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無影
這是個九月的尋常夜晚。初秋的夜色其實(shí)并不比十年前更幽遠(yuǎn)或者更密實(shí),卻總覺得再也沒有十年前那樣濃重的色彩和尖銳的線條了。其實(shí)歲月的榮枯與人何干?你現(xiàn)在時常這樣想。比起十年前,多的是逆來順受的甘愿。
你打開煤氣灶燒水,等水燒開的幾分鐘里,你拿起了一本書翻起來——是波德里亞的斷片集,脆薄發(fā)黃的紙張,片片枯葉似的。文字象是一串串古怪的符號掠過你的大腦皮層,經(jīng)歷了昨晚的事之后,你難免有些恍恍惚惚,心不在焉。水很快就燒開了,咕嘟咕嘟的冒著泡,你從柜子里拿出了一只新的搪瓷杯子,正準(zhǔn)備打開柜子找那罐普洱茶的時候。這時響起了你等待已久的敲門聲。
你搬來良邦公寓已經(jīng)是第二十年,剛搬進(jìn)來的時候,你總嫌這地方太吵鬧,公寓外面充滿了小商小販的市井氣,燒烤龍蝦臭豆腐,灰色煙霧后面的每一張面孔都飄忽著,紛亂繁雜的入不了心。穿梭往來的車流和人流也大抵橫沖直撞的,無頭蒼蠅似的。后來久了,再不習(xí)慣的卻也習(xí)慣了,寂寥時候甚至多了絲依賴心。這種依賴,算不上是喜歡,在認(rèn)命之余多了些慵懶罷了——你要找尋的是別的東西。雖然你始終不愿意承認(rèn),這是年齡在作祟的緣故。
初見廖靜的時候是在去年九月。當(dāng)時你也沒覺得她特別美麗,卻生生從人群中跳了出來,真是特別——那天她白衣黑褲,素面朝天,頭發(fā)隨意的扎在腦后扎成一個發(fā)髻,對臉型沒有任何修飾的。這簡潔襯得臉上的褐色雀斑都在跳動似的,眼睛卻亮的驚人。你知道,這清淡平凡里其實(shí)是有著敦實(shí)的自信,這在你的眼里,簡直令人目眩神迷。
你回想了一陣子,覺得自己年輕的時候,便沒有這樣的自信,總是涂涂抹抹,出門前不斷打理著頭發(fā)衣服,生怕哪里出了差池落人話柄。其實(shí)這世上哪有人盯著你看呢?各人都顧著各人腳下的路。
那時你不懂的,可眼前這女孩呢?你有些好奇。她看起來是這樣年輕。起先你是報了游戲心情的。上前問,酒水區(qū)怎么走。——忘了說,你們是在超市遇見的。廖靜似乎被嚇了一跳,抬起那雙迷蒙的大眼睛看著你,然后指給你了一個方向。你友善的笑了笑,道謝后轉(zhuǎn)身離去,你知道背后有一道目光正注視著你,所以走得分外優(yōu)雅從容。
到了收銀臺排隊付款的時候,你走在了她后面——是刻意的,當(dāng)然,也是不動聲色的。到廖靜付款的時候,收銀員停住了,女孩緊張地翻著棕色的書包,人越來越多,后面的隊伍已經(jīng)發(fā)出了不耐煩的騷動。
找不到錢包了?你歪著頭對女孩笑一笑,早有預(yù)謀的你遞給收銀員一張卡,刷我的吧。
女孩子抬起頭來,看到你的一瞬間,錯愕,感激,歉疚……你幾乎可以清楚地看到女孩的眼里那些萬千情緒如何翻涌,卻只是云淡風(fēng)輕地一笑了之。就這樣,結(jié)完帳后,你們同時走出了超市,對方的眼神濕淋淋的,驚魂未卜,象是剛經(jīng)歷過一場浩劫。
這其實(shí)沒什么大不了,對于四十歲的你來說。但是,你知道,廖靜只有二十歲。
女孩說:剛才謝謝您,我下次還您錢,你看方便留個聯(lián)系方式嗎?您看這是我的證件……她白凈的臉上添了紅暈,局促的在‘你’和‘您’之間變換著稱呼,一面從包里翻出學(xué)生證遞給你。她這一刻的倉皇是這樣真實(shí),讓你竟多多少少感到有些欣慰……
你笑著說沒關(guān)系,你年輕的時候也經(jīng)常這樣。卻也不拒絕對方還錢的請求,只遞了張名片給對方。一半懷舊的落寞,一半無謂的坦蕩。那落寞有一半都帶著表演意味的,那坦蕩是因為你知道她已經(jīng)是你的獵物。
