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三章    我夢你久矣

　　我夢你久矣

　　下午，陽光還如同碎金子般砸在家門口的柏油路面上，到了晚上，陣雨過后，雨滴就洗去了金子的余屑。夜如貓眼，烏黑透亮。

　　她今天是第二次走過驪山西路的中段，上一次她在一家店吃了碗味同嚼蠟的手工拉面，她嫌那面里牛肉太硬，青菜太軟。那是下午四點的時候，拉面店里靜悄悄的。只剩老板娘一個，坐在前臺打瞌睡，直到她進門時她才醒來。她一定見過自己，羅倩想。她在這附近已經(jīng)住了快三年了。

　　三年可以是很久的一段時間，在她年輕一點的時候。比如，可以從初中生變成大學生；比如，可以從未婚單身變成一個孩子的母親……到后來，三年就變成了很短的時間，甚至三十年，都不再那么意義重大。于是她吃著面，感覺到老板娘木訥的眼光幾次路過她，并沒有停下來過，就好像她是桌子上一瓶辣醬或一盒牙簽。

　　于是她吃了幾口面，付了賬，出門去了。

　　這條街她熟悉的很，她記得三年里每家商店的歷史：街角的韓式燒烤，之前是隆興酒家，再之前是九九便利店，再之前……說這做什么呢，除了證明日子陳舊而無聊什么意義也沒有。羅倩繼續(xù)往前走。三點的陽光依舊熱辣，雖然已經(jīng)入秋很久了，氣溫卻一點也沒有降下來。這還是她最喜歡的季節(jié)。她的所有重要日子似乎都落在這個季節(jié)，生日，結(jié)婚紀念日……還有讀書時候，每一年開學的日子。

　　路邊的梧桐有了很久的年份，陽光下懶懶的，像曬太陽的老人。沒有風，所有的樹葉都在酣睡。她的行李箱拖在后面，滾輪發(fā)出沉悶而單調(diào)的聲音。她用了一刻鐘走到這條街的盡頭，然后去路口的銀行取了錢，她站在路口不知去向，這時看到了路對面那截黑色的古城墻。城墻下面有幾株桃紅色的夾竹桃，這花從春天開到秋天，花期久得讓人嫉妒。

　　她不知為何走到了這城墻腳下，兩個騎單車的大學生向他問路，離開時揚起一陣風，她閉上眼睛，就像感到一陣靈魂的暈眩。等到再睜眼時，眼前重又剩下一道寂寞的城墻。于是她提著箱子走上了這層層臺階。

　　她過去是來過這里的。城墻頂有一座鐘塔，城墻下面是護城河……當然，是說幾個世紀以前——那時候城門還需要放下吊橋才能經(jīng)過。她記得她第一次上來這里的時候，那是他們結(jié)婚不久后的一個周末，他在她身后，攬著她的腰讓她往下看。當時，十幾米的高墻都令她恐懼。她有嚴重的恐高癥，但是她喜歡他的呼氣落在她的脖頸上，像善良無辜的小動物。

　　現(xiàn)在，她仍舊扶著城墻上的石塊，小心翼翼的往下望去。沒有一個人走過這座失去功能的吊橋，這時候，她身后的塔樓響起了渾厚的鐘聲。如此奇異，以她的身體為界，世界一半塌陷入地底，一半高聳向天空。

　　她站了一會兒，直到感覺皮膚被陽光曬得發(fā)燙，才提著箱子走了下去。這一次她沿著勝利街往北走。這是一條商業(yè)街。似乎所有城市鬧市區(qū)的街道都有著這樣通俗而紅色的名字：勝利街、解放路、人民巷……有黑車司機把車慢下來，問她去哪里，她搖頭拒絕了。與其是拒絕搭車，不如說是她在坦誠的回答，她不知道要去哪里。

　　于是她繼續(xù)走，前面是一座大型商廈，卻因為工作日的緣故冷清了很多。即使是她也很少在這個時段來這里，以前她大多是周末來，商場總是摩肩接踵，不管買什么都要排隊。她在路邊的甜品站買了一杯檸檬紅茶，然后坐在長椅上一口一口地喝著。對面的美發(fā)店在放一首叫不上名字的流行歌曲，然后有個老太太帶著孫女從她面前走過，她的夢夢比這個小女孩漂亮，她這么想著。然后播放的是另一首歌……

