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章    梨花無影（2）

　　你走到門口打開燈，一瞬間，陰影里的少女們象是活了一般。廖靜此刻望向你的眼神，已經沒了之前的囂張跋扈，她的身體不住顫抖著，向后退去。

　　她在懼怕你。那懼怕里，還有一絲厭惡。她現在一定在想，你居然是這樣的變態惡魔，甚至會一想起和你從前度過的時光就感到惡心。

　　你笑了笑，突然覺得有些悲涼。那些女孩子們，每一個到最后都讓你失望。就像這一刻，廖靜目光里的懼怕和厭惡，簡直像尖銳的刀子一樣屠宰著你。

　　你無法再被這樣的目光所脅迫，從門口置物架的格檔里拿出了那把鋒利的刀。

　　你認識她的時候并無惡意，那偷錢包的舉動最多也不過是惡作劇而已。你是被她的恬靜和坦然所吸引，你覺得她比同齡的女孩子成熟，美，但也更容易被破壞和摧毀。可以說，她比任何一個女孩都象是從前的你。

　　——年輕的女孩尖叫著，一把刀插入了她的心臟。

　　起初，你簡直是有些絕望地進入了她的生活，險些就要放棄了。一面忍著心中的惶恐和不安，一面卻又無法自制的悸動和戰栗著……要是再來一遍，人生可以再來一遍。你望著那個小樹般的身影，望著那雙尚未涉世的眼睛，一次次這樣著魔般地想。

　　——聲音戛然而止，暗紅的血從亞麻色的布料里滲了出來。

　　世事總是在變，變得那么快，時間席卷而來的不只有成熟和美滿，還有，傷害、謊言、背叛……我們想安靜的待在自己的殼里，那基本等同于妄想。可是你想保護她，你覺得世上再也不會有人比你更愛她。因為某種程度上，她就是你自己。

　　——從那個黑色的小窟窿里，更多的血涌上來。

　　可是，年輕的人都愚蠢，并且自以為是。時間并不是是線性上升的，生命只是跌落的過程。他們卻不相信你，非要一遍遍的去親身印證和表演——那些純真、信任、善良是如何失落的。那些冰冷的事情，只有你自己承受就已經太多了。你這樣想著。

　　——面前的身體虛弱的晃了晃，倒了下去，就像懸掛的毛巾失力以后，軟軟垂落在地。其實沒有人需要你的憐憫和同情的，她們也并不是簡單干凈得象是這個世界的新生兒，軟弱無力并且安靜順從。當她們反抗的時候，你覺得自己被背叛了，這是最屈辱的經歷。被過去的自己背叛。

　　——你只好像現在一樣，一次又一次的殺死自己。

　　夜，重回沉寂。

　　你虛脫地坐在地板上，突然想起那日玫瑰色的夜空下，黑暗的樓道里，你們并肩坐著，她的笑聲一顆顆顫抖地跌落下來，像初夏熟透的果子。

　　許是梨吧，一樹梨花壓海棠。你這樣想著。

　　可海棠畢竟是萎謝了。

　　你猜想，昨天晚上的聲響一定驚動了鄰居，那劇烈的撞門聲，那聲尖銳地喊叫……但是，警察顯然比你預料中來得還要快。你以為你還能讀幾頁書，喝完那杯茶再離開的。敲門聲響起來的時候，水剛燒開，你把水倒在普洱茶的杯子里，茶香四溢。做這些動作的聲音，你讀完的一句話在腦海里反復低語。那位睿智的哲學家就像洞悉了你心里的秘密，他說：完美的犯罪只有一個，那就是自殺，因為它是唯一的，不能上訴，而謀殺必須不停的重復。因為自殺實現了兇手與被害者之間理想的混淆。

　　外面站著兩個警察，還有一位穿灰襯衫的少年。你打量著他們，眼神不無疲憊。

　　你沒有聽進警察公事公辦的開場白，直到其中一個拿出了一張照片。那張照片——你認得的，是廖靜錢包里的那張證件照，照片中，她睜著一雙迷蒙的大眼睛凝視著你。

　　你點點頭，我認識她。

　　警察對你配合的態度感到滿意，陸續進了屋子，在餐桌邊坐下，四個人圍了一圈。真奇怪，他們對你很禮貌，也并沒有立刻搜查這間屋子。

　　穿制服的高個男人繼續道：她失蹤一星期了，我們在她家里發現了她母親的尸體。是在睡眠中被重物擊打頭部致死的，我們經過調查，懷疑她殺死了自己的母親后出逃。后來輾轉聯系到了她同校的男朋友——男人指了指那個灰襯衫少年，繼續道——根據他提供的線索，廖靜似乎和你很熟。我們想了解的事：她這些天在你這里嗎？

　　你很訝異，吃驚地說不出話來。

　　這時灰襯衫少年出聲了：她對我說過她認了一位干媽，阿姨，她其實只是覺得你有錢。早就對你的財產圖謀不軌了。我知道你對她很好，但是，你別維護她了。聲音越來越低，說到最后一句簡直快聽不到了。

　　你笑了：我沒有想到。

　　其他三個人帶著些同情看著你。

　　她這星期確實在這里，但是昨天晚上，因為一件事，我們吵了一架，她離開了，不會再回來了。你說。

　　不會再回來？穿制服的高個男人顯然有些質疑，方便告訴我們是因為什么事嗎？

　　因為她發現，我并沒有財產。

　　所有人都沉默著。你想，在他們眼里，此刻的你一定很衰弱，很無力，很——可憐。

　　她大概是什么時候離開的？

　　十二點。你有問必答。

　　當時——她什么打扮？穿什么顏色的衣服？你記得嗎？

　　你的眼睛亮了起來，就像垂死之人的回光返照——豆綠色，你說。然后迅速地在心里補了一句嘆息：像一株春天的小樹。

　　警察站了起來，另兩個也站了起來——那我們告辭了，您要是有什么情況，可以隨時通知我們。

　　你點點頭，卻僵坐著沒有動。

　　警察帶上了門。腳步漸漸遠去了。茶香更濃了，完全覆蓋掉了那微弱的血腥氣。你說的每一句都是真話，但是真話并不等于真實。

　　你起身，一步步踏上二樓的樓梯，拿出鑰匙，開鎖，然后走進最里面的那個置物架，一個新的玻璃箱子擺在那里。廖靜閉著眼，漂浮在靜止的時間里，很安詳。

　　你整理了一下從她身上脫下來的衣服，一件豆綠色的薄罩衣，你把血跡重的一面疊在里面，然后放在了第二層，然后是一雙白色帆布鞋，你把鞋帶系成漂亮的蝴蝶結，端端正正的陳列在架子底層，鞋跟朝里，就像女孩子隨時會復活，再次穿上這雙鞋，走到你面前，笑著說，你好，很高興認識你。

　　時代污染人的速度越來越快了，你想。沒有人再需要所謂的救贖。

　　可是那些穿制服的人總會回來的，他們終有一日會打聽到，這間公寓里住著一個奇怪的中年女人，離群索居，在長達十年的時間里，她結交過很多年輕女孩。后來，這些女孩都離奇失蹤了。沒有人知道她們去了哪里。再往前推，十年以前，她曾試圖結束自己的生命……再往前，他們會探查到她所有不光彩的歷史，所有時間賦予你作惡的動機，所有的事。

　　……可是，不論怎樣，自殺無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