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不知不覺又是一輪寒來暑往。在蘭姨走后的一年中,森森有過幾次歇斯底里的哭鬧。我總是等到他摔完所有的東西,才默默的拉起那雙大手。森森讓我明白,人世間最美好的事物莫過于陪伴。這也是我們能夠捱過茫茫白日和漫漫黑夜的最堅強的后盾。
蘭姨走后的第三年,一個平凡的冬夜。我和森森坐在面包房里,看著窗外紛紛揚揚下了好大雪。路對面的街燈一盞接一盞的亮起,一直延伸到街的盡頭。
幾片雪花飄進屋子,我回頭看見一個女孩推開門,站在門口。女孩穿著附近高中的校服,長發已經被雪打濕又重新結冰。女孩臉也被凍得通紅,眼睛腫腫的,大概是剛哭過。
“還有面包嗎?”女孩問我。
那天剛好所有的面包都賣完了,我只好攤攤手。女孩的表情有些失望。她轉身推門的時候,我看見森森盯著女孩的背影,嘴張了張卻沒有發出聲音。最后,森森說了兩個字:媽媽。
一瞬間我反應過來,這女孩和蘭姨有一種說不出的相似。
“進來暖和暖和再走吧?!蔽亿s忙叫住她。女孩看了看窗外肆虐的風雪,猶豫了一會兒,最后還是留了下來。
女孩說她叫冀琳。在附近的高中上學。和男朋友吵了架,就一個人跑了出來,沒想到夜里下了大雪,越走越冷,越冷越難過。看到這條街只有這里還亮著燈,就走了進來。
“從前都沒注意到這附近還有這么個地方”冀琳坐在椅子上,環視著這個小屋。一瞬間我感覺時光仿佛倒回到三年以前。那時候也曾經有個女人,坐在這張桌子上,微笑著環視著這間小小的蛋糕房,眉宇間是說不出的欣慰和滿足。
我問冀琳為這么和男朋友吵架。冀琳忽然坐到我的面前看著我,兩只大眼睛一眨一眨?!澳阒朗裁词菒蹎幔俊彼龁栁?。我說我上學的時候暗戀過一個女孩,但是最后也沒有說出口,我不知道那種感覺是不是愛。冀琳哦了一聲,轉過頭去問森森,你呢?
森森沒有回答她,只是對著她笑,那笑容傻傻的,最后冀琳也被逗樂了。
說實話,我不知道森森是否懂得喜歡一個人是什么感覺,也許他根本不懂,也許他比我們許多人都要懂?;蛟S在森森看來,愛就是要不斷的付出,不計回報的付出。但是不是只要付出就能有好結果,這點不光是森森,就連冀琳也很懷疑。
冀琳說,她非常喜歡她的男朋友。只是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兩個人總是無法互相遷就,所以總會爭吵。
冀琳還說了很多別的,這里很快就要拆遷。可能這間蛋糕房也在拆遷計劃之內。我無比驚訝,我問冀琳是不是真的。冀琳說他們的學校已經停止招收新生。這批學生也要搬到別的學校去,租用別人的教學樓。
我開始擔心,如果這間蛋糕房沒有了,森森的命運會變成怎樣。也許冀琳沒有看出我的擔憂,她告訴我過兩天就是她的生日,到時候歡迎我和森森給她慶生。
臨走的時候,她非常高興,站在雪地里蹦蹦跳跳的沖我們揮手。許多年以后,我還是會記得那天窗外的大雪下得天地一片寂靜時,冀琳在屋子里對我說的那句“你知道什么是愛嗎?”簡單一個問題,常讓夜不能寐的我沉思良久。
7
為了冀琳的生日,森森忙碌了整整兩天。當森森捧著那個巨大的黑森林蛋糕站在那條小徑上時,看到的卻是冀琳和她的男友芷水手牽著手沖他走過來。可能是從那一瞬間開始,森森知道,冀琳不是蘭姨,不可能只屬于森森一個人。
“給你”森森笨拙的把蛋糕遞給冀琳,對著冀琳笑著。那笑容傻傻的,就像是那天晚上他第一次看到冀琳時的那樣。
冀琳從森森的手里接過蛋糕,對芷水笑了一下。森森站在那你,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忽然,小徑上響起了尖銳的口哨聲。
“怪人”有人沖著森森喊?!肮秩讼矚g劉冀琳!”不知道誰這樣喊道。
惡意仿佛濃厚的暮色,從四面八方升起。森森驚叫了一聲就跑開了,只留下小徑上的冀琳和芷水。那個蛋糕盒迎著傍晚的微風中在冀琳手中輕輕的搖晃。
8
在那以后,沒有任何人提起過那件事。那天森森驚叫著跑開,已經是最高形式的一種爆發了。在那以后的很久,森森都會躲在小屋子里,陪伴他的只有那個舊烤箱。
冀琳和芷水來到蛋糕房里,我把森森的故事對他們講了。包括森森的,蘭姨的,有關一切的一切,我都對他們講了。
“我知道這很艱難,但是森森必須面對現實,他不能一輩子生活在一個巨大的謊言當中?!避扑f。
“要是一個謊言,能讓你充滿希望,讓你勇敢的面對明天,為什么要拒絕呢?”我辯駁道。芷水沒有說話。
“你們別爭了,明天學校就要搬遷了。芷水不會跟著我們到新校區了,他家里已經安排他去另一個城市了。他來是來看森森最后一眼的。”
芷水和我小心翼翼的敲開森森的門。,我告訴森森芷水就要走了。森森抬頭看著芷水?!澳阋惨呙础鄙瓎栜扑?。
