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疾

　　章一舟不知道她媽媽為什么會突然提起李永春這個人來。當時她正在副駕駛座上打瞌睡。車輪甕聲甕氣地滑過下午三點的灰色路面，煙塵四散如蠅。這路修了近十年，總不見竣工時候。養路段的工人們穿著橙色制服，三三兩兩地蹲在土坡上休息，車速讓窗外的人影變成一條條炫光，再被清掃到后面。章一舟把腳窩在座位上，兩只耳朵都插著耳機。她沒系安全帶。但沒關系，開車的是她爸爸。

　　哦，李永春啊。她想著。兩只眼睛依舊望著窗外。車轉彎過了修路的地段，路過一座叫不上名字的村莊，曬谷子的人們一遍遍揚起金燦燦的碎屑，女人們頭上扎著藏藍或粉白的頭巾在粉塵中穿梭。

　　章林掐掉香煙，伸手調低了車載音樂，張信哲的深情告白總算弱下去。他轉過頭看著章一舟，感覺到女兒的漫不經心，又收回了視線。他們一家人一路上都在找話題，但這些努力卻只帶來了更尷尬的沉默。這也是正常的。本來嘛，十年里真正見面的時間不超過幾個月。前天在車站見到章一舟時她爸媽簡直快要認不出她了，可以看出頭發是新剪的，短得像個男孩，穿一件印著骷髏頭的黑色襯衫，肥大的哈倫褲，顯得人又黑又痩，遠遠看過去神情冷峻。她媽媽本來想擁抱她，后來覺得莫名的拘謹，只拍了拍她的肩膀。饒是如此，章一舟的身體還是本能的向后縮了一下。

　　除了小時候，她倆從來沒有特別親密過。現在更是越來越疏遠。

　　“你那是還小，可能忘記了。”章林搖下車窗，又點起了一根煙。

　　“我記得呢。”章一舟把右耳的耳機扯下來說。喉嚨里發出哮喘病人那樣的呼呼聲，這里的天氣太干燥了。她咳了一聲，重復道：“我記得她。”

　　但她得想一會兒。小時候的記憶是被推倒的爛積木，都還在那，但松散著，這兒缺角那兒掉漆，沒組織沒紀律。于是她過了好一會兒，才拼湊起了關于李永春的印象。

　　這么說吧。李永春曾是她媽媽方蘭的領導。在十五年前的伊茲鎮，鎮上只有一個醫院。小小四層樓里門診急診住院部都湊在一起，那時方蘭是護士，李永春是護士長。一共四個護士要伺候整個住院部的病人，好在整個鎮上都沒多少人，病人的數量只是也比城里的小診所略多幾個，所以嚴格說來并不很忙。但畢竟是醫院，要兩人一組輪流值班。方蘭和李永春分在一組。總之，章一舟對李永春形成印象是在那之后的事了。

　　章一舟生在伊茲鎮長在伊茲鎮，直到十二歲時才隨爸媽搬去城里。可以說，伊茲鎮上的那幾百人構成了章一舟的整個童年生態圈。但她那時便覺得，李永春和鎮上的其他人是不同的。也許是因為，當時她媽媽和她外婆在談到李永春時總是欲言又止的，神秘的很。當然，那些事在十幾年后的今天已經夠不上神秘了。成年人的無趣正在于沒什么是神秘的。

　　章一舟從包里拿出一瓶果粒橙，擰蓋子時他爸爸說：“先搖勻再喝。”她愣了一下，然后使勁搖了搖。

　　“她現在多大年紀了，有沒有七十歲？”章一舟說的自然是李永春。

　　“沒有，她比你姥姥年輕的多。”“六十幾吧，反正不超過六十五。”她媽和她爸這樣說。

　　是的，在她記憶中她也不過將近五十歲的樣子。但她無法準確地記起那人的臉，只零散的拼湊出一些碎片。她比實際年齡看起來老——那時她的脖頸和臉頰上就有了老年斑，頭發也灰白了。饒是灰白，還認真地燙成卷發。李永春身材嬌小，因為駝背顯得更加瘦小，然而穿著考究：薄毛呢的黑褲子熨得挺直，低領的深色羊絨衫，外面配一件淺色開襟針織衫，腳下是光亮的圓頭皮鞋，永遠沒有灰塵。即使在醫院灰色的休息室碰到她，她的白大褂也永遠是白的最刺眼的那一件。一句話，一個體面的年輕老太太，可不知為什么，你看著她，總會覺得她很寒酸。那印象不知是哪里來的。