　　然后她哭了，霎那間，有種光怪陸離的情緒一下子扼掐住了她。一切都被淹沒了……她干澀的喉嚨，她鈍重的大腦，她的心。

　　一個不再年輕的女人坐在星期三下午商場樓下的長椅上一邊喝著一杯檸檬茶一邊哭泣。沒有人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她也沒辦法形容。幾分鐘后她漸漸恢復了過來，并為剛才的自己而感到羞恥。

　　大概是因為離開之前喝了幾杯酒吧。她想，那是去年中秋他從武夷山帶回來的香雪酒，包裝比味道好很多。她還破天荒地抽了幾支香煙——這是在結(jié)婚后的幾年頭一遭破戒，香煙是他的，水藍。她一度覺得這煙盒很配他最常系的那只領帶。而現(xiàn)在，它也很配她的藍色開襟外套。一切都糟透了，她只能與糟糕的煙酒相配，應的卻是他的景。

　　騙子，流氓，懦夫。她在大腦中搜尋著所有能罵他的詞，卻越來越?jīng)]底氣。

　　她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酒甜但澀，順著喉嚨灌下去的時候喉管毛剌剌的，被荊條滑過似的，于是她狠狠地吸了兩口煙，她覺得自己整個人都像是坐在搖晃的夢里。過了一會兒她發(fā)現(xiàn)瑪麗在用圓滾滾的身子蹭她的腿。

　　“滾開。”她沒好氣地抬起腳。瑪麗哀嚎了一聲，跑開了。

　　瑪麗是她家的狗，她叫它marry，他叫它瑪麗。這條狗是她婆婆家的狗生下的小狗里最漂亮的一個，他們已經(jīng)養(yǎng)了兩年多。她記得他把瑪麗抱來時的情景，他把它裹在橘黃色的毯子里，只露出兩個黑瑪瑙似的眼珠子，腦袋上的毛細軟稀疏，十分惹人憐愛。所以那天，他在她做飯的時候一直在逗瑪麗玩，那時，它非常瘦弱，走路時四個腿不知所措地搖晃著，他在沙發(fā)上哈哈大笑。現(xiàn)在她看到瑪麗的樣子，就想到兩年多以前那個黃昏。她在廚房里煮著一鍋排骨湯，鍋里“咕嘟咕嘟”地冒著泡，而隔著玻璃門望著他時，她覺得十分溫馨。

　　當然，現(xiàn)在，那感覺已經(jīng)完全消散了。她現(xiàn)在只看到過去自己的愚蠢。

　　她還記得另外的一些事，更久以前的事，也是一些更無關緊要的事。

　　她記得她就那樣想了很多，然后一邊打包，一邊寫那份文件。她決定離開這個家了。所以最后走的時候，她故意從臥室書柜的第三個抽屜拿出夢夢的水晶相片，端正地壓在文件上。這樣，他一回來就能看到，女兒的目光和妻子的告別書一起審判著他。

　　那是早上的事了。

　　現(xiàn)在她喝完了檸檬茶，手機上的時間顯示六點三刻。夜幕完全降臨了。

　　他應該快要回家了，如果他會回家的話。

　　她站起來，把塑料杯子丟進垃圾桶里，然后繼續(xù)往前走。路燈亮了起來，像一個昏黃的夢。她昨晚沒有夢見他，前天也沒有……但是很久以前，他總出現(xiàn)在她的夢里，有的時候，夢里只有他倆，他們親密的聊天，他一直握著她的手，她醒來時看見自己抓著他。有的時候，他和很多別的不相干的人一起出現(xiàn)。變成了她的同桌，她的老師，她的領導，她的醫(yī)生……即使現(xiàn)實中，他只是她的丈夫。她以前問起他過，他有沒有夢見過自己。于是他講給她聽，那是個怪異的夢，他們開著坦克去前線打仗，用某種游戲背負著人類使命似的荒謬而鄭重……他比劃著夢里兩個人的動作，惟妙惟肖。她被他的敘述逗樂了，一直抖個不停。他的大手握著她肩膀。那是他們還沒結(jié)婚時的事了，現(xiàn)在回想起來，中間隔了幾輩子似的。