對方反復(fù)感謝著你的信任,你說沒什么,快回家去吧。我就住在附近。
女孩離開了,年輕的身影匯入人群,過了對街還屢屢回頭看你。你則靜靜地站在商場前的屋檐下,心不在焉的看著這世界——你的目光看似百無聊賴,但其實(shí)無非在等那束回望的目光。
你模擬著對方此刻的心情——她一定覺得,你是個謎一樣的好人。
好人,你自己一度也是這么覺得的。
等到女孩的身影徹底消失的時候,你拿出了一個豆綠色的零錢包,垂著眼睛索然地翻看著——里面有兩百塊錢,幾張揉舊了的發(fā)票,夾層里兩張證件照片,玲瓏的紙片人正帶著笑,明目張膽地凝視著你。你有些煩躁,想把證據(jù)丟在垃圾桶里算了,轉(zhuǎn)念一想?yún)s又重新放回了包里。
——真是粗心,書包開著口,剛才你幾乎不費(fèi)吹灰之力,就拿到了它。
當(dāng)時你為什么要留下這個證據(jù)呢,你說不清。畢竟,你從來沒想到會物歸原主。
接下來你在等待了,你很有耐心——接著兩天,你在樓下的咖啡館的卡座一待就是半天,什么也不做,只是閑閑地坐著,偶爾有一兩件很久以前的事情飄過腦海……二十年的光陰沉沉浮浮。你大學(xué)學(xué)的是教育學(xué),畢業(yè)以后,去教育局做了助理,那個姓竇的局長一直對你很好——后來,你們發(fā)展成了秘密情人,你最初甚至對他有幾分真誠的愛意,但對方是個膽小鬼,你們的事被他妻子發(fā)現(xiàn)以后,他給了你一大筆錢作為安撫,調(diào)你去了一所學(xué)校當(dāng)老師,之后便決絕的和你斷了聯(lián)系。三年的時間就此賦予流水,你懊悔不已,痛苦地消沉了一段時間,但畢竟時間是良藥,也畢竟年輕。后來,你終于走出那段陰影,用了幾年時間和另一位老師確立了戀情,苦心經(jīng)營,終于訂了婚,卻又一次出事了。你班里的一位學(xué)生離家出走,一星期后尸體被警方發(fā)現(xiàn)。學(xué)生家長來學(xué)校鬧事,媒體炒作,那件事幾乎成了那一年最熱鬧的丑聞……學(xué)校頂不住輿論壓力,便把一切錯誤都推給了你,你被開除了,隨后,你失去了你尚未開始的婚姻。那一年,你三十歲。再后來,因為檔案里的污點(diǎn),你找不到工作,也找不到活著的意義……你有過一次自殺,后來卻僥幸沒有死……于是現(xiàn)在,你依舊能夠在一個九月的黃昏坐在玻璃窗后的座位上,看看這個世界。現(xiàn)在你覺得,那些人和事已經(jīng)過去很久了,象是上輩子的事。
自殺未遂以后,你最不怕浪費(fèi)的,就是時間。
噢,現(xiàn)在想想,離開學(xué)校以后,又已經(jīng)十年過去了。在這死而復(fù)生的十年里,你只做一件事,那就是現(xiàn)在正在做的事。
第三天的黃昏時候,女孩打電話過來了。
你說你正準(zhǔn)備吃晚飯,在一家日本料理店。你告訴對方,可以來店里找你。聽聲音,對方似乎猶豫了一下,但最終還是同意了。于是你叫來服務(wù)員,新點(diǎn)了三文魚,天婦羅,甜蝦,烤鰻魚,秋刀魚……于是一桌琳瑯滿目的食物,都有了等待的姿態(tài)。
女孩穿了一件和那款錢包同色的豆綠色罩衣,看起來清麗挺拔,象是一顆春天的小樹。她在你的注視下坐在了你對面,然后乖巧的把兩張人民幣放在了桌子上。你輕輕皺起了眉頭,解釋你沒有零錢,不如我請你吃飯?反正已經(jīng)點(diǎn)了這么多。
女孩有些難為情,說不要緊,很感謝你了,多余的幾十塊不用還的。
你們僵持著,尷尬地沉默了一陣子。
突然你抬頭,看著她,有意無意的說了一句,我的女兒要是還在世,也該有你這么大了。
你女兒?