　　當然了，比起醫院，那時章一舟小時候更常去她家里。

　　在那時，章一舟覺得最神秘的是，李永春的飯前禱告。在她家，飯菜擺在桌上，大人們陸續坐下便開吃了，沒什么講究。但有李永春在的時候，大家卻坐好了都不說話。直到李永春坐下來，她先是歉意地環視大家，然后閉上眼睛在胸口前虔誠地劃著十字，小聲念：“感謝主賜我食……”有時還有一些別的句子。這么禱告完大家還會沉默幾秒，直到李永春開口說：“來，大家快吃吧。”那時她的語氣總會充滿歉疚。

　　這事兒放到其他地區也一樣，世上的人們總會排斥異己者。更何況，在無信仰的人們眼里，宗教簡直和死亡一樣神秘。

　　總之，每每，那一段飯前禱告的時間會讓童年章一舟像墜入夢境一般，從瑣碎的日常中抽離出去。

　　她后來也聽過媽媽和外婆在家里說到李永春是天主教徒這件事。

　　一個說：“她每周都按時去教堂做禮拜呢，《圣經》背的可流暢。”

　　另一個說：“說到底，信上帝有什么用呢。上帝要是真能賜你吃穿還要工作干什么。天天在家求上帝不就得了。”

　　一個說：“但這么多年她也不容易。”

　　隨即都嘆息一聲，不再說下去。

　　而對于童年章一舟，她想，原來有人真能與“上帝”對話的。她現在知道了原來小鎮上除了醫院，學校，農貿市場和百貨商場，還有教堂這么個地方，那是和上帝見面的地方嗎？見到上帝時都該說些什么？為什么她家里從沒人提起過上帝的事？她沒有問。直到章一舟離開伊茲鎮，她也不知道鎮上的教堂到底在哪里。

　　也許就是因為這小小的怪異之處，李永春雖然在伊茲鎮生活多年，卻沒什么朋友，除了方蘭她們一家。很多人都說她是個好人，但并不和她來往。

　　她的確是個好人。

　　章一舟想起她家菜地里種的草莓，小而甜。那時人人都住平房，李永春家的房子雖不大，但氣派而干凈，地上鋪著月白色的瓷磚，掉根頭發都纖毫畢現，家具也都是成套的。最高的壁櫥里擺著華麗的鐵盒子，里面有酒心巧克力、蓮蓉月餅、水晶的國際象棋……都是章一舟家沒有的。李永春說那都是她女兒從內地寄來的。她有兩個女兒，一個在廣州，一個在成都。但章一舟從來沒有見過，方蘭也沒有見過。方蘭不多問，只顧著招呼她：“快謝謝李奶奶。”

　　于是童年章一舟伸出臟乎乎的手，領了一顆酒心巧克力，去院里玩了。大人們坐在那幢森嚴的房子里聊著她不關心的事情，但她記得別的事情。比如代可可脂的巧克力破皮后，酒心是酸的，并不特別好吃。還記得有一次她爸爸章林也在，站在門廊上一邊抽煙一邊打量著院子。李永春只在院角種了些草莓和月季。另一大片就荒著，亂長草。章林說了好幾次，李姨你這塊地應該種點東西，玉米就挺好活。隨便澆澆水就可以了，要是忙不過來，我可以找人來幫你。

　　李永春擺擺手，說，算了，我一個人也吃不過來。

　　她一個人住那套房子。聽說她曾經的丈夫是個軍人。他喝醉后總打她，罵她**，說她值夜班時約會野男人，有一次甚至打斷了她的肋骨。她住院了三個月，出院后就和他離婚了。兩個女兒都判給了她。就像為了證明什么似的，后來——在她的余生里，再也沒有找過別的男人。

　　當然，這是章一舟在最新的交談里得知的。事實上，早在她去大城市讀大學之前，李永春便辦了退休，去了廣州，她的大女兒需要她去幫忙帶孩子。而那幢房子也被低價賣掉了。但也不是完全失去聯系，方蘭有她女兒家的電話號碼。從前過年過節時還定期問候，大多是她女兒接，要不就是講著一口粵語話的女婿接。方蘭和李永春祖籍都是湖南人，于是方蘭用湖南話對著聽筒大聲喊：“我要找李永春。”對方半天才反應過來，喊老太太接電話。再往后幾年，人人都開始用手機，方蘭給她家打電話卻更少了，有一年過年打過去時，她女兒接起來，說，我媽啊，她去我妹妹那住了，現在在成都。方蘭也就悻悻地掛斷了。再說，這么多年，已經沒太多共同話題可聊的。