　　她現(xiàn)在知道自己要去哪了。于是心里突然感到一股莫名的輕松。夢夢失蹤以后，她的人生就徹底毀了。她不知道那個噩夢般的下午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只知道她回家的時候房門大敞著，她不知道是自己出去的時候忘記了鎖門還是有人破門而入。總之她的女兒不見了。門鎖沒有撬過的痕跡。夢夢不到兩歲，絕無可能是她自己走出去的。

　　她顫抖著身子撥通了他的電話。然后當晚，他們一起去警察局報了案。做筆錄的時候她恍恍惚惚的，一面回憶著離開家時的細節(jié)一面否定著諸多可能性，但事情確實發(fā)生了。警察一致認為是她忘記了鎖門，可她記得她鎖上了……

　　她們等了很久都沒有夢夢的消息。小半年以后，她相信以后也不會有了。

　　最初的三個月她不知道他們是怎么熬過來的，電話鈴一響他們就爭著去接。但始終沒有一個電話是關于夢夢的。他們緊張的聽電話，然后眼神暗下來，然后掛掉電話沉默的各自走開……彼此都知道對方的失望，都不提起那個名字。那之后他們又去了警察局幾次，每次詢問都沒有任何結(jié)果。第七次從警察局回來后，她把夢夢所有的東西都收進了一個大箱子，衣服，奶粉，玩具，還有照片。

　　后來，他開始變了……事實上，人生所有重大的變化都是緩慢而堅決的。就像此刻，她已經(jīng)搭上了出租車。去往火車站大概要半個小時。她知道晚上有很多火車，去北京，或者去天津，哪都行。只是不能再留在這里。

　　路上突然開始下雨，陣雨，但下得很大。出租車司機打開了雨刮器，汽車收音機里放著一首切特的爵士樂，是過去的他們最喜歡的那種音樂。他是因為迷戀爵士樂，她是覺得切特很像他。雨刮器的聲音和著爵士樂的聲音，就像陳舊的戀情在灰暗的鐵皮車里跳躍、翻騰。

　　司機向她搭話，說火車站新建以后離市區(qū)太遠，非常不方便。她支支吾吾的應和著，心不在焉。后來司機調(diào)了收音機的頻道，換成兩個男人在講相聲。她有點遺憾，但也沒有要求司機調(diào)回來。

　　半小時后車停在火車站停車場，她沒有帶傘，冒雨走了一段才走進售票處入口。買票的時候她又一次看手機時間，他現(xiàn)在一定已經(jīng)看到餐桌上的東西了，她想。然后排到了她，她買了一張去北京的票。列車會在兩小時后開。她握著藍色的車票走出售票大廳，夜色深沉，雨小了一些，空氣濕漉漉的，她的臉和頭發(fā)也蒙著層水霧。她就那么悵惘地站了一會兒，決定去旁邊的肯德基吃點東西。

　　她要了雞翅、薯條和可樂，然后坐在角落里吃著這些油膩的食物。窗外不時有刺目的車燈閃動。她耐心的瞇著眼睛，因為加冰的可樂的緣故，感到胃里越來越冷，神經(jīng)都絞在一起似的。

　　她停了一會兒，堅持吃完了雞翅和薯條，然后用紙巾擦臉和手。看手機——他沒有打過她的電話，一整天都沒有。即使是現(xiàn)在，還是沒有。

　　她說不太清楚自己此刻的心情。應該感到是失望，還是慶幸的長舒一口氣。她覺得自己仿佛在期待著什么，但分明已經(jīng)下了決心。

　　她閉上眼睛讓大腦做短暫的休息，眼前浮現(xiàn)的場景卻是：他打開房門，開燈，換上拖鞋并脫掉外衣，松開領帶，穿過客廳去廚房，打開冰箱找東西吃——然后他停下了，他看到了餐桌上的照片和照片下的東西。她突然睜開了眼睛，無法再模擬下去，她不知道他如何回應她的決定，會有怎樣的表情……眼前明晃晃的燈光提醒著她，該走了。

　　她拿出車票，再一次檢查車次和車廂號，然后去往候車大廳。

　　深夜的候車廳很空曠，每個人等車的人都似乎很疲憊。但是依舊要去另一個地方，她很想知道其他人是出于什么目的才會離開一座最熟悉的城市和一個最親密的人。但是沒有人告訴她，也沒有人能真正說得清，生活讓每個人都灰頭土臉，郁郁寡歡。

