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張牧起床洗漱后,看著鏡子里滿是胡渣的青灰色下巴,那張看起來有些陌生的臉,他不知道這個周末將與往日有些不同。每次起床后,張牧都選擇不將房間的燈打開,他習慣在黑暗中憑著記憶摸索——軟布拖鞋在床沿邊上,穿上它,繞過靠近窗臺的小書桌,再走幾步,就能到通往客廳的小門,這時候右邊是沙發以及茶幾,洗漱室將在左邊的轉角。這些東西的陳列方式,在張牧的腦海中牢固、可靠,長久以來他都確信自己有著很強的記憶本領,對于事物的記憶,以及對于已逝時光里情緒的記憶,曾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令張牧引以為豪,可是如今,他卻從這種本領中體會到了前所未有的苦澀,因為記憶,他無法忘掉許多東西。
有把藍顏色的天堂牌雨傘,放在房門旁的矮柜上,每次落雨蘇沁都會帶著出行。盥洗室的池子里裝滿了水,張牧把頭浸沒到了里面。他耳畔是持續不斷的“嘩嘩”聲,就像是雨水落在了房間的窗臺上,張牧想起那把傘的形狀,收攏時像是一朵藍顏色的花,展開了就是一個光滑的棚頂。雨水順著傘面滑動,最后積在雨傘的尖端,那個金屬小球上面,張牧將盥洗室的水龍頭關掉了,仍有幾滴水殘留在出口,“叮咚”清脆地跌進了池子里。張牧洗漱完后,走到了客廳,灰色的帷布擋住了外面的光線,讓他有種仍在夜里的錯覺。就在準備轉身去房間的時候,張牧聽到了客廳里傳來一首歌的前奏,那是他手機的來電鈴聲,TheSmiths的某首歌,張牧循聲回到了客廳,在沙發前的小茶幾上找到了手機,來電顯示提醒——“王瑜”。
“誒,張牧,睡醒了沒有啊?我家這塊都停電了!”
“停電了啊,那不是到處都是黑漆漆的啊?”張牧腦袋里恍惚一片。
“張牧,你是還沒睡醒吧,現在都快8點了,怎么可能還‘黑漆漆’啊!”
他晃了晃腦袋,幾滴水珠從額前掉了下來。張牧看著客廳,灰色的帷布將整個客廳都關上了,像是閉合了一扇窗戶,眼下他所能見到的“白天”確實是這個樣子的。但是,王瑜的話提醒了他,都快8點了啊。張牧喃喃了幾句,還沒等他繼續說,電話那頭王瑜又急切地開始說話了。
“張牧,再過幾天就到我生日宴會了,‘藍朵河’你知道吧,就是我倆常去的那家,那邊店里說少了一張音樂碟,讓我們自己選,你周末應該會有空吧,我倆一起去市里面轉轉,沒問題吧?”
藍朵河,一家酒吧,在淮杭市區的步行街里,離張牧的單位和租房都不遠,位于兩者的中點處。說是商業街,那里卻又不算喧嘩,它在商業區盡頭的一條小巷子里,巷子地面鋪了青色石板,被來往腳步磨得光滑,和別處的酒吧不同,張牧記得,那酒吧的店門設計得很有特色——半圓形的店門用的是特質的玻璃,夜晚時,在店門上懸掛的藍色燈籠映襯下,微微地閃爍如水紋般的光芒,從遠處看,像是夜里微風撫過的湖面。