　　但李永春畢竟是知道方蘭的電話的。所以才能在那許多年后，重新聯系上了。那是兩年前的事。

　　方蘭接到李永春的電話時，正在科室里跟新來的年輕姑娘聊天，她們剛從衛校畢業，和她女兒一般大。鳥兒般整天嘰嘰喳喳的，好像有聊不完的話題：聊戀愛，聊電影，聊漂亮衣服，聊門診部新來的英俊醫生。手機鈴聲響起來時，她正搖頭：“你們這些年輕人啊……比我們那時想得開太多了。”一面按了接聽鍵，以為是病人家屬來電。

　　方蘭沒有想到是李永春，她的聲音蒼老了很多，說是她下個月大概會回一趟伊茲鎮。說希望來看看老朋友，問候方蘭的母親好，丈夫好……她在電話里反復地說對不起，突然打這么個電話，實在是打擾了。

　　方蘭掛了電話，許久沒回過神來。看著眼前的年輕女孩們。覺得突然有些恍惚。一聲不吭地撂下白大褂，回家吃飯去了。

　　李永春回來那天是初夏黃昏。方蘭叫章林開車去機場接她。自己和母親則先等在飯店。過了幾十分鐘接到章林的電話，接通了那邊是李永春的聲音。反復說不要在飯店吃，就在家里隨便吃點算了。

　　“這怎么行啊，這么多年沒見了。”方蘭說：“再說家里什么都沒有。”

　　對方依舊不好意思，說已經打擾太多了。

　　最后還是方蘭說在家弄嫌麻煩，在外面也是隨便吃點。李永春這才勉強同意了。

　　再見到李永春時，方蘭險些沒有認出來。她沒想到她現在看起來有這么老。雖然也還是穿著考究。暗綠色的套裙，軟羊皮的平底鞋，甚至還在皺巴巴的歪脖子上系著條珍珠項鏈——哪里像剛從飛機上下來的樣子。她伸出干枯的手握住葉芳萍，那只篩糠般抖個不停的手倒更像是只鳥爪子。方蘭攙著她的胳膊，一會兒又拾過那只汗津津的手，像撿起了一張在水里泡久了的老樹皮。

　　她們一行人走進包廂，李永春在前面，全身都歪著，身體的右半邊像是縮了水。

　　等到坐下來卻都無話可說，便先點菜。

　　紅燒排條，清蒸鱸魚，爆炒小公雞，水晶驢肉……點到一半李永春說自己并不能吃葷腥，于是把最后兩道換成了鹵水豆腐，上湯西蘭花。

　　撤掉菜單又是一陣尷尬的沉默，還是方蘭的媽先開口：“老李，這幾年身體怎樣啊？你氣色不太好啊。”

　　“哎。”李永春的眼白已是濁黃色，說話時肌肉在面頰皮膚下一跳一跳的，“小腦萎縮，好多年了。”依舊還是湖南腔，不過每句話都是下降的調子，到句子末尾幾乎像**。

　　“這病看不好嗎？”

　　“你們知道霍金，那科學家不也是得了這病嘛。連他都治不好。”

　　于是剩下幾個人都點點頭，半是無奈半是同情地看著她。這情景似乎聊什么都不對，幾個人都無法控制地瞥向她抖索不停的手和歪了半張的臉，但覺得這樣太不禮貌，移開話題又似乎太刻意，而李永春似乎也感覺到了這家人的無可適從。不停說：“給你們添麻煩了。”

　　方蘭他們則不停地說：“哪里，哪里，你太客氣了。這么多年沒見了，哪里想到……”然后未盡的嘆息就撂在了空中。

　　后來，章一舟光是聽轉述就能想象那頓飯吃的有多累。

　　中間李永春說要上廁所，方蘭說要陪著去，李永春堅持自己能行，不讓任何人陪同。方蘭想到她愛面子這一點倒沒變，只好作罷。但其實李永春是去前臺付了這頓飯的錢，這讓方蘭夫婦都覺得不好意思，到晚上無論如何也不讓李永春住賓館，邀請她住在家里。

　　于是送走了方蘭的母親，夫婦兩帶著李永春回家。章林負責在前面提箱子，方蘭則攙著老太太走樓梯。這十多年后的日子雖富裕了些，卻不比從前方便，當年每家都是大院子，不必在又黑又窄的樓梯間摸索喘息。

　　晚上三人坐在客廳里，茶幾上擺著當季的水果，李永春沒動。于是方蘭打開電視。三人都專心看著。似乎這一刻沒任何事情比看電視更重要。而從前在大宅子里，即使電視開著，也沒一個人看。

　　過了一會兒，李永春問：“那是你們家舟舟啊。都長這么大啦？”

　　電視柜上擺著章一舟大二時在東方明珠下的水晶相框。

　　“那還是前兩年的照片。現在都工作了。”

　　“是在上海啊？”

　　“現在又去了北京。”