　　16號檢票口前還有幾個座位，這趟車應該并不擁擠。她坐下來，想到自己已經(jīng)很久沒有獨自坐火車了。她大學的時候總一個人坐火車，來回于兩個城市之間，無論是去學校還是回家都懷著期待。到后來，他帶她來到了這個城市，然后又帶她去了別的地方，他去哪里都一手拎著行李一手握著她，就好像她也是一件行李。

　　現(xiàn)在，這件行李獨自坐在候車大廳里的椅子上。

　　檢票口開啟了，然后行李被人流簇擁著推上了一輛夜里的火車。幾個陌生旅客面對面坐著。她木偶般地坐在座位上，盯著車窗。雨停了，玻璃上凝著雨滴，很快會蒸發(fā)干凈。玻璃窗外面是黑色站臺，站臺沉默著回望她。

　　五分鐘后，車開動了。

　　她回過頭來看這些旅伴，對面是一個穿藍格子休閑襯衫的中年男人，腹部隆起像懷胎三月，他在看一份《環(huán)球時報》。中年男人的旁邊是一個穿黑色連衣裙的女人，和自己一般年紀，有一頭染燙過的金色卷發(fā)，戴著耳機，隨著未知的音樂有節(jié)奏地晃著腳上綴滿水鉆的涼拖。再旁邊是一個大學生模樣的男孩。寶藍色T恤和牛仔褲，正在吃一份快餐……

　　長夜漫漫。

　　她盯著手機屏幕，生怕自己錯過了什么似的。很久以后，大概一個多小時后——短信鈴聲響了。不是他。是中國移動發(fā)來的，提醒她是否需要開通國內(nèi)短期漫游包。可選三天，七天，最長一個月。

　　她眨著眼睛，控制著眼眶里迅速聚集起的淚水。

　　已經(jīng)是深夜十點了。

　　她打開通訊錄，找到他的名字，撥通了那個號碼。

　　隆隆的夜車中，電話忙音的聲音分外刺耳，她久久拿著手機，像用細棉線拎著一桶水，水里陳著破碎的夢。

　　他終于接了。

　　電話那頭他聲音很含糊，但是很平常，就跟什么也沒發(fā)生一樣。

　　你怎么還在外面？快回家吧。——他說。

　　她看著對面的陌生人，男孩啃著油炸雞腿，黑裙女人閉著眼睛像是睡著了，格子襯衫男人折起了報紙，嘆了一口氣……夜色和旅途都還很漫長。

　　羅倩突然覺得惶恐起來。聲音也變得顫栗而衰弱。

　　嗯……嗯，我就回去。她說。

　　現(xiàn)在她知道她會在下個站臺下車，然后買一張返程的車票。奔波幾個小時后回到那個她才告別過的地方，她確信這件事，盡管半天之前，她離開的時候，她也同樣確信自己永遠不會回來。

　　于是，當她黎明時第二次走過驪山西路的時候，天已經(jīng)蒙蒙亮了。那家拉面館還沒有開門，但是很快就要開了。她的腳步踏在下過雨的柏油路上，清冷而綿長。她想她回去后應該對他說些什么。

　　我們什么時候搬出去？我昨天接到通知搬家的電話了。房子被賣掉了，你沒有告訴我。——她想這么說。

　　求你。別賭了，即使你贏了或輸了全世界，夢夢也不會回來了。——或者這么說。

　　我們還年輕，還可以重新開始，對嗎。一切都會好的。是這樣嗎。——或者這么說。

　　但真正看見他的時候，她只是沉默著看著他。他青色的胡茬，他凌亂如干草垛般的頭發(fā)，他那身被酒漬弄臟的灰色棉睡衣。她什么也說不出來了。

　　你去哪了，做早飯了嗎。他說。

　　羅倩深吸了一口氣，笑起來，沒有，今天出去吃吧。

　　他咕噥著什么，拿著毛巾走進了浴室。幾秒鐘后便傳來嘩啦啦的水聲。

　　她脫了鞋子，走進餐廳，離婚協(xié)議書還在桌子上，文件上面擺著夢夢的水晶相片，和她昨晚離開時擺放的位置一模一樣。她收了起來，把夢夢的照片丟進了垃圾桶里，裝作什么也沒發(fā)生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