“當晚有個舞會,沒問題吧,張牧?”此刻張牧聽著王瑜說話,腦海里卻反復浮現出他和蘇沁第一次去淮杭酒吧的情景:酒吧外邊似乎鄰著條河,夜晚行人在外走動,能嗅到晚風吹來河水的氣息。那晚酒吧好像有場活動聚會,很多人聚在一起,掛壁的音響間斷地播放了幾遍民謠,人群腳下的地板上泛著幽光像是波瀾泛起的藍色湖面。他記得自己和蘇沁沒有加入歡慶的人群,他倆找了個靠門的位置坐下,張牧印象尤深的是柜臺前的酒保,他帶著一頂深色的帽子,將帽檐低低地壓下,仿佛沉默著有話要說。
“喂,喂,張牧啊,你有在聽嗎?”王瑜的聲音沙啞中有些銳利。如今,張牧已經記不得那間酒吧的具體位置了,或許它早已被拆掉,就如淮杭以前的那個汽車站一樣。張牧和蘇沁曾在那里第一次告別,如今灰藍色的長途巴士以及灰色的車站墻壁都已不在,正如許多過往的日子都已經消失。流逝。張牧又想起了這個詞,那種悄無聲息地隱匿,像是沙粒淹沒入了海洋中。許多具體的如今都只剩模糊的印象,關于那個夜晚,張牧仍記得有一個紅裙女郎,她從擁擠的人群中走出,身旁伴著個男人,這件事情還曾成為蘇沁調笑他的話題——“你去找她呀”蘇沁總會這么說。
“誒,誒誒!”電話那頭王瑜有些不耐煩了,他不能確定張牧這邊是不是還有人在。他朝著話筒,喊了張牧一聲,在這個過程里他特意提高了音量,像是為了強調似的。但是由于氣息控制得不對,王瑜的最后幾句話的音調沒有升高,反倒是下降了。誒,張牧,你小子有在聽嗎,我倆周末去選個碟呀。張牧終于緩過了神來,他才突然意識到自己是在跟王瑜打電話,他連忙回應了幾句“好,好好”,可是他腦海里卻想的是蘇沁離開時的那句話——“張牧,這次我不能陪你去了。”
電話那頭,王瑜還在說些什么,張牧卻聽得并不真切。蘇沁離開這間房時,穿著那身淺黑色的長裙,就像在淮杭湖邊那樣,不過這次她提上了手提箱,整個人也憔悴了許多。仍然是那件裙子,張牧記得他倆初次去酒吧的時候,她就穿著那件淺黑的長裙,外面披著棉衣,那時幽藍的燈光投在她的身上,她坐在柜臺邊上像只蜷縮著身子的黑天鵝,她的脖頸白皙、柔順,長長的頭發搭到了肩膀。你還讓我陪你去嗎,張牧,你又要和王瑜做那些事了,難道還要我去看嗎?眼下還是那個客廳,矮柜仍然立在房門旁,張牧已經記不清蘇沁究竟說了些什么了。
“誒,那就這么說好了啊,今天早上,我待會來找你選唱片!”王瑜話音剛落,張牧看了眼客廳茶幾上的音樂碟,整齊的一摞,安靜地堆在那里,從爵士樂到上世紀三、四十年代老上海的名歌集,都是他和蘇沁一起買來的。屋子里還是黑漆漆的,沉寂的空氣不流動,像死水般堆積在房間里,張牧仍記得最早和蘇沁去的那家音像店,那是雨花廣場旁的“福音”。來段音樂吧,張牧在心里呼喚,那曲子應該舒緩些,它將在停滯的靜謐中,撥開方才那些緩慢、沉重的濃霧,清晨的時刻踱入房間來撫慰他的心。