　　“孩子們大了就是這樣，滿世界亂跑，當爹媽的一點也管不了。”李永春的下巴一直亂顫，乍一看像不停地點頭。“我那年去廣州時舟舟還很小呢。”

　　這下總算是找到了共同話題，聊開來，說的是李永春女兒女婿的事：如今工作分別怎樣，經濟條件如何，孫子讀書成績怎樣，性格如何……雖說都是頂瑣碎的事，但只有瑣碎的這些最安全。所謂親密就是在瑣碎的話語間建立起的，而沉默，即使是善意的，總像是放爛的草莓，聞著仿佛并無二致，卻吞咽不得。

　　那天晚上伴著電視上的新聞伴奏，從女兒們說到舊同事們，家長里短，總算找回了些舊情誼的味道，只是找回的過程有些曲折，而且隔了多年都變得殘損。

　　夜深，方蘭收拾好客房讓李永春去睡覺。她看著老太太蹲在地上擺弄行李箱，打開來，一半都是藥。章林為她倒了水，看著她擰開那些瓶瓶罐罐，抖抖索索地吃藥。

　　終于忍不住問道：“你一個人回來，你女兒放心嗎。”

　　李永春把幾十粒黑色的小藥丸放進干癟的嘴里，咽下后才含糊道：“她們忙，顧不上。”

　　“哎，現在的年輕人……”章林搖頭，勸她早點休息。便回了臥室。

　　那天晚上章林和方蘭都失眠了。郊區的夜晚特別寂靜，沒有汽車的嘈雜聲，沒有鬧市區晚歸的腳步聲。更沒有早些年住在伊茲鎮時，院里此起彼伏的狗吠和鳥鳴。恐怕這也是這么多年后，兩人第一次同時懷念起那些舊年月。

　　“一舟好久沒給我們打電話了。”好晚了，方蘭突然說。她知道他沒有睡著，她聽呼吸聲都能辨別他是真睡還是假睡。

　　章林索性坐了起來，在黑暗中點起煙：“孩子還是小時候好。”

　　“可你沒法讓她不長大，長大了就會和你疏遠，會和你沒話說，覺得你是老古董。”方蘭翻了身，突然覺得有點冷，伸手把被子拉到脖頸。

　　“哎，你說我們老了，會不會……”

　　“人老了都一樣。”

　　于是兩個人都不說話了。章林熄了手上的煙，重新躺下來。

　　“你說李永春這次回來是為什么啊，房子不是早賣出去了嗎？也沒聽說她有什么親戚。”方蘭問。

　　“我哪知道……”章林悶聲道，“睡吧。”

　　方蘭卻翻身起來了。她穿上拖鞋，打開暗黃色的壁燈，開門時也盡量放慢了動作，似乎怕打擾另一間臥室里的老人似的。

　　其實她并不是非起來不可，因為她并不覺得尿急或口渴。況且洗水間的燈在晚上顯得太蒼白了，刺得人眼睛疼。她只是覺得出來走一圈等下會容易睡著些。于是她在馬桶上空坐了一會兒，又打開水龍頭洗了手，這過程中她一直瞇著眼睛。但當水聲停下時，方蘭突然睜開了眼睛。

　　那聲音簡直不是從人的喉嚨里發出的，仿佛一只破爛的鐵皮風箱在大風中翻滾著，發出撕裂般的尖嘯。但那畢竟還是老人的聲音，或者說，呼告。方蘭心里咯噔了一下。遂拉開洗水間的折疊門，往另一間臥室走去。

　　午夜是藍的。枕頭和被罩是柔和的藍，墻壁是光滑似緞子的藍，窗戶棱兒是深冷的藍。而桌椅的邊角、杯子中重疊的陰影比藍更深，就算是黑吧。此時李永春的整個人就在那一團濃黑的陰影里。她坐在床沿上，身上不住地打著擺子，自言自語著什么，既不是普通話也不是湖南話，倒像是**用梵文在念經。

　　“李姨，你沒事吧。”方蘭站在門口問了一句，她心里有些發怵。

　　李永春并沒有回答她，依舊是咿咿呀呀地念叨著什么。

　　不會是做噩夢吧？方蘭心想，總得先開燈，但這間臥室是章一舟讀書時住的，特意把開關安在了床頭。于是她走了過去，那嘶啞的聲音更大了，簡直咒語一般，在夜里聽來令人不寒而栗。直到方蘭繞過她面前時她依舊沒停下來，方蘭有些后悔了——為什么不先叫章林起來。但又覺得似乎沒必要。她越過老人的肩膀，伸手去找燈。

　　燈就在床頭柜邊地的墻上，可聲音突然停了。李永春的喉嚨里發出一聲重重的嘆息，重新倒回了枕頭上。的確是夢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