死了。
你想起你死去的女兒,那是個一個未成形的胎兒,竇局長的孩子,當(dāng)時你卻不敢告訴他,怕給他壓力,只是悄悄地做了流產(chǎn)手術(shù),從醫(yī)院回家的出租車上,你疼的冷汗淋漓,腦袋空空,卻不住地反復(fù)想起那一灘血肉模糊的生命。那是你欠的債。在車窗的投影上,你看見自己年輕的臉,因恐懼和恥辱而劇烈顫抖著。
你沒有說謊,你的確有過一個女兒的。
可是,您看起來真年輕,氣質(zhì)又那么出眾。不像我媽,我母親——女孩換了個詞,繼續(xù)道——世故的要命,真讓人討厭。
你笑了笑,夾起一片三文魚:可我真羨慕你母親。
廖靜抬起眼睛,笑了一笑,神情是不置可否的。但是她眼里閃過的冷漠讓你微微吃驚。
趁這空當(dāng),服務(wù)員進(jìn)來送了一壺清酒。你率先給自己斟了一杯,淺嘗了一口。才遞給對方:少喝一點(diǎn),不會醉。有點(diǎn)‘你隨意我干杯’的意味。
廖靜沒有推辭,給自己斟了半杯酒,開始和你一起吃飯。暖色的燈光下,對方柔和的面容讓你時時想起年輕時候的自己,你漸漸打開了話匣子。大學(xué)時代的故事,和竇局長度過的三年,失敗的教師生涯,一個人度過的十年……甚至還有童年的遙遠(yuǎn)記憶。
一壺酒下去,你先醉了三分,雖然頭腦尚自清醒,但是無法抑制自己的痛苦情緒,伏在桌上,多少有些無力地想起了你的母親。她在你七歲的時候因為胃癌去世,你的親生父親很快就重新組建了家庭。那么多年以后,你早就忘記了母親的容貌,但卻固執(zhí)的覺得,是母親拋棄了你。你記得小時候——大概五六歲的時候吧,你因為鬧著要吃冰激凌而惹惱了母親,她氣鼓鼓的不理你了,撇下你自己往前走,你亦步亦趨的跟在十米之外,心里充滿委屈和恐慌。
她一直在生你的氣,所以她才狠心地拋棄了你,那么早就去了另一個世界。后來的你偶爾想起她,那個浮動在十米開外的令人悲傷的桃紅色裙擺總是率先躍出記憶之海,像血腥的旗幟,也像扎眼的裹尸布。
哎,阿姨……你沒事吧。
你搖頭,兀自苦笑。這個年代的女孩兒,哪里有過這樣的經(jīng)歷呢?