張牧忽然想起許久前聽過的那段溫婉的旋律,那時正是千禧年來臨前,他和蘇沁逡巡在“福音”音像店林立的貨架間,身邊是穿著冬衣的人們。音像店懸掛的音箱里反復播放著“Happynewyear”,像在為即將到來的新年做準備。或許是搜尋唱片太過入迷,張牧沒能發現自己和蘇沁已經走散,等他發覺時,店里所播放的樂曲也恰當好處地停止了。在這沉默的空當里,張牧慌亂地停下腳步,左右張望地尋找著蘇沁的身影,這時音樂再次響了起來。和“新年快樂”不同那是段悠揚的女聲,雖不甜美,卻帶著細膩、深沉的柔情,這旋律溫軟地流入店內,張牧覺得自己焦躁的情緒突然被撫平了。
“蘇——蘇——蘇沁。”張牧不自覺地喊出了這個名字。
起初,電話那頭是一陣嗡嗡嗡的噪音。接著,王瑜的聲音顯現了出來。他嘆了口氣。這時張牧剛從茶幾上拿起煙盒,摸出了一根,準備點上。
“早知道現在…….你小子,你小子當初就不該亂來呀。”王瑜這句話像石塊擊到了張牧心坎上,他手指一抖,打火機紅黃的火焰觸到了他食指的皮膚,疼痛迅猛又尖銳,像被針扎到,鉆心的尖疼。此刻張牧能感到的,除了灼熱的疼痛,更有種冷冽的、說不清楚的隱疼。他打了個寒顫,指尖猛然一抖,打火機便順勢飛了出去。背后吹來了一陣微風,混著冬日干冷的氣息,客廳的帷布掀起一角,張牧看見了躺在腳底下的那個打火機。他腦海里,全是蘇沁拖著手提箱離開這間房時的情景。為了躲避這種感覺繼續蔓延,張牧不得不找些事情分散自己的注意,自從蘇沁離開后,為了方便,他都去女房東那里吃早餐,后者住在一樓,有個在淮杭做公務員的男朋友,張牧回到房間選好了外出的衣物,接著,便朝著樓道里走去了。
5
仿佛一切都在重復。和王瑜約好去挑選唱片的這天早上,張牧這種感覺分外強烈。就在方才他從被單里起身、到盥洗室里完成洗漱,再回房間里整理好著裝,他知道下一個該去的地方是女房東的家。女房東叫胡穎,只比張牧大幾歲,有著一張好看的鵝蛋臉,每天早晨七點半都會準時在樓道里做健美操,從她的身上張牧能依稀看到某些已經逝去的影子,像是逡巡在自己四周某種親切的陰影。據說她離過婚,前夫在這棟租住型旅館里,被傳作是個“浪漫、多情又神秘”的男人,傳聞他倆認識于淮杭的一場大雪,他曾帶著一束玫瑰花,走在雪地里向她表白。
張牧也曾好奇過,女房東究竟有著怎么樣的故事。這種陌生、神秘的感覺,與眼下的現實生活有了鮮明的對比。去女房東家的路他再熟悉不過了,這一個月來,張牧每天早晨都行走于這條路線。下樓的走道狹窄,兩旁墻壁上的涂漆已很斑駁,經過71個臺階,再繞過樓梯角,張牧就能到達胡穎的家。每天他都能遇見胡穎新交的那位男朋友,與張牧印象中她前夫的形象不同,胡穎的新男友看上去是個老實、本分得有些木訥的人。每天張牧走過樓道口,都能恰好看見胡穎低下身去,提上手提音響,朝房間走去,她的男朋友則會從屋子里走出來。遇見張牧,后者通常會有禮貌地微笑,像是以這種方式表示友好。