那一瞬間,我看見芷水眼圈一紅。芷水點點頭,他說“我一定會回來的,為了冀琳和你們。哪怕我回來的時候這間蛋糕房已經不在了,我也會在原地再建一個。芷水要冀琳在這里等他,他一定會回來。
“我等你”冀琳輕輕的說。
那天晚上,我們四個人圍坐在一起,分享著森森做的蛋糕。我們吃到一半,芷水忽然把森森叫了出去。
我和冀琳對視了一眼。我有種預感,芷水一定會把一切都告訴森森,我和蘭姨這些年小心翼翼維持的謊言會在這個晚上分崩離析。
我的一生中很少經歷這樣漫長的等待。我看著眼前兩個空蕩蕩的坐位,心里想著森森的命運究竟會怎樣。
森森和芷水聊了很久很久。直到那個蛋糕冷掉。兩個人回來的時候,除了他們紅著的眼眶,我看不出他們臉上的任何表情。
9
很長一段時間里,那天晚上芷水和森森的對話內容都是秘密。我和冀琳都小心翼翼的避開這個話題。我們送走了芷水之后,學校正式開始拆遷。
動工的那天,整個學校的師生排成一條沉默的長隊,緩緩的在路上走著。不知是誰在等紅燈的時候一下哭了出來,于是整條隊伍都留下了眼淚。學生嚎啕大哭,老師們默默的用袖口擦著眼角的淚水,他們已經在這所學校呆了十多年,面對這種景象是沒有辦法不難過的。
蛋糕房緊接著學校面臨拆遷。動工的前三天,我接到一通電話。來電的人說他是森森的舅舅。當年蘭姨走的時候曾經去找過他,拜托他如果哪一天這里有什么變故,求他幫森森找一條生路。那個男人告訴我,他已經給森森找好了另一家蛋糕房,只是在另外一個城市。他說要我們把森森送上火車,他會在那頭的車站接森森。
我放下話筒,看著玻璃窗里,正在教冀琳做蛋糕的森森,心里好像忽然缺了一塊一樣。
我不知道怎樣勸森森離開這里。蘭姨走的時候曾經對森森說,要他在這里,乖乖的等她回來。況且我不知道芷水是不是已經把一切都告訴了森森。我無法從森森的舉動中看出些什么。森森每天只是做面包,把所有的心事揉進面團里,扔進烤箱中。
在我焦頭爛額之際,我收到了芷水的來信。
芷水說他已經到了那座城市。那天晚上,他對森森說。森森現在做的面包很難吃,如果這樣下去,蘭姨是永遠不會回來的。他看見森森痛苦的表情,心里是很難過的。
他說他一開始真的準備把一切都告訴森森,直到他看見那些信。那些信堆起來,已經有半個我那么高。除了前三封是蘭姨寫的,剩下的都是我寫的。我把這些信寄到鹿港的郵局,又從鹿港寄回這里,最后到達森森手里。那一瞬間,他忽然明白。這些年支撐著森森的,其實就是那個謊言。只是這個謊言太過于美麗,美到他不忍心去打碎它……
我合上信,感到窗外的陽光斜斜的照進屋子,溫暖了我的手背。
10
我去找冀琳商量。冀琳說,不如這樣吧,我去幫蘭姨把這個謊說圓滿。冀琳說完望著玻璃窗里的森森,森森也看見了冀琳,對她傻傻的笑。
冀琳拿出那沓厚厚的信,對森森說:“媽媽說的那個配方,已經找到了。只要你去那個地方,拿回那個配方,媽媽就會回來了?!?/p>
森森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他問冀琳那個配方在哪里。冀琳說那是一個叫鹿港的小鎮,那個地方美得就像天堂……”
過了好久,森森問冀琳:“你也去么?”
冀琳避開森森的視線。“我不去,我要在這里等芷水回來…..”冀琳說。
11
深秋的火車站。
我和森森還有冀琳,三個人踩著落葉,走在站臺上。
廣播里傳來單調空洞的聲音:T185列車開始準備檢票,請各位乘客做好準備......
冀琳幫著森森緊了緊背包的背帶,指了指站臺,那里已經開始排起了長隊?!叭グ伞奔搅照f?!暗饶憧匆妺寢屃耍欢ㄒo我們來信?!?/p>
森森用力點點頭。背上書包就走了。一路上他不斷地回頭沖我們揮手,微笑,仿佛他正踏上一班開往春天的列車。也許他已經看不清我們臉上的淚水。
火車緩緩的啟動了,森森的面孔忽然從車窗里探出來。他張開嘴,好像想對冀琳說些什么,可是距離太遠,我們只能聽到呼嘯的風聲。
列車漸行漸遠,我們沖著森森揮著手,直到列車消失在視線的盡頭。
我轉過頭去,看見一輪火紅的落日橫亙在地平線上。我想,但愿森森的下一段人生路上,也會有人給他繼續編織一段美麗的謊言。
拆遷那天,我到那堆瓦礫中間,把牌匾上“福緣”那兩個字撿了回來。每當我看到這兩個字,我都會想起那個晴朗的午后,蘭姨對我說的,我們能彼此遇見,都是有福的緣分......
我想也許不久之后,在這堆瓦礫中間,會重新矗立起一間蛋糕房。這間蛋糕房里,會有一個女孩,她在等著一個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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