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過她的腦袋碰到了方蘭的胳膊,方蘭伸到一半的左手那么順勢一滑,就碰到了一片濕淋淋的水。水里有什么東西,硬邦邦又黏糊糊。
方蘭觸電般收回手。她借著月光看見,那藍瑩瑩的玻璃水杯里,有一副白慘慘的假牙。
章一舟在車上聽到這一段時,并沒覺得有什么蹊蹺的?,F在的她畢竟已經不是當年的那個小鎮女孩,會因為區區一副假牙而嘖嘖稱奇。
本來嘛。老年人即使有夢游癥也是正常的,更何況夢魘。而假牙,無非是因為李永春一直是個好面子的人,才會把這種私人物品特意放在自己床頭。
但方蘭不覺得,她總要把這件事和后來那件事扯上關系,似乎應證了那一晚李永春的夢魘是某種征兆似的。章一舟低下頭,百無聊賴地看了一眼手機,沒有短信,也沒有電話,什么也沒有。她其實知道什么也沒有,沒有人找她,沒有人需要她。她并不特別失落,反而像是松了口氣。
“那后來呢,她回來為了什么?總不至于是旅游吧?”所以她問起了別的。
“她說她想把以前的房子買回來自己住。”
“那房子還在?”
“不在了。當然不在。這幾年全被各單位收了地皮蓋樓了。”
“所以沒買成?”
“后來她又想在縣上買套房子。樓房也行,最好是一樓,因為腿腳不便?!?/p>
“她的女兒們也沒反對?”章一舟說出這句話后才覺得,這一刻她已經在用她母親的思維方式考慮事情。一瞬間仿佛從一個庸常的惡夢里驚醒。
“就是說嘛?!狈教m卻接了下去,“所以后來她回成都后又打來電話,說不買了,女兒不讓。本來那陣子你爸爸還幫她留意了很久的二手房轉讓信息什么的?!?/p>
“這些事你們還是少參合。萬一出什么事,人家女兒怪罪你們?!闭乱恢蹟[了擺手,她不想再聊下去,所以又重新插上了耳機。
“你們這代的孩子就是這樣,冷漠的很。除了自己誰都不關心。也不理解人老了有多可憐?!?/p>
章一舟張了張口,最后什么也沒說。
好在快到伊茲縣了。先繞過谷納河的橋,就到了鋪水泥路面的地段,兩面分別是當年的化工廠和毛紡廠——現在不知道搬去哪了。廠房倒沒拆,說是改建成了廉租房分給下崗工人,房子邊上豎著艷麗的廣告牌,宣傳本地旅游名勝。他們一會兒會去廣告牌上的度假村吃飯。
她不記得這兒有什么旅游景點,小鎮在她小時候就那么小,現在更小了。章林放慢了車速,緩緩開過縣里的主街道,商場、超市、廣場、學校、政府大樓、新華書店……她目不轉睛地看著這個沒一點詩意的小縣城,穿著藍色運動服的是中學生,三三兩兩的在路上走,成年人的穿著大多土氣的很,一個男人踩著破舊的自行車,褲管吊著,露出一截黑色的尼龍襪子,小混混們蹲在廣場一角抽煙,老年人提著超市的購物袋,步子慢極了。章林沒停車,事實上沒有哪里能夠引起她的懷舊情緒??傊麄円粫壕投祷亓嗽?。后來章林把車拐進一條小路,前面隔幾百米就會有木牌導航,提醒前方度假村的具體位置。路越來越窄,又開始顛簸。一簇簇蕁麻和叫不上名字的灌木貼著車窗擦過去。她仿佛被那些枝條掛傷了,身上一陣陣發燙。
章一舟有些后悔向她爸媽提出回來這里。她覺得自己突然變成了庸俗的觀光客,她生活在這兒時從沒有這樣看過這里。但此刻卻仿佛要強迫自己從平淡中提撿出驚奇和美,以彌補自己過去虧空的年月。她站在這里,她突兀的很。
返鄉的假期很快結束,在去往火車站的路上。方蘭問起她的工作,也問及她男朋友的事,問章一舟小薛怎么回事,這么多天好像都沒聯系她。
“忙他的工作?!闭乱恢鄞鸬煤芎啙?。
“你就不能對自己的事上上心嗎?我說舟舟,你一個女孩子家,不要太逞強。該付出時就付出……你看李永春,孤零零的這么一輩子,最后落了個什么結果?!?/p>
“什么結果?”