早餐也大多相同,都是面條加鹵蛋,張牧坐在女房東的飯廳里,有一句沒一句地和對方聊著。她說話時的樣子總讓張牧有些熟悉,但為了避免這種熟悉帶來更進一步的尷尬,他沒深想,只是埋頭吃飯。她說話時總會搖晃手上那串深褐色的琥珀珠子,房間飄蕩著玉蘭的香味,對于這些張牧都已習慣。吃過早飯后,張牧再和女房東閑聊了幾句,便站到了樓門口等待著王瑜的到來。冬季的淮杭灰蒙蒙的,天空里云層翻卷著,像是厚厚的棉被,仿佛正積郁一場即將到來的雨雪。張牧將冬季干冷的空氣吸進肺里,不知怎么,他突然想念起已經逝去的春天來,對于接下來自己與王瑜該去的地方,他心里已經有了打算,就去“福音”吧,那個她曾經和自己挑選過唱片的地方。
倚靠在樓門口兩棵高大的槐樹下,張牧望見空中落下一片枯黃的樹葉,它在冬季干燥的空中轉了幾個彎,盤旋地落到了地面。等到張牧再次站到樓門口等待王瑜時,已經是準備去“藍朵河”參加舞會了。冬季的日子似乎過得格外的快,仿佛只花費了一片樹葉落地的時間,整個周末就已經度過去了。傍晚時張牧為了去參加舞會,特地在房間里選了新襯衫、新皮鞋,就在盥洗室里,他還小心翼翼地提了胡須,選了一件淡藍的襯衫,配上鮮紅的蝴蝶結,他想讓自己變得與眾不同。站在樓門口,張牧仿佛還能想起前幾天陪王瑜去“福音”音像店選唱片的情形,他倆人繞著琳瑯滿目的貨架轉了幾個圈,才最終選定了要買的唱片。那是一首法文歌,“letourbillondelavie”中文名也叫生命的漩渦,張牧也不知道王瑜為什么就選定了這首,他只知道自己當初和蘇沁看《JulesetJim》這部電影時曾在里頭聽到過。
天空逐漸陰沉了下去,烏云盤旋在頭頂像是聚集的黑鳥。張牧仍是倚靠著槐樹,眼望著灰白色的街道等待著王瑜的到來。沒過多久,那輛黑色的吉普車就出現了,兩束淡黃的燈光將街道照亮,張牧迎著車燈朝著王瑜的方向走去。看著眼前的這兩吉普車,張牧心里其實很親切,因為這輛車當初是他與王瑜一同選定的。在車上,王瑜還一個勁跟張牧開著玩笑說,人生嘛,就要像這吉普車一樣能夠走沙地,能夠翻山越嶺,哪兒有過不去的坎。說完這幾句,王瑜側過頭對副駕駛座上的張牧咧著嘴說,其實嘛,最重要的還是要功能強勁。說完這話,王瑜便大笑了起來。張牧的腦海里,突然想起了一條蛇,緩慢地滑過了密集的草叢。來不及多想,吉普車沿著城市灰白的公路,駛過幾段緩坡,繞過了中央銅像,淮杭的商業街便到了。
如果不是王瑜在“藍朵河”辦生日宴,張牧或許永遠不會知道,這間酒吧其實是有隔間的。王瑜和這家酒吧的老板是老友,為了辦他的生日宴,老板特意拿出了精心設計的隔間,隔間與酒吧正堂由一條走道相連,張牧走進去才發現,隔間里的裝飾確實要更精致,墻壁上懸掛著各類飾物,將房間襯得有股異域風情。酒吧的老板是個帶圓框眼鏡的矮個子,他穿深色的襯衣,淡藍的小馬甲,曾在西班牙呆過幾年,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的酒吧干活時,他的老板除了是個調酒大師,還對建筑裝飾頗有研究,在那兒他學到了不少東西,回國后等他辦的酒吧生意漸好,便精心設計了這個隔間。王瑜說這個隔間只有在重要的私人宴會時才開放,且不收門票,全場都包暢飲。在說完這些之后,酒吧老板,那個帶圓框眼鏡的男人,還特意說了句,這可是地道的布宜諾斯艾利斯風情呀!
