酒吧柜臺后,張牧靜靜等待著,他倆終于來了。張牧把黑色的帽檐壓低,不讓對方看見。掠過低低的帽檐,張牧仔細打量了對方身上的衣物,接著,他稍稍抬起了頭,看見了兩張再熟悉不過的臉。年輕人落座后點了酒,張牧低下頭,斟滿他倆身前的酒杯,隨著蘇小琳舞蹈的進行,張牧身前的兩個年輕人已經喝完許多杯了,酒吧里暖氣開得很足,空氣中漂浮著令人迷醉的熱氣與酒精。張牧選擇了個恰當的時機,稍稍抬起了頭,他看見了蘇沁的臉頰,以及她白皙的脖頸,她半倚在柜臺上像是一只匍匐的天鵝,灰藍燈光下,她彎著身,像在為冰晶湖面上那場美妙的舞會做準備。
身前的兩位年輕人說了許多話,每一句都喚回了張牧記憶中某些已經沉睡的部分。空氣中漂浮著等待的意味,像是孤獨旅人站在曠野中的呼喚。張牧在心底輕聲呼喚那些熟悉的名字,就如呼喚本身便能將張牧已經失去的事物重新帶回到眼前,他呼喚他倆曾培育過的每一株花、走過的每條街、看過的每一部電視劇,以及其他許多個日夜里無聊、瑣碎的事情。在來藍朵河之前,張牧在租房里寫好了一封長信,它完成于租房那間心亂如麻的客廳,當蘇小琳的舞蹈接近尾聲時,張牧正將一個酒杯遞送到他倆面前。蘇沁喝了許多酒,就像他倆初次來淮杭酒吧時那樣,她的臉上貼上了兩片緋紅的云彩,樣子可愛極了。
王瑜的生日舞會到了最高潮,酒吧的懸壁音響中,有人合唱了一曲《廣島之戀》。接著,柜臺后的張牧看見有個男人牽著穿紅色吊帶禮服的蘇小琳,自歡慶的人群中走了出來,他瞥了一眼那個蘇小琳身旁的男人,那雙被欲望沖昏了頭的紅眼睛,他曾經多么熟悉。身前的兩位年輕人準備起身了,他倆將舉杯舉到頜前,碰了碰杯,張牧看著他倆的樣子,低下頭查看了藏在柜臺下的那封長信。他捏起信封的一角,抽了出來,又將它塞到了柜臺底下。究竟該不該說些什么呢?信封的一角已經揉皺了,張牧將它抽出來,又放進去,如此反復了許多次。他又想到了塞林格那段話,萊斯特小姐,愛是什么呢?是婚姻,是性,是清晨六點的吻,是一堆孩子,萊斯特小姐。但你知道我怎么想嗎?我覺得愛是想觸碰又收回手。就在猶豫中,張牧默默地看著他倆走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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