可是你們畢竟是相識了,隔了二十載的漫漫光陰,也隔了世俗人間的黑色迷網(wǎng)。
那晚,廖靜似乎看你情緒失落,提出送你回家。你推辭了幾句,但是對方依舊堅持不下,兩人也就打了車往良邦公寓開去。
良邦公寓已經(jīng)上了年份,樓道里的燈壞了,黑黢黢的,廖靜攙扶著你,皮膚上傳來的體溫讓你覺得很踏實(shí)。你其實(shí)沒醉,卻不知怎么回事突然一步踩空了——身子一晃便歪倒在了樓梯中央,廖靜也被你帶倒了。兩個人坐在深夜的樓梯里,莫名其妙的笑成了一團(tuán),停下來的時候你抬起頭來,門外是玫瑰色的夜色,很安靜,而在這安靜里,廖靜輕靈的笑聲顫抖著跌落,像果子。一顆顆紅彤彤的海棠果落在綿軟的草地上。
你們坐了一會兒,等到兩人停了笑,才從包里拿出鑰匙。其實(shí)你住在一樓,裝修豪華的復(fù)式閣樓,多年以前,你用竇局長給你的那筆錢租下了這套房子,中途搬離過這里,后來,輾轉(zhuǎn)幾次又重回舊地。此刻,你領(lǐng)著廖靜走上臺階,熟練的開門開燈。玄關(guān)、走廊、客廳……一路燈火通明,象是一座空蕩的小宮殿。廖靜嘖嘖稱奇:你家里沒有其他人?
你把手袋隨手扔在沙發(fā)上:我一個人住,已經(jīng)有很多年了。
女孩在房間逡巡,好奇的打量著每個房間,豆綠色的身影在暖色的燈光下,象是一顆春天剛抽芽的小樹——你心里突然抽緊了,因為那一瞬間你想起,那個豆綠色的錢包此刻正躺在你的枕頭邊。
還不回家嗎?太晚了你家里人會擔(dān)心的吧。你擋在臥室門口,下了逐客令。
女孩子突然有些落寞,猶豫了一會兒,才有些膽怯地請求——我能住這里嗎,今天?她的眼睛紅紅的,似乎有什么難言之隱。
你看著她,遲疑了幾秒——好啊,樓上有客房。轉(zhuǎn)念又覺得不對:和我住樓下吧。樓上很久沒收拾了。隨后,你指指浴室——先去洗澡吧,我收拾一下臥室。
你的反應(yīng)有點(diǎn)不自然——現(xiàn)在的女孩居然這么容易相信一個萍水相逢的人嗎?但是你又想不出來除此之外還有什么古怪的地方。廖靜顯然沒有多想,笑瞇瞇的點(diǎn)了點(diǎn)頭,走向了浴室。
真是出乎意料,僅有的一點(diǎn)醉意早已消散了。你走進(jìn)臥室,把錢包扔進(jìn)了床頭柜的抽屜底層。然后打開燈,換上拖鞋和那件淺灰色的滾邊棉睡裙,并沒有因為另一個人的存在而感到不安,反而,你很高興你不是一個人。
但事實(shí)上,那天晚上,你破天荒的失眠了。底層只有一間大臥室,那張豪華的雙人床,你們兩躺在上面,中間都還空著一段距離。燈熄了以后,你在黑暗中醒著,不知過了多久,你的耳朵在黑暗中發(fā)出嗡嗡的回音。空氣悶的要命。你坐起來,喘著氣,許久,聲音終于消失,然后你聽到了女孩安穩(wěn)的呼吸聲——她已經(jīng)睡著了。
你重新躺下來,心跳居然有些急促。而左邊傳來的呼吸聲依舊是細(xì)微、安穩(wěn)、溫暖的。你突然鬼使神差的伸出手去,試著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她的胳膊,對方睡得很熟,并沒有被驚醒,于是,你遲疑著,握住了她的手。那溫?zé)崛彳浀模羌?xì)膩光潔的……皮膚,觸電一般麻酥酥的感覺。你突然想起了二十年前的自己。然后,就這樣,你居然一想就是大半夜,睡意全無,就這樣眼睜睜地熬到了天亮,然后起身,精神的換好衣服,準(zhǔn)備早餐。