當晚舞會八點開始。起初樂曲很舒緩,隔間天花板上灑下明暗交替的光落到人群間,張牧和王瑜在人群中穿行,不斷有人向他打招呼。當晚王瑜穿黑色針織衫外套,所到之處,都有人跟他祝賀生日。那些人張牧僅認識部分,他們與王瑜大多是平日喝酒交際時結識的。王瑜游蕩在人群里,張牧跟著匆忙地打轉。從酒吧隔間的前門,他倆穿過中央舞池到了酒吧的廳堂,繞了個圈,從酒吧廳堂穿到后門的柜臺,沿著隔間的沙發區到了廚房,再從廚房走出,順著前端小舞臺繞過幾個工作人員,到了酒吧中央的舞池。張牧發覺王瑜走在前邊忽然不走了,他倆立住。王瑜挺起了胸脯,舉著酒杯,咧開嘴笑。每張臉都像喝醉了酒,都舉杯朝王瑜打招呼。張牧開始頭暈,還好舞會上有姑娘,她們消褪了張牧的慌亂。音樂節奏變快了。王瑜低頭向張牧耳語,你看著,好戲才剛開始。
當晚舞會上有許多節目,開場的布魯斯讓舞會進入了第一個頂峰,越來越快的舞曲伴著人群越來越急促的腳步,高跟鞋、皮鞋、休閑鞋踏著地板響個不停,張牧頭頂的燈閃得厲害。他隨王瑜逡巡,身邊的人群換了一批又一批,甚至來不及細看,只能嗅到來自她們身上的氣息,他倆就匆匆掠過了。像是過渡似的,王瑜拉著張牧尋到了靠近隔間舞臺的柜臺坐下時,音樂逐漸舒緩了,王瑜舉起酒杯飲了大口對張牧說,等著,最精彩的節目就要來了。張牧平日里酒量不錯,但當晚才喝了幾瓶,他便覺得整個人像被提了起來,半懸在空中,渾身輕飄。隔間的燈光暗了下來,沉悶的貝斯逡巡在亮藍的酒吧里,像游蕩的不可見的魚群在空氣里劃出水紋,有那么一瞬,人群安靜了,酒吧里靜極了,像是所有人都退了場,酒吧空蕩蕩的。接著是鼓聲,重重的一下,爵士鼓聲響亮地顯現了,張牧看見一個女人從酒吧前廳小舞臺旁的門道里走了出來。
她上身穿著深黑的薄紗衣,在漸漸亮起的燈光里泛著光,木門全部敞開,她把腿先邁了出來,她身下是條藍色的緊身裙,鮮紅的高跟鞋襯著藍光變成了深紫,踏在小舞臺上“篤”——碰擊了沉悶的聲響,修長的細腿被閃光的長襪包裹,人群的歡呼聲踉蹌地跌入,多么魅惑,舞臺藍色的霧氣里她擺動身子開始跳舞。歡呼尖叫酒吧里有人吹唿哨了。王瑜低頭,他側身對張牧說這就是彩蛋啦,邊說王瑜邊舉杯,他把玻璃杯子舉到張牧身前,張牧沒能反應過來,王瑜拿酒杯往柜臺上輕磕了一下,清脆的聲響,張牧這才緩過神來,他抿了抿嘴,轉身對王瑜說:“我剛剛出現幻覺了”。“那綻放石榴花,結下豐碩飽滿的果實,釀成果醬將我灌醉吧”酒吧的懸壁音響里,粗糲的男聲反復吟唱,張牧腦海里回蕩著這聲響——快些披上快樂的外衣吧,飲下這杯威士忌,血脈里瘋狂流竄的杜冷丁,蟄伏的陰郁人心。
張牧坐在柜臺前的旋轉凳上,整個世界都悄悄地轉動了,玻璃杯、深黑的柜臺、灰藍燈光下紅色、綠色、黃色、亮藍色的酒瓶、酒吧的小舞臺、那個跳躍著的女人,都像水流陷入漩渦的扭轉,緩緩地旋入了舞臺中央她舞動的身影中。濃密的陰影,張牧感到自己后背的悶痛。王瑜重重地拍了下他,想什么啊?王瑜不懷好意地笑著說。在嘈雜的酒吧里,他湊近張牧的耳朵說,她是蘇小琳,我跟你說過的,你和她喝過酒的,你忘記了嗎?張牧望著王瑜咧嘴笑的那張臉想,蘇小琳?我和她喝過酒么,她什么時候這么漂亮了?王瑜在張牧耳畔不斷地說著,這些張牧都知道,他知道對方在講,蘇小琳,王瑜的大學同學,平日里大大咧咧,像個大女孩。當晚蘇小琳跳了多久,張牧已經記不清了,酒吧后門不斷有人入內,尖利綿長的歡呼聲此起彼伏,張牧盯著她神情恍惚,像是一個猛子扎進了更廣闊的虛無里,好像還能游泳,他覺得內心有座小型火山,那即將噴發的炙熱巖漿將攪動起舞廳平地的小型旋風,王瑜把這些都看在眼里。