方蘭一時語塞,頓了一會兒才道:“怕是不在了?!?/p>
章一舟心里一重,仿佛氣管被什么堵住了。
“也就她回成都不久吧。有一天半夜,我突然接到她的電話。她說著胡話,聲音嚇人的很。我隱約聽到了她前夫的名字。都那么多年過去了……我以為又是夢話。也就沒在意。掛了電話。第二天早晨我打給她。手機一直沒人接。隔了幾星期再打的時候,就成空號了。她女兒家的電話也早就換掉了。我沒法確認這件事?!?/p>
章一舟沉默著。空號那并不代表什么……但她母親的猜測也不無道理。
“哎。那時鎮上的金醫生就說了,她家兩姐妹的名字起太大了,一個永春一個永夏。她妹妹永夏年紀輕輕就跳樓了,她到頭來也命苦,一輩子無依無靠的?!闭乱恢鬯职忠恢毕嘈琶钟绊懭说拿\。
但此刻,章一舟煩透了他爸媽,仿佛能通過某人的不幸一生總結出某種可能通往幸福生活的規律似的。但想到以后連這些煩心的時刻也難時常碰到,便原諒了他們。畢竟誰不是用撕下他者傷口的痂來為自己包扎呢。
她也是。
那天,章一舟是凌晨一點到機場的,北京比她想象中冷。而且在下雨。地鐵早已停運。只剩她們這趟被延誤的班機乘客在出租車候車區排隊。旅游團,夫妻兩,背包客,幾乎只有她是落單的。一個人走在隊伍的最后面。等到車的時候雨突然大了起來。她把箱子丟在后備箱,然后坐在出租車的后排。路上司機和她搭話。她裝作沒聽到,亦不回答。下車的時候雨更大,幾乎是傾倒著潑在她臉上。行李箱的滾輪不知道什么時候磕壞了。令人恐懼的黑色的雨。只有牙科診所的紅色跑馬燈在雨中像無聲的警報。在雨里她突然感覺到憤怒。而她很少憤怒,更多時候她只是挫敗和失落。她回到家,行李箱和她都變成了洗衣機的脫水模式。屋子里是雨天特有的悶熱。她脫掉濕答答的衣服。她打開窗,她關掉燈。
好了,現在她一個人躺在無際的黑暗里,感到安全。
現在想象。想象世界另一端的球賽,想象教堂鐘聲響起,想象草莓的甜和酒心巧克力的苦,想象你的手抖個不停,想象你想要哭的時候臉卻笑了出來,想象藥片,想象你說話時屋子里傳來的回音,想象你就躺在這里,此刻,你痙攣的抓起電話,你胡亂地撥通了誰的號碼,你尖叫,你死。
黑暗里,她用力喘息,喉嚨里發出呼救那樣的尖嘯。她的骨頭上下打架。
“你記得李永春嗎,她也許死了?!?/p>
章一舟突然醒了過來。夢里,她媽媽把臉湊近副駕駛的位子,語氣像個巫婆。
而現在是午夜,幽藍和漆黑的午夜。她打開床頭燈,然后一切重染上色彩。床單是玫紅色,窗簾是藍白格子,墻壁是米色,桌椅原木色。但在夜里,它們都是黑的。
她突然拿起手機撥通了她媽媽的電話。如果方蘭問她為什么這么晚打電話,她就告訴她:我安全到了。沒別的事。我丟了工作,并且已經和薛凱分手了。
可太晚了,方蘭關機了。
章一舟聽著聽筒那邊傳來的人工提示音,仿佛聽到自己的骨頭在吱吱作響。但她已經失去了一個表演瀕死求救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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