廖靜又過了一個小時才醒,神情并沒什么異常,看來她對夜里的事完全沒有記憶。你們睡眼惺忪的坐在餐桌兩面,沉默地吃著早餐,竟有種怪異的溫情,是擬像的家庭。
這之后你們的關(guān)系就微妙了起來,每個月里,廖靜會打你幾次電話,你請她吃飯,周末帶她逛街,有時晚了她就住在你家里。但是,自從那個微醺的晚上,你再也不會提起自己的事,倒是從閑散的交談中得知了一些對方的故事——廖靜是單親家庭長大的孩子,父母離異后,父親去了另一個城市,她從小便和母親生活在一起,但是她和母親的關(guān)系顯然非常緊張,多的是抱怨和不滿。你沉默的聽著,并不發(fā)表任何意見。
你心里清楚得很。對于對方來講,你的存在之所以顯得特別,恰恰是因為你提供了另一種生活方式參照。即使只是浮于表面的“參照”,也依舊是“參照”。至于其他時間,你一如既往的繼續(xù)自己在外人看來謎一樣的生活。
只除了一件事,你把樓上的那間臥室鎖了起來。
廖靜也不好奇,有幾次住在你家里也不聞不問。像第一次一樣,你們住在底層的大臥室,而你也不會再徹夜失眠,只不過偶爾會凝視這個女孩睡著的容顏。不知道為什么,你的心有某種怪異的刺痛感,蟲子撕咬著穿過心臟一般,只是,那扭曲的力量來自時間的刻刀。看久了,就成了虛無。
在她沒來的時候,你在二樓待得時間更久了。那間封閉的屋子仿佛有了更重要的寄托意味似的。在你狹窄的社交圈里,你越來越頻繁地想起那個女孩,你為她編了許許多多的故事:她應(yīng)該來自一個普通的甚至略微貧寒的家庭,從小忍受著日常生活的種種磨難和艱辛,所以性格內(nèi)斂和自制;她應(yīng)該有一段童年,所以眼神很清亮,帶著對世界、對人事的天真打量;她也許有一段懵懂的初戀,是那種青澀和朦朧的,帶著無結(jié)果的傷感的,從此心里也多了一份傷感……你又想起她皮膚的溫度和觸感,那樣細(xì)膩的美也會干枯萎謝嗎?會的。你清楚得很。那小樹般的新綠遲早會變成棕櫚色的樹皮,皺皺巴巴,松弛無力……
你垂著眼睛,無奈地笑一笑。
不會有人比你更愛她了,那時的你想。現(xiàn)在,你仍舊是這么覺得的。只是——
急促的敲門聲打斷了你的思緒。這次他們的嗅覺倒真是靈敏,你皺著眉頭想,拖著步子上前準(zhǔn)備開門,過往幾天的事情電影片段般閃過你的腦海。
廖靜有點(diǎn)反常,因為她從未在你家住過這么久的時間。算起來應(yīng)該有一星期了。你問她家里的事情,她也回避作答——直到當(dāng)時只是簡單的猜測,可能是因為她和母親起了爭執(zhí),離家出走,青春期的孩子們不都這樣么。恰好,她又有了你家這樣一個好去處,鬧起脾氣來就更加有恃無恐了。
你始終沒說什么,如果不是昨晚的事,恐怕今天也不會有人來訪。
事情是昨晚十一點(diǎn)發(fā)生的——你洗完澡,穿著睡袍從浴室走出來,發(fā)現(xiàn)廖靜正靜靜地坐在臥室的地板上,手上拿著那個豆綠色錢包。天哪,真不知道她是在哪看見的。你心里一陣驚慌,一面后悔自己當(dāng)初就不應(yīng)該留著它,一面又認(rèn)命的想,一切都來不及了,又走到了這一步。
廖靜抬起頭看著你,倒是很平靜的解釋道,她翻抽屜找剪刀,意外的看到了這個。