蘇小琳跳了多久張牧已經無法記得,朦朧的霧氣籠住了他的腦袋,酒吧里灰藍的燈光、嘈雜的人聲、節奏鮮明的舞曲混合了他胃里的酒精,張牧的腦袋有過短暫的眩暈,在那不長的時間里他感到不真實。是五分鐘,蘇小琳跳了五分鐘,在這五分鐘里,人群為她歡呼也為她尖叫,似乎沒有誰能平靜安穩地坐著,每個站起的人都踮著腳尖,前曲著身子,坐在前排的人則扭動著身子,探著腦袋,后門還有陸續進入的游客。這是整場舞會上最令人印象深刻的節目,蘇小琳踏著紅色高跟鞋的修長雙腿在舞臺上滑動、輕點、重踏,她的雙腿揚起、落下、屈伸、擺動,造就了夜晚的狂歡。輕輕地彎腰鞠躬后,蘇小琳退回了舞臺旁的小門中。在人群綿長的歡呼里,舞曲終了。王瑜推了推身旁的張牧,輕輕地咳了兩聲,接著對張牧說,可從來沒見過你看得這么認真啊。
再從舞臺旁出來,蘇小琳換上了紅色禮服,下面則是雙緊致的長襪。王瑜見蘇小琳出來了,遠遠地朝她打招呼,蘇小琳望見了,就緩慢地踱步了過來。小舞臺上那時幾個年輕姑娘正在跳一段改編的爵士舞,可張牧沒有再去留意,他將手里的酒杯放下,蘇小琳落座后,張牧嗅到了四周飄揚起一股奇異的香氣:那像苦杏仁混合了玫瑰的花香,令人迷惑又沉醉。蘇小琳座在了王瑜和張牧之間,盯著眼前的這個人張牧感到緊張,可他胸腔里鎖著的火,令他急切地想要說話。張牧神情恍惚地和蘇小琳道了好,但太緊張了,他竟連續喊錯了兩次對方的名字。刷地一下,張牧的臉紅了起來。對方卻好像并不在意,蘇小琳噗嗤一笑,接著就大大方方地侃張牧了:“誒啊,才幾天沒見,你怎么就連我的名字都記不住了。”王瑜作為混跡酒吧多年的老手,他抽了口煙,巧妙地找了一句話打了個圓場。
方才的尷尬不見了。幾句俏皮話下來,蘇小琳很快融入了王瑜和張牧之中。像水滴入了水中,這夜晚,調動張牧的舌頭挑起他說話的沖動,當晚他雖然昏昏沉沉可卻說了很多話,就連坐在旁邊的王瑜都連聲感嘆,有了蘇小琳,張牧整個人都不一樣了。在喝了許多酒之后,蘇小琳和張牧說話已經無所顧忌了,兩人俏皮地開了好多玩笑,坐在旁邊的王瑜不停地要蘇小琳陪他干杯,舉杯的空當還不忘微瞇著眼朝張牧使眼色,喝了很多杯后,蘇小琳臉上泛出了淡淡的紅暈,張牧感到自己內心里風暴正靜靜地醞釀,我認出風暴而激動如大海,他在腦海里不斷吟誦著里爾克的這詩句。
當晚王瑜的生日宴會上,酒吧老板特地安排了個抽簽表演,在一個黑色的大箱子里裝了許多白球和兩個紅球,抽到紅球的人就要到隔間中間去表演節目。那時張牧和蘇小琳聊得正歡,全然沒有察覺那個大箱子已被遞到他倆面前了,張牧和蘇小琳一齊查看了顏色,結果都是紅球。在人群的起哄聲中,蘇小琳和張牧約定好了,唱首歌就下來,他倆唱了頗為流行的《廣島之戀》,在酒精的作用下,兩人的眼神都有了些游離。表演結束后,張牧就跟蘇小琳說了離開酒吧的想法,蘇小琳點了點頭,為了減少前廳熟人的注意,他倆選擇了走酒吧的后門。那時后門正有幾個散客坐在那兒喝酒,醉眼朦朧的張牧對這些已經全然不在意,他只覺得身旁蘇小琳那身鮮紅的吊帶禮裙實在頗為鮮艷,像是一朵綻開的石榴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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