你沉默著,拿起毛巾擦拭著濕漉漉的頭發(fā),等待事情的發(fā)展。
她沒有你意料中的激動或者憤怒,只是坐著,和你僵持著。似乎在等待你說點(diǎn)什么——道歉的話或者解釋的話。但你沒有說,事情本來就是那樣的,一開始就不是美好的意外,是你的騙局,本來善意的騙局。
就這樣,一個小時過去了。你們兩都心懷鬼胎的沉默著,你更是裝作無事人一般敷了面膜涂了眼霜,甚至拿起了一本書在她面前看起來。到底是對方沉不住氣,披起一件衣服走出了臥室。你雖然裝作不動聲色,實(shí)際上正聚精會神的依據(jù)外面的聲音判斷著對方的動作——她先是在客廳坐了幾分鐘,然后突然起身,沿著樓梯走上樓去,你的心臟簡直提到了嗓子眼,本來想要追出去了,但一眼撇到了茶幾上的鑰匙,你確信你上午已經(jīng)鎖好了門。果然,腳步聲又響了起來,她下來了,似乎往浴室去了,一陣翻箱倒柜的聲音,你心里有些煩躁,卻依舊不清楚她要做什么,直到上樓的聲音再一次響起。你終于拉開門追了出去,幾乎是同時,樓上的臥室響起了刺耳的砸門聲……你三步并作兩步的上樓,廖靜果然在二樓的臥室,手上拿著一柄鐵錘砸著搖搖欲墜的門鎖,那是上次你們一起安裝簡易櫥柜時買的。你氣急攻心——上前猛地拉住她。
對方掙扎著,又一次揮起了鐵錘,冷笑了一下,說:怎么這么驚慌,你的財產(chǎn)都藏在里面嗎?
沒有。你說,一面攥緊了她的手腕,阻止她瘋狂的舉動。只有你心里清楚,你說得是真的。你甚至在心里絕望地冷笑了一下:如果這只是一間藏有財產(chǎn)的屋子,你何以在意。
這個看似柔弱的小姑娘卻象是下定決心非要窺伺你的秘密一般,一咬牙,帶著你像那扇已經(jīng)有些松動的門狠狠撞了過去,下一刻,伴隨著右肩膀那塊骨頭碎裂般的疼痛,門應(yīng)聲而開。
那個時刻,終究還是到來了。
黑暗中,你和她一起倒在了地板上,你輕輕闔上了眼睛,想象著廖靜看到這間屋子心里會有怎樣的反應(yīng),她一定會被嚇壞的。
噢,你們剛才沒來得及開燈,但是今晚的月光很明亮,照在屋子里的物件上,影影幢幢的,利落地還原了那些物件的輪廓和紋理。所以,她應(yīng)該首先會看到慘白的天花板,然后視線往下落,她會先看到一排排年輕的臉,那些美麗可不是每個人都欣賞得來的;再往下,她會看到很多疊放整齊的舊衣服,衣料上陰影特別重的部分,是血跡;然后再下面,是一排排尺碼各異的鞋子。如果你打開門環(huán)視這間屋子,會看的更一目了然些,房子的三面都擺著胡桃木置物架。三層格檔從上到下依次是,少女的頭顱、染血的衣服、一雙雙鞋子。
看,是不是挺像一個……少女博物館?
你站起身來,看著一臉驚慌的廖靜——她此時正盯著置物架的最上層,那一個個透明箱子,你當(dāng)時可花費(fèi)了不少功夫。為了保留那些漂亮的臉,你想了很久,冰塊?水銀?福爾馬林?天知道你做了多少化學(xué)實(shí)驗才終于把她們保留了下來——端端正正的浸在那無色的液體里,像活著一樣。你有些志得意滿,最早的一個女孩已經(jīng)有九年了,就是廖靜此時正盯著的那一個,她還是當(dāng)初的樣子,一點(diǎn)沒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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